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末淵
月夜下的清虛觀其實寧靜得很,正如其名,清淨虛彌。淡雲遮月連天白,輕風拂過影婆娑,只聽得見夜莺桀桀,真有道是月出驚山鳥。
一道人影自半空中靈巧的越過,在月下劃出一道漆黑俪影。步伐輕盈,連伏在屋頂上淺眠的鳥都沒有在意。
顧望舒輕落于末淵樓門前,看這寒鐵無情的建築在夜色下更顯幾分威嚴可怖。守門的幾個小道正打瞌睡,被耳邊銀鈴聲驚得一個激靈,看清來人後趕忙慌慌張張的整了發冠衣領,迷迷糊糊問起:“二師兄深夜來此處不知為何事……?”
顧望舒目光冷厲向重門應道:“還能幹嘛,開個門。”
“這……”
守門的小道面面相觑,白日裏顧長卿分明已經吩咐過無他指令不可開門,可面對顧望舒,又沒人敢先站出來說不是。
“怎麽,我現在連開個末淵樓門的面子都沒有了嗎?”顧望舒見幾人躊躇不定也沒有動的意思,忍不住沉聲惱了句。
“不是,主要現在裏面關着的妖實在是底細不明,吉時不到并未過審,我們也不敢保證您的安全……”
到底還是宋遠膽大,先站出來說了話。
“我還要你們幾個護我安全?”顧望舒狠瞪上幾人一眼,幾個小道士瞬間低頭全慫了下去,不敢再應聲。
“我若是出不來,那這門憑你們幾個也守不住。開門,別墨跡,我就進去問幾句話,你們是信不過困妖繩與末淵樓,還是信不過我。”
“是是……”小道礙于身份情理,不敢不照做。
顧望舒目光如炬向着重門。白發熒光,傲得像只月宮玉龍。
宋遠走到一旁鎮獅處飛快的打了道結印,輸法力入石獅口鼻,神光靈韻回轉,緊接着那扇重門應聲而開,瞬間月光順愈展愈開的門縫,如瀑潑灑而入。
***
艾葉靠在綁着他的柱上眯眼休息。長明燈光映影跳動,照得妖面色彤紅,在他兩扇纖長密厚的睫毛上落下幾層陰影,遮了眼眸,随呼吸起伏,眉頭愈發緊鎖。
Advertisement
說實話,困妖繩套在脖子上确實不太舒服,雖說只要自己不動妖法就不會激動它引火花擊身,但總說是在固定着自己,想換個姿勢都難。疲憊困意一遍一遍的襲來,依舊絲毫沒有睡意。
艾葉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睡過一個安生覺了,每日這麽渾渾噩噩的,都像在耗自己修為活。
他一閉眼,耳邊盡是些絕望悲鳴,腥風血雨,混着個漆黑身影,便會活生生地反反複複,回蕩在眼前。
電似火龍掣起巨響,即便是炸響在回憶裏,也還是不自引他縮成一團。大妖滿身是血污的站在自己面前,自上而下俯視。暴雨胡亂無情沖刷着艾葉的眼,滿頭濕發糊在臉上。天陰得看不清對面人的表情,但他知道,那只大妖身上的那些污血碎肉都不是他的,而是從四周堆了滿地摞起幾層的屍體中,飛濺出的血。
滿目瘡痍,屍橫遍野,粘稠的血液混着雨水淤泥,蜿蜒着流成了幾條長河。空氣中到處彌漫着引人作嘔的腥臭味,死亡味。
他癱坐在屍山屍海裏,被血浸透,再被雨刷淨。
閃電裂天劈地的砸下,緊接着是像天神震怒般扯開滾滾雷聲。銀光晃了晃那張昏暗沉默的臉,依稀能看到面前大妖的一對肩膀上,可是頂着九顆頭顱。
大妖一手拖一把噙血鬼目劍,另一只手死死掐着一只四肢布滿黑羽的妖屍,穩步走到他跟前,微俯下身來,一閃,便只收留下一顆頭顱。借着銀閃電光,看到他那張冷面寒鐵的臉上,一雙赤金色虎瞳,熒綠瞳孔細長緊縮,一扇血紅色的薄唇抿死閉緊,湊到他耳邊動了動——
又是一聲震天撼地的滾雷,暴雨更加肆虐的瘋狂落下,打得生疼!耳邊雷聲雨聲悲嚎聲早已混成一團,加之頭腦早已亂得一遭,根本聽不清他對自己說了些什麽!艾葉只知道自己癱坐在地,四肢發軟,衣服早已被血水浸透,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而不可自控,糠篩一般停不下的瑟瑟發抖。
腦海中最後一幕,就只定格在了大妖張開的唇形,似是朝他吼了一聲“滾”,和大妖輕輕一提,便将自己丢出幾十米開外,重摔在地時混身每塊骨頭,每個骨縫都在脹痛震裂時的劇痛!
“哥…………!”
