第6章 月人
顧長卿将事情經過與師父講了,老祖師不置可否,順須沉思,倒也未言過多。
“沒事。你先回吧,路程遙遠又是快馬趕回的,該累壞了,這會兒先歇息。”顧遠山提了口氣,擺擺手。
顧遠山雖是個這般地位的人,待自己親傳還是愛心如父。怎說都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哪怕顧長卿都過了而立之年,他偶爾還會關切這人是否吃好睡好休息好。
“晚些時候去見見你的師弟們,給這群成日守着觀門,住井中天的孩子們講講你這些年的經歷。妖的事,不急着審,再有疑,卻怎麽都也是捉住了。反倒是那群孩子們太久不見,都挺想你的。”
顧長卿聽過,舒眉一笑,應了聲是。
傍晚,顧長卿在偏院設宴,觀內弟子皆可拜訪。顧長卿在外游歷兩年有餘,陸陸續續托人送回來的小妖不下百數,這次回來不僅是因為離觀日子有些久了,更也是因抓到了艾葉這個大妖放心不下,便想着一親送押回,待自己親審。
顧長卿為人清簡,說是設宴,其實吃的也就還簡單,幾盤青菜,幾壺濁酒而已。重要其實只是為了讓觀裏那群将他視為神人的外門小師弟們有機會見見他罷了。
不過這“見見”,也就真的只是見見而已。清虛觀弟子數衆多,都擠進來怕是要踏平了他顧長卿的院子,有資歷同桌共食的也就師父的那另三位親傳弟子,其他的外門小師弟們,排個隊依次混個臉熟問個好,拍個馬屁或是敬個酒罷。
即便如此,顧長卿還是應付得臉都要假笑僵,暗想怎麽兩年不見而已,這觀裏人員好像翻了個翻啊?
顧長卿應了一個多時辰,終于受不住,看天色都已經全暗了下來,只剩一輪明月清洌冷光照着芸芸衆生。無奈吩咐周圍人,讓那群孩子們先候在外面,自己還是要吃口飯的,免得飯涼,更何況這飯桌人還有人等着主人入席。
可這群小道士們哪肯就這麽散啊?其中不乏新進觀,連大師兄這般大人物的尊容都沒領略過,一股腦全擠在門外偷看,低語議論叽叽喳喳鬧得頭疼。
“沒想到大師哥游歷兩年回來依舊神威不改,備受尊重啊?”顧清池在顧長卿的杯裏添滿酒,笑眯眯地打趣起來。“似乎還更潇灑威風了些呢?”
顧清池是顧遠山的親傳三弟子,為人和善可親,特別是一對兒笑起來便會眯成彎月牙的眼,甚是可愛。他雖不如其他弟子悟
性天分足,卻是格外會為人處事,身上帶着得人尊敬的書香氣質,讓人覺得舒服。
顧長卿報羞地搖了搖手,不疾不徐夾着菜。
“我聽着消息。”顧長卿挑眼瞄了他師弟,問:“說棠棠要去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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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池笑意一滞,把手中箸放下,帶着無可奈何似的憾意應着:“是啊,和她爹一路,歸期可是遙遙。”
“往益州的路不好走。”顧長卿說,他正是才從益州舟車勞頓了半月才回來。
“山賊多着,劫富。”
“他們沒有護衛啊。”顧清池垂了目,擔憂的模樣生憐,說:“不過高大人的家底也被抄得幹淨,估計沒什麽能帶的,無富,未必會當劫,也算是塞翁失馬了。”
“奸臣當道,這世道壞得要命。高大人那麽清廉的官,都要被放到那種難做人的地方。”顧長卿飲了酒,眉頭微皺。他不願讨論朝廷的事,出家之人,只要人間平和,無災無禍就行。怎奈事就出在自己師弟身上了,無法視而不見。
“益州雖遠,但好在民熙物阜,治理得當,小皇城的稱號猶在,棠棠過去,也能過好日子的。”顧清池苦中作樂似的自我安慰,放不下是青梅竹馬随父遠流,但亦言世事無常,平安最好。
“就因為這個。”顧長卿拿指尖轉着手上木戒道:“民好做,新官不好當。益州軍政兩道都被掌益州軍旗的馮家看得死,哪有容得下高大人的位置。”
酒過三巡,顧長卿才将目光落在桌對面埋頭認真吃菜的十幾歲小道童身上。那小道童頭也不擡,格外真摯的往嘴裏送着菜,年紀小喝不來酒,便就着水大口大口往裏送。
“莫兒,你吃慢點兒,師哥也不搶你的。”他被這孩子模樣逗得笑出聲來,顧莫聞聲摸頭嘿嘿一笑,一對兒腮裏鼓鼓塞滿了菜。
“兩年未見,莫兒可真是長胖了不少。再這樣下去,以後可娶不到漂亮媳婦了!”
“哪兒有啊大師哥!我這是……長高了!!!”
