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世
大昭紀年,元和三年。
南呂已半,柔風甘雨。蜀中人稠物穰,鸾飛鳳舞,是一派祥和。
艾葉搖扇閑逛,聞和風習習,吹動河面水波粼粼,吹來對岸歌女清吟。他着一身花白色長袍,戴了頂遮面的鬥笠,只身孤影的在車水馬龍間穿行。
沒有什麽目的,反倒是滿眼新奇,怎說都是第一次步這凡間,好一個目不暇接。
想自己兩日前還躺在滔天的血泊中,挨親哥揍得渾身骨頭都是碎了的疼。妖界是真的一日都待不下去了,九子相争王位,日日打得不可開交,保不齊什麽時候真就沒了命!我走,我打不過,走還不行!
早知道人間這麽好玩的,何必賴唧唧纏着昆侖雪山不出,非得挨上親哥一腳踹掉半條命,才肯下山!
不遠處說書先生拍了幾聲案板,四處散落的百姓立刻湧了過來,推擠着肩膀,嘴裏喊着:“讓一讓讓一讓!”
“聽說這逸君臺的說書先生講得可好了!還不趕快去占位置!”
艾葉慌忙伸手扶住鬥笠,思緒打斷,在人群中被撞來撞去的,一頭霧水不知所措。
案板再撞三聲,就聽那先生清了清嗓,開口道:“上次講了益州的馮小将軍,這次不如我們來聽些鎮妖的故事?”
“——好好好!!!”
“——快講來聽聽!”
艾葉腳下一滞。
“話說那京畿的洛安山上,有座道觀,名喚清虛觀。想必大家都有所耳聞。這座觀和別的道觀不同,它建成也不過二十餘年,可卻是鎮了三千劣妖在下吶!”
艾葉在原地又跟着人群擠了幾個來回,略微有些發惱。聽了這話,眉心一墜,發力剝開衆人,裏三層外三層的,好在力氣大,不一會便擠進茶肆裏,尋了個不打眼的角落了座。
“诶這位爺,咱要點啥子?”
Advertisement
就算再是角落,店小二也是鷹眼。艾葉環顧了圈四周,不假思索地指着不遠的一桌平凡聽書的人說:
“要跟他們一樣的。”
店小二回頭看了眼,見對面那桌剛好提的是壺好茶,立刻眉眼帶笑的響亮喊了聲:“好嘞爺!給這位爺來壺蓋碗普洱,再來盤桂花糕!”
艾葉斜倚在椅子上,鬥笠壓得很低,連一根頭發絲都看不到。只無所事事的搖起手中折扇,還能多少緩緩悶,纾解些初入世,四六不通的心虛。
茶肆裏暢叫揚疾,人生鼎沸,雖坐得遠,也絲毫不影響他聽書的聲音。
耳力好,有時确實很有用。
“創立清虛觀的顧老先生,可真是位活仙人啊,相傳他年紀輕輕就修成大氣,一生降妖除魔救人無數,最後為了給那些妖魔們困在個永無翻身之地,便建了這清虛觀!”
說書先生講得唾沫橫飛,臺下一種也聽得熱鬧,銅板叮當丢進面前銅盆,更是給這老頭兒上了勁兒。
“清虛觀裏有座十八層高塔,名曰鎮妖塔。裏面雖鎮三千妖物,卻是一絲妖氣都洩不出來。那些妖物在裏面日日為惡業贖罪,生不如死,據說從每到夜半,都能聽到凄涼慘叫!”
艾葉抿了一口茶,暗道了聲,好茶,就是這故事有夠扯的。既然都鎮下去了,哪還有妖鬼能叫出聲,傳得出來?
沒意思,還是沒意思的很。
不如茶水香。
“這清虛觀裏,顧老桃李滿堂弟子上千,可親傳弟子卻只有四位。其中的兩位啊,大弟子顧長卿,以及二弟子,人稱寒川泠月的顧望舒!”
說書先生狠敲了桌子一把,壓低聲音故作玄虛道:
“大弟子顧長卿在衆妖眼中簡直就是無常厲鬼,他不僅擅長捉妖,還會親自着手審妖,妖無論為自己百般脫逃,或是以男色/女/色/誘惑,都沒法逃過他無情殘忍的審判吶,一個個恨不得把自己上輩子造的孽都招出來,求着他高擡貴手!”
“再說二弟子顧望舒……”
這人再飲了口茶潤了嗓子,陰險笑道:
“據說,他可是半妖之身呢。”
“——什麽?”
“——怎麽可能啊,清虛觀是出了名的降妖的之地,怎麽還能收流着妖血的人做弟子,淨是瞎講!”
底下人七嘴八舌的又噪了起來。倒是艾葉聽到這兒,不由來了興趣,随手往嘴裏塞了塊桂花糕。
一股桂花香自舌尖而下,還未咀嚼便化在唇邊,唇齒留香。昆侖雪山下來的妖,第一次吃到這種口味的食物,味蕾刺激得連眼都瞪大了幾分!