腦子裏一道電光閃過,疼得鑽心。
艾葉吃痛緊捂住自己的頭,又是耳鳴。
太久沒休息好了,頭痛得要命。
艾葉展開手心,看一顆盤踞其中,淡紅淺稀的朱砂痣發呆。
到頭來,妖到底為何要活這麽久,為何而活,又是為何不滅。
千年了。他第一次問向自己這個問題。
大概只有念想已斷,空留一身的人才會如此提問吧。
自己現如案上魚肉般坐在這裏,真是個萬全的選擇嗎。
重門再開時傳來巨響,吵得昏沉沉的艾葉瞬時清醒。
重門再開,瞬勢潑入的慘白月光晃得他一時睜不開眼,只能勉強眯縫着擡手擋些,才看得清顧望舒立在門外。
顧望舒背後影子拉得老長,一頭銀發雖束得仔細,卻還是有零星碎發被風吹得淩亂,折出寒光,淺妃眸子上仿佛籠着一層霧般,模糊嚴肅地盯在他臉上。
步子一邁,就聽到清澈好聽的銀鈴聲順着風飄過來。
艾葉望他,嘲諷勾起嘴角,提了神。
“呦,是你啊?”艾葉挺直些蜷得發酸的腰,也算是調整了個姿勢。緊用略帶戲虐的口氣笑說:“我還思量着出去的時候尋你去呢,沒想倒是你先來了。”
顧望舒一愣,心想着自己也從未見過這妖啊,這怎麽一副自來熟得好像自己是他老熟人的樣子,卻也立刻板回臉應:
“出去?出哪兒?去哪兒?都被綁在這兒了還盼着出去做什麽,不自量力。”
他三兩步走到那妖面前蹲下,端倪起妖的臉來。
确實是一頭白發,卻也與自己不同,是個純正大妖,不是顧長卿犯瘋病抓錯了人……可還真是有些奇怪。
修得這樣一副人皮模樣,定要耗上千年修為,大妖無疑,為何還會弱成這樣,輕而易舉就被顧長卿給擒住?
顧望舒仔細一看,這妖生得确實俊俏。兩道花白劍眉輕挑,一雙桃花星眸中,烏黑瞳仁深邃發亮,顯得一副少年俊逸。鼻梁高挺,黛色雙唇飽滿寬厚且嘴角微微上翹露出耐人尋味的……
“你做什麽!!!”顧望舒渾身一顫,驚得蹲着連退三大步,緊張說:
“你……你這般盯着我笑做什麽?!”
“嗯?不是我說啊小道長,分明是你先不由分說上來就盯着我看的,一來二往才是,怎麽,這會兒還不許別人看你了?”艾葉看他這般反應,沒按住聲,竊笑出來:
“怎麽,看出點什麽來了嗎?”
“你這化形化得可是完美,看不出。”顧望舒強壓惱火回他,心心想着才不和個将死的妖一般見識。
“妖氣也不重,若不是你這頭白發糯長極細,說你是個人,我都信。”
“哈哈哈,我倒是看出了點東西來。”艾葉手撐下巴挑眼耍笑道:“看得出來,您可真是個标致的小、妖、怪!”
艾葉語氣刻意帶着譏诮,說有招惹是非的意圖,再或許,大妖根本就從未将蜉蝣人命放在過眼裏。
顧望舒這輩子,最煩的不是睡一半被擾起來,而是被說成妖人。
自小就受着異樣的目光就罷了,不知者無罪,畢竟月人也不是什麽尋常的胎生病。
怎麽如今,還輪得到個自己本就生着白發的妖來揶揄他?
“滾!你才是那賤嘴皮子尋死的妖!老子可是個實打實的人,人!”顧望舒惱羞成怒,氣急敗壞的指着艾葉鼻子罵回去!
“我看你,看你被拴在這就是罪有應得,惡有惡報!虧我還在那平白擔心他們是不是捉錯了人!呸!”
“哎哎哎,小道長,這話不也是你先說的,說我長了頭白發就是個妖,怎不說您這不也是一頭白發,膚色如雪,連瞳色都是妃粉色的,豈不是比我還像妖呀?”
艾葉咯咯咯地笑着,卻只惹得顧望舒心中火氣越沖越大,也把手中收納起的傘柄握得吃勁,胸口随怒氣起伏,面頰冰肌下微泛薄紅也會甚是明顯,卻只叫艾葉覺得更有趣起來。
怎奈艾葉只顧自己好玩,根本不會瞧人眼色,反而添油加醋地補上一句:“所以小道長你是個什麽?漂漂亮亮可可愛愛的,兔兒妖嗎?巧了,我可喜歡兔子!您這形修的也是風流倜傥,真好看啊,說吧,幾千年……
“——了啊啊啊啊!痛!!!”
顧望舒最惱被人調侃外貌的事,堂堂七尺男兒又被人說漂亮又說是兔妖,一時氣不過,飛身撲在他身上狠狠扯住那困妖繩就是死命一拽,勒得艾葉一口氣上不來,喉頭差點被擠出來!
顧望舒掌心發力,困妖繩随施法者強悍法力,引金光迸射啪啪作響,痛得艾葉硬是幹咳了好幾聲,身子晃得厲害,散着的幾绺頭發順勢擺到了顧望舒的手上。
顧望舒沒想到,這發絲竟是極其軟糯,像是貓絨,拂在手上甚是舒服。
一時發了愣,莫名就松開手,散了法力。
艾葉看得到他表情微妙變化,氣都沒順回來幾口,臉還憋的通紅,就盯起顧望舒貼得極近的臉吭哧哧喘笑起來。
“好看?喏,給你摸摸啊?”言罷便将頭頂湊了過去,賤兮兮地笑着,說:“別誤會,我可不是随便就給人摸的啊,還不是看你這個小妖怪長得漂亮……”
“……都說了,我是人,不是妖。”顧望舒咬着牙根擠出話來。大概是知道自己掰扯不過這個死皮賴臉東西,只好轉了話題。
“喂,你有名字的嗎?”
“有啊,在下艾葉。”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