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困妖
艾葉颠着碎銀從路邊弄了杯甜水,邊逛邊挖着吃。這道路兩邊新奇的玩意兒,好吃的點心不少,他一個只在雪山裏頭蹲着,沒見過世面的妖,都不知道從哪兒開始看為好。
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甜水,蜜糖樣的甜直叫人上瘾,根本停不下嘴。只可惜眼看見底,便使勁吸了吸鼻子,想尋下一個美食去。卻不想這一下,莫名嗅見了什麽,頓時連五官都擠到一起,面目扭曲。
有時候五感太好用,也不是什麽好事情。
空氣中遙遙混着的幾分鹹腥黏膩之氣,在這花紅柳綠中散發着惡臭。
是死人的味道。
艾葉心裏暗罵掃興,才剛堆起來的食欲一掃而光。
随手丢下手中舔得幹淨的甜水瓷碗,艾葉平地起跳,直接躍上屋頂,腳力之快,不一會兒就跑沒了影兒。倒是給周圍那些看到的路人商販驚掉了下巴,紛紛目瞪口呆的嘆了句:“大俠好身手啊?”
益州不愧為蜀中第一大州,人口稠密,物産豐富,加之聽聞這邊的鎮守将軍治理有方,富饒熱鬧得堪稱第二個小京城。艾葉在這紅瓦飛檐上毫不費力的穿梭飛馳,似一把離弦的弓箭,衣袍在風中翻湧滾動,獵獵作響。即便如此速度,還能餘心騰出一只手來穩着自己的鬥笠。
益州城西接蠻地,常年重兵鎮守。黑騎鐵兵的益州軍,只提名諱便可使蠻人聞風喪膽,自然這城門,也是由兩道玄鐵重門,加之灰石壘成四丈高牆而成,暗紅色益字于其中幡旗搖曳。可謂是飛鳥難渡,水火不侵。
但就在這排灰黑色巨物面前,即便是會讓人産生退避三舍的壓迫感,艾葉卻也毫不在意的,在鬥笠灰紗下,挑起蔑視譏笑。
就見他腳底借力,翻了個迷幻錯綜的步子,輕松地躲過城樓上巡查守衛,一躍而過四丈城牆,極速施法,周身似有冷光若若,大袖簌簌抖動,踏風而行,直奔深林而去。
哪有什麽大俠能使出這般禦風而行啊,這手段,非仙即妖魔。
艾葉,如其名,艾葉豹妖。
是本形尾長于身,通體灰白,神馳靈邁,一日千裏。
無人知曉他從何處而來,只道不是這中原之地産得出的妖物罷了。
艾葉一路順着死亡氣禦風,也在餘光瞥目間注意到身後一張黃符,跟了他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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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益州城往外,過了城門,一條官道往西,再出不遠便是那崇山峻嶺沼澤遍野的蠻荒之地了。漸行漸遠,車路愈窄,也便漸漸沒了人煙氣。
還能有膽行在這條官路的,不是背箭的獵戶,镖師護行的商隊,也就是被流放的官員流民了。
艾葉順着氣息越過幾座山頭,最終在片野竹林子裏緩落了來。周遭血氣混着濕潤山霧,濃得就像剛下過一場血雨,将整個人都腌成血腥味的。艾葉用衣袖掩口鼻,強忍着喉間的幹嘔撥開竹葉枝條向裏走去。才行兩步,驀地停了腳步。
眼前一片竹葉,不知從哪兒蹭到的血,還是新鮮的,一滴滴滾落在地上。
幸虧眼神好用,不然豈不是撞了個滿懷?
艾葉伸出兩根手指嫌棄的夾起挑開血色竹枝,生性好潔的妖可不願髒了衣衫。他雖不是奔着救人去的,畢竟說到底凡人生死與他大妖何幹,不過若真有現成的死人在,倒是暫且對他有了利用的價值,才會這般急着跑過來。
卻不想一擡眼,面前情景慘烈,連他都不由得怔立原地!