說書人趕忙又敲了敲桌子,扯高嗓門喊道:“在下可是句句屬實啊!我幾年前去清虛觀求道的時候有幸見過這位。那可是個月圓風高夜,不知怎的偏偏就是那晚,在下一直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便想着幹脆出去吹吹風……各位您猜,我看到了什麽!”
“什麽啊,到底是什麽”的聲音此起彼伏,這說書人倒是會吊胃口。
說書人開始收緊嗓音,慢悠悠的講着。
“顧望舒他可不是個白日裏誰都能見得到的主,行蹤隐蔽得很。也不知道那天我算走運還是倒黴……”
下面人也跟着他的聲音漸漸緊張起來,竟一片鴉雀無聲。
“正見他在圓月下背身而立,身旁映一圈妖氣!而以木簪束着的,竟是一頭白發!”
“噫………”
“這還沒完!我本是驚得大氣都不敢喘的,那妖人卻能察覺到我的氣息,扭頭過來,那一雙招子,血紅血紅的啊!定是剛剛害過人命,噬血啖肉!!”
底下人窸窸窣窣的開始交談,懷疑真假,表示害怕……
“喂,不是聽說顧望舒那寒川泠月的名號是因他長相精致面如敷粉,卻又武功刁鑽了得,為人冷酷無情而來的。說什麽妖人呢,若真是妖人,被你一破書生撞見本性,怎還能讓你跑出來!”
不知哪個明白人掃興插了一嘴,可把說書人氣得七竅冒煙,又不好發洩。
說書人靈機一動,順勢尖聲道:別看我現在只是一口伶牙俐齒,但我前些年腿腳可是靈巧着呢,那還不趕快回身就逃啊!見妖人沒追得上來,我可是連夜收拾行李快馬加鞭跑回蜀中,一刻也不敢多留呀——”
“咣——!!!”
門外忽地傳來聲巨響,茶肆的大門被一整個劈開,瞬時間塵土四起,細雨倒灌,一屋子人如池中魚般吓得尖走亂撞,連那說書人都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艾葉也被吓得串一激靈,卻還是很快就緩了過來,挑着個眉頗有餘興的捂住鬥笠,伸着腦袋想看看發生了什麽。
滾滾煙塵還沒散去,一株利箭嗖的刺到說書人正頭頂的梁上,吓得這表面君子原地瑟瑟發抖,差點尿了褲子!
煙霧彌漫間,就見一位穿着紅金色高功服的道士,腳踏倉皇失措的聽客頭頂,沒兩三步便蹬到說書人的面前,一腳踩着桌子,還沒等老頭兒看清,手裏一把桃木劍鞘已然逼在他臉前!
衆人烏泱泱的往外沖,卻不想什麽時候門外也圍了群身着玉白道袍氣勢洶洶的持劍道士,吓得更厲害,一個個疊羅漢一樣擠鬧在裏面。
“都給我安靜!”
這為首的紅金衣道士低吼一聲,底氣十足,像是施了什麽法一般久繞空中。下面一群無頭蒼蠅立刻靜了下來!
“你……你誰啊!這光天化日…的……你……膽……敢…”說書人吓得跟個篩子一樣,磕磕巴巴。
“我?你不該認識的嗎?話本講的是個精彩,小道不就是清虛觀親傳大弟子,你這張賤嘴裏那妖人顧望舒他大師哥,顧長卿!老先生,您這話本講得可好,小道我來益州半月不足,滿城人盡侃談我師弟豐功偉績,原本平平無奇一人,倒在這兒千裏之外的益州成了什麽風雲人物,實在是不得不登門拜謝麽?”
道士眉眼鋒利,鼻骨高挺,身高馬大,頗有些邊境異族人的貌相。
“這……顧長卿不應該在清虛觀裏嗎,我這裏可是蜀中……你騙,騙誰呢!”
艾葉一聽這名字,鬥笠下一對兒烏黑的眼仁乍然一亮,聚精會神地盯起這出好戲。
“不信?那好辦啊,我這就切下你的腦袋,送你去跟閻王問問。剛剛殺了我的人,是不是叫顧長卿?”
顧長卿衣上銀飾還在叮咛作響,就好像無常鬼索命的鈴。眉毛斜豎,道貌凜然地正色道。
“別別別,道長,別啊,這……”
自稱顧長卿的道士冷笑了聲,說:“你在這慷慨激昂,口噴唾液的無故造謠我師弟時,可沒這麽結巴!”
顧長卿轉身面向衆人,沉着嗓子威脅道:“我師弟若是有半滴妖的血在身子裏,我都會第一個殺了他,還輪不到你們這群無關之人在這用嘴審!”
衆人早就被吓得不輕,再加之顧長卿這命令式的問候,誰還喊出聲了?
艾葉瞟眼看到旁邊人甩一沓銅板在桌上,慌亂的跟店小二道了句,不用撿了,便匆匆離去。
店小二倒也是敬業,明明和衆人一樣吓得腳軟,卻還知道收錢道謝。
艾葉趕忙也喚了小二過來,學着那幾人的動作,照貓畫虎似的丢了塊碎銀錠子,擺擺手,也說了句,不用剪了。
然再怎麽說這塊銀子也過于大了些,小二被這架勢搞得有點懵,驚恐發出問來:“爺?您這……”
艾葉思忖片刻,伸出手,沖那碎銀一指,竟憑空生出一道銀光來将那銀錠劈開,一分為二,取了其中一半在小二面前晃晃。
“麻煩。這回總行了吧?”
