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虛
“聽說大師兄帶人又抓了個妖回來啊?待會兒就要到了!”
清虛觀座擁京畿洛安山之巅,為護人間平和不受妖魔侵害。上至降妖鎮勢,下至求簽問蔔,不設身份等級門檻,對所有信徒一視同仁,因此雖未加入任何道門聯盟,不求名利,卻也得了這至高的聲明,香火鼎盛,禮金也不斷,即便生活上克儉克勤,勤慎肅恭的,倒也頗有一片富饒祥和之象。
這不日頭剛上屋檐,整個清虛觀便開始窸窸窣窣的騷動起來。
成群結隊趕着去上早課的小道士們一堆兒一堆兒的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捧書的持劍的,一個個容光煥發,精神抖擻。
卻也有個特殊的。
雖說就快到了上早課的時間,但顧望舒還是一頭悶在被子裏。也不知怎麽的,今日窗外交談聲格外嘈雜,吵得人根本沒法睡。
心裏暗罵了好一陣終還是忍不了,嘭的一聲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也不顧披散着頭睡得毛躁的亂發,抄起一旁倚着的白傘一腳踹開房門,沖門口那群聒噪的小道士們瞪了好兇一眼,再啪地一聲撐開傘擋了臉,甩着袖子走了。
晴日撐傘,除了他顧望舒也沒得別人。
小道士們吓了一跳,趕忙相互使了個眼色閉了嘴乖乖立于兩邊讓出路來,向顧望舒做了個揖,悻悻散去。
顧望舒雖是觀裏出了名的五體不勤,成天曠課到尋常人白日裏難得一見的程度,但畢竟他也是老祖師親傳的二弟子,輩分排在上面,加之大家雖不清楚他捉妖的本事如何,卻知他那揍人的功夫在這清虛觀裏,可的确是自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的。
更何況他這似妖似仙就不似人的長相,大家說實話都還是能躲就躲。這種摸不清底細的人,誰也不想和他惹上是非。
“捉妖捉妖,就是捉了個天王老子回來,也別擾我清淨啊!”
顧望舒邊走邊罵,卻也想着既然這回也再睡不着了,倒不如将就起了。确實有好些天沒上過早課,再不去一次屬實有點對不起自己那觀主老師父,行至井旁準備打桶水梳妝淨面。
好巧不巧,就在他打着水,手中那滿滿一桶水馬上就要伸手可及之時,突然鎮妖高塔頂銅鐘大響。
鐘聲恢弘肅穆,悠長無盡的延伸開來,引莺鴿簌簌,西南朝向死門聞聲大開。
清虛觀設有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分八向,引天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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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門中的死門擱置許久,推開的一瞬間折頁發出巨大的吱呀聲。頓時積了多年的塵土四起,這突如其來的鐘聲吓得正在想事的顧望舒一個措手不及,手一抖,整桶滿當當的水結結實實地沖着水井砸了回去——
四下躍起的水珠混着塵土濺了他個滿臉滿身滿頭!只可惜手中紙傘只能擋得住天上降下的水,卻擋不了從地下湧上來的水呦。
“你奶奶……!!!”