眼下幾十餘人,無論男女老少,橫了一地,血肉模糊,面容難辨。甚至不乏懷中被人抱着的襁褓嬰兒,都被毫無人性的一刀劈成兩段!
斷肢混着泥,血再順着泥地滲出老遠,四周的竹林被劈開來碎了滿地,車上行李散了一地,車輪皆倒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馬蹄印,恐怕拉車的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似是經歷過一場生死惡戰,腳下全是泛着腥臭的暗紅色泥水。
僅能從衣着上勉強看得出,地上這片屍身,不乏衣着錦緞的官家裝扮的家主家眷,一身布衣的家丁丫鬟,甚至還有鐵甲武士裝扮的護衛………
看上去,可是個大戶人家。雇傭的武士定不是普通人,卻能被殺得這麽幹脆……
這益州邊境的蠻人馬賊可真是有點本事啊?
艾葉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個貫穿了一整個鐵盔大漢,插立在地的一把彎刀上。
刀身寒光淩冽,斑斑血跡如嗜着血般汩汩而下,刀柄上精致的刻着幾條盤踞可怖之蛇形。眼瞧着确實是把好上好的刀。大概是刀的主人撤得急了,或者受了傷,才沒來得及拔/出來,留在了這兒。
這人界的凡刀,還挺高級精美的。
艾葉向前了幾步,出于好奇,握着刀柄将那把刀提起,全然不在意撕拉一聲刀刃上帶出的肉條血沫,就那麽端詳起花紋來。刀身盤蛇紋案,每一條都伸出着信子,毒牙尖利。
正當他看得認真,忽被腳下一只手猛地握住腳腕,吓得艾葉驚呼一聲,林鳥簌簌驚起一片,撲騰下一身灰。
他低頭看去,竟是個瀕死的男人,渾身血淋淋的,臉上被刀從左眼連到嘴角斜劈成兩瓣血肉模糊,好一幅猙獰可怖的臉!垂死的人緊抓艾葉腳腕,像是挂在萬丈懸崖邊的人抓着根救命繩一般拼死發力,腳腕骨都要被抓碎。
艾葉又驚又煩地用力掙了幾下都沒甩得開,不禁惱火起來,怒道:“你放開!我救不了你!!”
“救……是,是一………”
那人滿嘴的血,看不清五官的臉也看不出表情。只是含糊不清的糊念着。
“一………”
“一什麽東西?一群人?一個鬼?”艾葉左右為難,又惡心得要命,哭喪着臉強忍怒氣。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一……………”
斷了氣。
只是那只滿是血的手,還死死拽着他衣角!
艾葉可是被惡心得像是撞了鬼吃了口屎,咧着嘴角使勁抻拔衣角,嘴裏還念念有詞道:“我可不能幫你報仇,我就是個來看熱鬧的,你千萬別做鬼纏着我啊,再說你做鬼纏我也沒用,咱倆都屬邪祟,你纏不上!老兄,你放開,求你……”
話才到一半,艾葉耳廓一抖,似有裂風破勢之音電閃雷鳴而來。他雙目一沉,當下挪不開腳步,便敏捷的向後一彎腰!
果不其然,一支尾部系着追蹤符文的銅尖響箭,在靈蛇般嘶鳴中擦着竹葉破風而來,自面頰而過,生生将身後翠竹擊得粉碎。雖躲得即使未被擦傷,卻也被貼面而過灼熱的風掃得刺痛!
茂林深篁,接天蔽日的,在這崇山峻嶺間,耳邊只聞得沙沙葉聲。宛如置身于深海中央,每一滴水,每一片葉,都在要你的命。
艾葉壓低鬥笠,灰紗下露出的,是他半張笑得陰鸷的嘴角。
竹葉沙響忽然大燥,急得似那索命的搖鈴,十幾名白衣道士應聲從天而降,圍了他一圈。各個不是手持出鞘長劍,凜不可犯,殺氣呼之欲出!