“……”
店小二哪裏還敢應聲啊,身後是個狂道士使劍抵着人脖子,身旁又是個會使
妖術徒手劈銀錠的奇人……
顧長卿乜着眼,看說書人跪在自己面前不停的念着,再也不敢了求道爺放我一命吧求求了,卻只覺得越發的煩躁,一張鬼話連篇的嘴臉越發惡心。
他顧長卿這輩子啊,最煩的就是嘴貧的人。
顧長卿挺手逼劍,手中劍雖未出鞘,但光是雕花鑲玉的桃木劍鞘就已經夠吓得說書人半死,老頭兒走投無路,不知所措時,顧長卿腰間一顆古紋尋妖鈴,忽然傳出微弱卻清脆的響聲!
如水滴琉璃之聲,微弱到常人很難察覺。
顧長卿神色一凝,是有妖氣!
雖極其飄渺無依無尋,但卻能如此完美的隐匿在人群中……
不可小觑!
只是隐匿的再仔細,也逃不過我法眼!
他擡眼怒目瞪着那說書人,吼道:“今日算你走運,砸了你的場子而已。下次要再在益州城內聽得你講這種胡亂污蔑人的東西,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
話落,一腳踹翻了說書人那黑木的桌子,桌上的墨水書簡和賞的銅板摔了滿地,說書人連滾帶爬的向後連爬了十幾步。
顧望舒收起未出過鞘的佩劍挂回腰間,大袖一揮,從人群中一躍而出,勾手召那身後一群持劍道士一同離開,動作幹淨利落不帶一絲泥水。
說書人跌坐在地,正了正頭上儒巾,魂不守舍的好像丢了三層魂。只是他心裏也明鏡,如若來人真的是清虛觀的顧長卿,那他就只能自作自受,活吃啞巴虧。
如果說朝廷穩的是人心,軍士保的是江山,那這清虛觀,守的就是人間。
人妖兩界本就是紛擾不斷,自百年前演發得愈發嚴重,總有妖物不斷傷人取靈,修煉真身。人間江湖修士前赴後繼,與妖竭力抗衡,斬妖無數,卻因有些修為高些的妖物,折損了幾條修士的命換來的成功,卻總會有因斬不斷其七魂六魄導致妖重修人身重歸的事件。
培養一位修士并非易事,本身有慧根的人就不多,更別說覺醒,培養,再到能上獵場。
直到二十餘年前,清虛觀老祖師顧遠山借天神之薦,得一枚上古石母,加以自身曠世強悍的修為為引,設下了鎮妖塔禁術,壓制得困妖修為全無,不需再折人以命換命似的去伐妖,而妖只得在鎮妖塔中忍受地獄般煎熬,永世不得翻身。
顧長卿追到街面上,環顧了幾周。四處氣味混雜噪音不絕,肉眼根本不見哪裏有什麽妖的影子,然并無一分慌張之意,只是沉下口氣,半跪于路中央。
跟在後面的白衣小道們見狀立即在他周身圍了一圈護法陣,一時間原本車水馬龍的街道被堵了個滿當,四周怨言與疑惑聲不絕于耳。
這可是益州主街啊,就這麽當道攔着确實不是回事兒。
顧長卿右手撫地,左手攥着剛剛響鈴的那顆尋妖鈴,心中默念了幾分法咒,便見一道金光從尋妖鈴處流出,順攀着他的臂膀蜿蜒而上,再順着右臂流出,灌入大地中去,色澤愈發減淡,最後直到模糊得難以查尋。
宋遠從陣中走出,站在他身後,蹙眉看着這失了色的靈氣,倒提劍柄拱手,恭敬提了句:“大師兄,這妖力如此之弱,一看就是個低階的廢物小妖,追蹤起來費力不讨好的,要不……咱就放了這一只?”
顧長卿起身收回法術,目光還向着剛剛靈力流向的位置,嗓音低沉渾厚,神色不悅的回他道:
“即為低階小妖,為何偏要隐于市井之中?怕是有所企圖!現在不捉,怎麽,等以後它修行進階時,再去費更大的事,再折幾個道友去抓?”
言罷,從懷中掏出一張朱砂黃符,擲向半空,那黃符竟自行飄飄忽忽地向着個方位吹飛而去!
“愣着幹嘛,還不快追!”
宋遠聽了這話,不由自行慚愧了幾分。他跟在顧長卿身側近十年有餘,至今還是會被他的固執認真給驚到,真是感嘆佩服的同時。
又覺得這人挺可怕的。
從小到大,顧長卿無不是每日聽學練武風雨無阻,勤勤懇懇,功成不居,是心懷大志之人。
不同于老祖師其他幾位親傳弟子,他顧長卿就是天生領導,天賦聖人。
宋遠忙道了聲“是”,提劍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