塵煙障目,茫茫黃土中,依稀看到兩張畫着朱砂符到黃色幡旗蕩在半空中,旗頂挂着的銀鈴随着人的腳步如求魂般發出清脆的聲響破霧而來。
不一會兒,煙塵散去,就見領隊的顧長卿着一身金紅色紋龍高功服,胯/下騎着匹高頭白馬,衣服上挂着的鈴铛如引魂擺渡般的慢慢靠近,腰間挂着把桃木鞘的長劍。緊跟在他身後的人群中,還圍了輛兩壯馬拉着的車。
還真是,無論何時都把架子架得老高,生怕別個看不出自己是個極難接觸的人。
顧望舒揉了揉眼裏進的水,擡頭乜了眼他大師兄顧長卿那張嚴肅正經到已經有些厭人的臉暗嘲。接着無意瞄到後面馬車,卻整個人面色一沉,微怔原地。
那馬車上是一座由兩匹壯馬才将能拉得動的玄鐵囚籠。籠中困着的妖,穿了件頗有些貴氣的銀絲滾邊,皮草包邊的暗花精致花白色衣裳,半邊身子輕倚坐着,一頭雪白未束的長發垂下來如緞子般鋪了滿地。
不知是顧望舒的錯覺還是怎樣,他看着那妖似乎游刃有餘般輕搖着折扇,毫無預兆地突然向他轉來目光,一雙烏黑深邃的明眸在顧望舒身上停留了幾分,忽地收了扇子,竟露出一摸意味深長般輕魅微笑。
若不是那妖脖子上糾纏着的困妖繩一段還緊緊拴在鐵籠上,他現在的姿态和表情,簡直就是個坐着八擡大轎來做客的上賓。
顧望舒怔怔看着馬車駛進鎮妖塔旁的末淵樓,良久才方緩過神收回視線,反應過來自己現在的形象有多狼狽,趕緊用一只手胡亂抹了抹能擦到的地方,不由再暗罵好幾句。
不過這妖……還真是副完美人皮。
***
末淵樓坐落于鎮妖塔之側,比起身旁高聳入雲,莊嚴肅穆的鎮妖塔,全墨色修整的末淵樓則顯得是煞氣逼人,毫無生氣。
末淵樓修了扇整塊老桃木鑲玄鐵暗紋的大門,沉到只能由機關驅動。這裏是清虛觀審妖的地方,手段法子殘忍無情得直比修羅地獄。
妖一生殺過多少人,造過多少孽,進了這末淵樓,總有法子讓你通通想起來,供出來,恨不得連上輩子的孽都給你逼出來。
正因此,清虛觀在中原妖界裏傳的可不比那十八層地獄更精彩。
當然除妖修門中不妨也有些人私下議論顧長卿這趕盡殺絕的手段,吓得那些個小妖不敢再出來作惡,也就沒有妖可以除,簡直是在斷了他們的財路哦。
末淵樓如其名,那扇大門一閉,也與這人間妖界再無交集。
馬車剛一駛入,兩扇大門便伴着沉悶的巨響緩緩閉合,将外面的陽光是擋得嚴密。就算樓內點着百盞昏黃的長明燈,卻也不及日光半點,是眼睛一時間适應不了的明暗。
顧長卿擡一只長袖遮了遮眼,又勾了勾手指,身後的人立刻圍了上來,爬上馬車開始卸妖。這一群人可是緊張得很,引了好幾位拽着艾葉脖子上的困妖繩,剩下的擡着手臂粗的鐵鎖,鐵聲嘩啦作響,在這空蕩的樓內不停回蕩,只透得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哎哎哎,你們輕點兒啊!”
艾葉被一群人扯着脖子硬往外拽,找不到平衡踉踉跄跄的差點從馬車上跌下來。好不容易穩住雙腳着地,便立刻換了副欣然自得的神情,啪的一聲甩來折扇,不緊不慢地扇了起來,臉上挂着笑朝顧長卿走過去。
身後的人吓得慌神,趕忙死命拉緊那困妖繩不教他靠得太近,可是勒得他脖子吃痛哎呦了一聲,眯着個眼,語氣略帶些戲虐的打趣起來:
“我說道長哥哥們,你們這困妖繩不是拴得好好的嘛,還怕什麽啊,輕點兒,輕點兒嘛,憐香惜些。我也就想和你們這位小英俊頭子講兩句話,就兩句!”