顧長卿無聲笑笑,将手持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落在身側空位上。顧清池見這半寸眼神便知他心所想,趕忙起身為他再添滿酒。顧長卿怔看向顧清池的手,像是詢問,亦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
“湊不齊啊。望舒那人……照着他那性子,今日肯定是不會來的。”
“二師哥不喜人多的孤僻性子,又不是一日兩日了,何必在意呢。”顧清池連忙巧笑着說。
“不喜人多又怎樣?他師哥可是隔了兩年多才回來,這人是有多金貴,請都請不動!全是被師父慣壞了,這觀裏立的規矩,到了他身上怎麽就都成了狗屁!”顧長卿越想越氣,怒形于色,幹脆把手中酒杯重砸于石桌上,連顧莫都被驚得差點掉了筷子。
哪有師兄遠游歸來,連個迎風洗塵的禮都不行的道理?自小就目無尊卑,也不知怎麽師父就這麽順着他如此孤僻自傲,連學問都不勤,只會打架欺生,怎知他每日到底都在做些什麽!
不怪外頭把他傳成什麽妖魔鬼怪。
話音剛落,門口騷動的人群突然就靜了下來,像是大氣不敢出似的,規規矩矩讓出條路。飯桌上三人先是一愣,紛紛停下碗筷向門前望去。
未見人影,先聞鈴聲。
顧望舒着一身黑紗氅衣,墨色鵲尾冠高束,背着手慢步走來,手中握的是那把白日裏無時無刻不撐在頭頂的紙傘。月灑清輝,光色皎潔的散在他那一頭銀發和如紙肌膚上,本就生得雪白的一個人兒,此刻仿佛周身都披上月影冷光。
披月而來,步踏生輝。
不愧是月人。在這月夜下,的确像位仙人,俊美,又孤高得不可一世,無法觸及。
顧望舒腳踝處系有顆細小銀鈴,雕欄玉砌的精刻,每走一步都會響起清脆細沙的聲響,仔聽可飄得遠。
周圍人确實有被眼前一幕驚到,顧望舒就算是觀裏親傳,卻也不是每日都見得到的神秘,以至于大家每次都會被他這月人容貌驚得瞠目結舌,更何況月下之景……如臨聖仙。
“呵。顧長卿,你這樣說我可就不高興了啊。清虛觀地形繁複,你這兒我也是有個數年沒來過了,走過來容易嗎?不知道走差了多少路碰了多少牆才找得過來!”顧望舒前腳剛進,就沖顧長卿翻了個老大的白眼。抓起衣角一甩,毫不客氣坐到那空着的席位上。
“再說我好不容易尋了過來,還沒進門,大老遠就聽到你當衆在這兒說我薄情寡義,六親不認,淡漠無情,石人石馬,肯定是不會來的。真不知,我還辛苦跑這做甚!”
說完擡手塞了一大口菜,又幹了一杯酒。“既然這麽不歡迎,那我可就此告辭了。哦對,恭迎大師哥平安歸——來——”
顧望舒做了個大大卻極其應付的揖。
“……我何時說你薄情寡義六親不認淡漠無情石,石人石馬了?”顧長卿憋着怒氣,聽他頂着張孤冷的臉,人卻像個炮仗似的崩了自己半天,半晌才插得進話,滿臉無語。
顧望舒沒搭理他,只是揮手示意身後的小道士再上幾壺酒。
“倒是你,在清虛觀裏住了一輩子,學了半輩子的奇門遁甲,怎麽還會迷路?好意思在這兒和我埋怨,真是不思進取!”顧長卿用力拍了桌子,引杯碗相撞怒色明顯,說話的聲音也刻薄了幾分。
“想做人,可不是這麽做的!”
顧望舒冷哼一聲,又好像被罵得習以為常,并沒有很在意,吞了大口酒後便站起來。
“顧長卿,我知道你不願意看見我。那不是好巧,我也一樣。無事,繁雜招呼也打了,洗塵酒我也喝了,那麽就此別過。”說完轉身就要走。
“哦對了,大師哥真是又厲害了。今日那等妖物是怎麽抓回來的呢。看來我也得出門游歷幾年,漲漲本事開開眼界,說不定也能用個兩年不到就能辦出神仙才能辦的事來。”
走出遠院門之前,顧望舒還不忘陰陽怪氣的補上一嘴。
“诶,二師哥……!”
顧清池伸手想去勸,手擡一半,被顧長卿一巴掌拍了下來。
“別管。他這人心性不正,偏搞妖心鬼怪的事,早晚要惹出大禍!”
顧長卿忿忿盯着顧望舒那頭白發,失身目滞下,一抹銀白身影竟與腦海中那只被關在末淵樓的妖漸漸重疊。
也是,這兩個白頭發的可真是一模一樣,讓人看着就心生不快。
不知道那末淵樓裏妖到底有什麽底細。
說實在的,怪不得顧望舒陰陽怪氣。顧長卿自己心裏也清楚,這妖捉的确實是有點過于輕松了。
大妖自古因過于強大而與人類并無交集,又傳言說是因為大妖自知人類在其眼中,也不過蝼蟻一般,不願誤傷,倒是傷了人,反而會耽誤自己修仙的路子。一般成了完整人形的大妖,多半是會隐于高山大荒,不再理會人間世事。
他也不知道這只是怎麽回事,難不成真是撿了個不修法,只修形的?
雖說明日就能去審,可好奇心夾雜着憂慮,還是催得顧長卿內心焦灼,急得很。
而此時此刻,月色朦胧中,捱着同樣心思的人可不止顧長卿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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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有稱白化病者為【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