有趣,追得是真快。
艾葉正過身來,也顧不上衣角還被個死人揪着,端手抱在胸前,看面前從這群道士中疾步走出的顧長卿。
顧長卿手中的尋妖鈴依舊響得輕弱,活像個随時會斷了氣的法寶。他大為疑惑的看看面前這站得随心的男人,又看看手中的尋妖鈴,好像腳下這十幾具還冒着熱氣的屍身就是空氣一般毫不在意。
好半天,才疑慮的冒出句話來。
“這位仁兄,你之才有看到妖物跑過去嗎?”
艾葉搖搖頭,說:“沒。我剛看過了,這附近的活物,好像除了你們,就我一個。”
“不可能啊,追蹤符分明指向這裏,何況鈴聲還響着。”顧長卿萬分不解地立在原地,食指搓着尋妖鈴,沉思了好一會兒。
如此弱的妖氣,定是個剛成妖體未成人形的小妖,容貌可怖,不可能躲得過自己的法眼。
莫非……是藏身于這些屍身之中?
血爛腥臭,确實可以遮掩妖氣。
艾葉看他這幅凝着眉頭,遷思回慮的模樣,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憋不住輕笑出聲,又覺得不太好,趕緊用咳嗽掩飾了回去。
宋遠先上前一步,輕聲耳語了句,“大師兄,你看這人,深山野林的腳踏屍身。難道不可疑嗎。”
“是可疑。”顧長卿低沉回道:“但他不可能。”
言罷,顧長卿翻手做訣,引一道異風撩開艾葉鬥笠上的遮面紗。艾葉站在原地面不改色,面紗吹起露出張布滿才俊英氣,意氣風發的臉,烏黑發亮的瞳仁滾了幾圈,嘴角還挂着抹不明笑意。
艾葉耳力超凡,這翻耳語,可是聽得切切實實。
顧長卿目色一凝,躬身拱手,道了句:“抱歉得罪。貧道只是有要确認的罷了。”
是張人臉,而且還是張蠻俊的人臉。
“噢。那沒事兒了?”
“無事。我們只是來捉妖的,閣下在這兒惹出什麽禍事,都與我們無關,井水不犯河水。”
艾葉這才低頭看看自己,半身衣角上蹭得全是血污,不僅手中提着那把還挂着肉絲的殺人血刀,另半邊的衣襟還被個血肉模糊的死人攥着。
這憑誰看了,自己不都是那殺人兇手!
洗不幹淨了,這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咯。
雖然……自己要的便是如此。
艾葉無奈揮起手中彎刀,頗為心疼的用了些力,切斷那片被死人揪着的布。
想老子好端端的袍子,為一身獸皮所化。與這人間織布不同,不易濕水,不積污漬,再髒都拍得掉洗得淨,偏抓得那麽死,非叫人切掉才行!
算起來,這心情大概就和凡人一不小心将麥芽糖粘在頭發上,只得斷發救頭差不太多。
艾葉揮刀一瞬,顧長卿手中尋妖鈴聲響忽地略微放大了些叮咛,随後又很快歸于幽怨低鳴。
“沒什麽事兒的話,那我走啦?”艾葉沖顧長卿招招手,丢下漂亮又晦氣的彎刀,揚長而去。
顧長卿立在原地,看手中尋妖鈴,心頭一沉,眼色突變。
身後忽起一陣強風,吹竹葉沙沙作響!艾葉此時正背身對着顧長卿,餘光瞥到身後異風,卻未躲閃。
甚至冷顏一笑。
顧長卿掐訣引一道疾風,橫飛而出,直朝艾葉劈去。行至身前忽而急轉,徑直仰沖向他頭頂鬥笠!
艾葉放開扶着鬥笠的手,駐了腳步。
疾風怒號,自脊椎攀上,攪揉着片片竹葉,尖銳的升在耳邊嘶喊,毫不留情地将那鬥笠揚飛了出去!
瞬時間一頭及腰泛灰的白發如冰瀑般流出,發絲細糯得如那新生蠶絲,仿佛只要伸手一度便能被包裹樣柔軟,被勁風撩起,好似朵朵白桂,散開漫天!
……
是妖!
“起陣!”