顧長卿帶着些愠氣的放下大袖,緊蹙眉頭盯着眼前的妖半晌,不屑冷哼了一聲。
“急什麽。一會兒有你好說。”
“欸,沒什麽,我就好奇問問,剛進來的時候我看到您們觀裏好像是有一位持傘的白發粉眸,披頭散發,滿臉是水像個瘋人樣的小道士……”艾葉頭微微一歪,盯着顧長卿的臉,刻意放慢了些語速,意味深長的問道:
“怎麽,你們這還真有妖做道士的?看來益州那說書先生講的也不全是胡話呀,不過,他怎麽就沒被鎮下去,他是有什麽過人之處嘛?那我……”
一陣惡寒自面前劃過,一小绺前額的白發應風落地,顧長卿腰間那把銀劍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握在手裏,點在他脖頸上。
“沒……沒什麽,我不就想着憑什麽他能好好活着,那麽說不定,我是不是也有什麽機會什麽法子能加入你們,就不用非得死啦?诶,好好好,我閉嘴,閉嘴。”
艾葉趕忙舉起雙手服軟,可臉上卻依然挂着那抹讪笑,一副子悠然自在,就好像那馬上要受審的人不是他,而他只是在一旁看熱鬧的罷了。
顧長卿惡狠狠的瞪了這張看着就莫名不爽的臉一眼,猛揮衣袖轉身對周圍人吩咐道:“把他在這柱子上拴好了。我先去回師父的傳喚。宋遠,末淵樓的門給我把守好了,沒我傳令,誰也不許進!”
言罷,再随一聲巨響,顧長卿邁開步子從大門走了出去。
“嗯?怎麽不審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兒幹嘛呀怪陰森森的!我還有好多話要問呢?诶!”
花白袍子的妖在後面扯着脖子喊了起來,可留給他的就只有再次緊閉,隔斷人間日月緊閉的大門。艾葉萬般無趣的嘆了口氣,背倚着柱子坐下,搖着扇子環視了遍四周,又摸了摸自己被斬斷的那绺頭發,竟噗嗤一聲歡笑出來。
這一笑,可是給周圍留下守着他的幾個小道士吓得汗毛豎起頭皮發麻,互相給互相使着眼色。
這妖怕不是快死了,瘋魔了?
清虛觀內呈太極之式,六爻三三衍生,變化無窮,道路曲折,外人走進了多半是要迷路的。顧長卿換下華麗繁複的高功服,尋了身素色袍子,輕車熟路繞到主堂。
主堂中心一位老道背手而立,蒼髯如戟,頭發雖已然花白卻不乏一身氣宇軒昂,撲面的正氣确實使人震懾。
清虛觀主,老祖師顧遠山。又傳言這位神人不僅熟知天象國運,又可斬妖除魔,名聲遠揚,不僅如此連武功也是一派宗師之資,連朝廷都要禮讓三分。
顧長卿躬身沖他做了個揖,低聲道,“師父。”
“哦,是長卿回來了啊。”顧遠山丹田之氣發聲,渾厚醇正,字正腔圓,轉回身扶了一把。
“兩年未見,感覺你又成熟了幾分吶。”顧遠山似個老父親一般從頭到腳審視了個便,心滿意足拍了拍他的肩膀。
顧長卿常年游歷在外,似乎自成年之後,在這觀裏留的時間還沒有在外漂泊的時間長。許多時候,在顧遠山看來,每次見到顧長卿,都和換了個人一樣,身上的精氣又奮發了幾倍。孩子又高了,又壯了,又沉澱了。
“長卿啊,聽說你這次,可是帶了個大物件回來?”
“回師父話,确實是弟子游歷途中經過益州順路抓回來的。”顧長卿應道。“益州自古傳為妖門封印之地,大妖現身,也未嘗不可能。”
顧遠山聞言,沉思了好一會才接着問道。
“你是怎麽抓到他的。”
“這……弟子在益州游歷時追蹤到些蛛絲馬跡,一路跟過去又碰巧看到他殺了一行隊的人,就……”
“不。我是問你,怎麽抓的。”
顧遠山生冷打斷他的話,故意在“怎麽”二字上加了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