顧長卿随即一聲大吼,直向後翻了一大步,銀劍出鞘,祭于身前。周身幾十名圍着圈的執劍道士應一句“起陣!”後大步向前,手捏誅妖訣,金光盈盈,将艾葉逼于中央!
顧長卿打量着眼前之人,身姿挺闊,面容清俊,談吐大方。無獸爪,無鱗,無甲,無尾……甚至頭頂連個獸耳獸角有沒有。除卻一頭異于常人的灰白發。
大妖修行完整,可與人唯一不同就是,毛發之色,無論如何修行,都是終身不改。
而眼前這妖……得如此一身完美人形,必是千年修為以上的大妖!他……
大概只有幼年見過一次。
而這種僅存傳說話本中的大妖,怎會正再現身在前!
顧長卿不由緊張到抓緊了手中的劍,吞了口水,虛汗自鬓角滑下。
只是萬分不解,大妖的妖氣應當是盛氣淩人,散開來遮天蔽日,颠倒日月,乃是凡人無法承受之壓迫。可他身上的妖氣卻為何,連尋妖鈴都幾乎摸不到?
難不成是有什麽障眼法?
艾葉挑眼看着顧長卿,嘁笑出聲:“哎呀,被發現了呢。”
顧長卿面目嚴峻,玄音喑啞着發問:“這兒的人。都是你殺的嗎!”
艾葉抱屈的嘆了口氣,聳了聳肩無奈道:“我若說不是,小道長你能信嗎?”
“不信。”
“那你還問幹嘛。直接抓我走好咯。不就是清虛觀嗎,我跟你去。”
顧長卿冷沉着一張臉,咬起牙關端詳着對方。
若為大妖,打起架來他斷無勝算。
但面前大妖,怎會只有如此過分羸弱的妖氣……
顧長卿閉眼深吸了好一口氣後,猛地瞪起一雙如劍般灼灼雙目!
“你莫要再妖言惑衆。我不管你是何來歷,只要在這中原,殺了人,我顧長卿便是豁出這條命去,也要管到底!”
“衆人,皆請困妖繩!”
顧長卿一聲令下,周身幾十人紛紛從袖中掏出條渾體金光的繩圈來!
困妖繩,乃是清虛觀的獨門法器,纏于妖身則壓其妖力,無法自行解開。若是個普通的小妖,一根怕是足以要了性命。再強些的,也是不得動彈,只能乖乖跟着走。
這可是同時祭了幾十根出來啊!
艾葉頓時愁得眉毛都擠在一起,拖着長音哀怨嚷道:“我說道長哥哥,我都說跟你走了,別這樣折磨我行嗎?你不是也看得到,我身上幾乎沒什麽妖力,根本沒法子和你們鬥,可是饒了我吧……”
顧長卿沒應,手上發力,一根困妖繩直奔艾葉而去。金光霹靂如電閃,徑直纏上脖頸,直叫艾葉覺着喉間一緊,氣短不接,還沒等他來的及掙紮反應,只聽得一聲“困!”周遭數十根金閃接連拴住手足,硬壓得他雙膝砸跪于泥地中,動彈不得!金光噼啪作響,打得他是覺得骨頭都要碎了!
“咳咳……咳……我說了……我不行……我…………要死啦………………!”
“宋遠,你去把玄鐵籠拉來。刻不容緩,這妖,我必要親自壓他回清虛觀!”
大妖出山,必引天地動蕩。他哪敢有一絲放松警惕,神仙都難對付,而自己只帶着這區區幾十出來歷練的人……
宋遠立即半跪于顧長卿身前,應了個是字,轉身施輕功,沒一會兒就無影無蹤。
顧長卿收手一拽,将艾葉扯到跟前,差點害他啃了一嘴泥。只是看他這幅吃痛的臉……還真是一點都不像裝出來的弱。
不過到了這般地步,尋妖鈴還只是不愠不火的獨自輕咛着。
顧長卿真是萬般不解。既為完整人形,怎可能只有連剛結形的小妖都抵不過的妖力?難不成這世上還真的有只修形,不修法的妖嗎?
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是殺了人的。只要動了殺戒,那便是惡妖,必誅之。
切不可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