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喀的一聲,大門打開了,觸目皆是漆黑一片。
「沁泓——」她習以為常地輕喚,可回應她的就只有一室的寧靜。
心不住一沉,她沒着燈,僅斂下眼臉,默然丢下包包、脫下鞋子。
把鞋子踢到一旁去,她便趴伏在沙發上,睜着茫然的雙目,睇着面前的黑暗,任由蔓天孤寂萦纏自身。
對呢……他不在了。她怎會忘了這個?怎會忘了家裏只剩下她一人……
思及此,愛犬的鳴叫聲一響,稍為喚回她飄遠的心神。「歐?」
愣呆了下,她頹然伸手,憑藉感覺摸索愛犬那身柔軟的皮毛。
「對呢……」她牽唇呢喃,零碎的童音散落於四周。「還有小泓泓……」
至少,還有小泓泓陪着她……至少……還有小泓泓。
然室內回歸平靜,空氣彷佛靜止不動般,而她亦沒挪動半分,始終匐伏在沙發上,放任漩渦般的寧谧把她淹沒,放任他極度疲憊的聲音於耳邊回響着。
「我道你呀,是不是錯把送給別人的禮物拿來送我?」
一遍又一遍,放任殘留於腦際的嗓音在她心上劃上一道又一道傷口。
「我看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來着?喜歡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沒說錯……的确,喜歡軍靴的人不是他,而是她,只是她為人善忘,早已遺忘了這回事。
「……對着你,我覺得很累。」
宛如誤揿下重播鍵般,他疲憊地說出的每字每句,在她腦中反覆播放,占據她的全盤思緒,只消阖上眼,過往種種就會重現眼前,教她胸口緊窒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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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她都很任性、很霸道,老是害他受委屈……他會覺得累是正常的,就算他說讨厭見到她也是正常的……爸比出國旅行前也說,她只會拖累他……
她拚命籲氣,盼能舒緩胸口的緊窒,奈何徒勞無功。
在她快要被喘不過氣來之際,她匆忙穿過鞋子、抓過包包,就奪門而出。
※ ※ ※
接近傍晚時份,寬廊上人煙稀疏,即使外表搶眼亦不用忍受過多注目禮。
這是他愛選傍晚的課的原因。
仰望樓底極高的玻璃天幕,墨藍天際無聲道出黑夜将臨。
不覺間,又一天了,他離開她的家快半年了。
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樣,他們重遇之前的模樣。
而走在他旁邊的依然是說話老是夾雜挖苦的冷酷男生。「阿魂,我都不知該道你是命犯天煞孤星還是什麽……公主跑了、小不點姐姐也跟着跑了……」
「命犯天煞孤星嗎?」唇畔勾出嘲弄般的弧度,洛沁泓咀嚼其中深意,這說法挺合适,姑且借來一用。「應該是吧……還要湊巧跟同一個男人跑了。」
冷酷男生晃了晃頭,義憤填膺地道:「我覺得你應該去揍那家夥——」
斂下眼,洛沁泓噙笑,艱澀地道:「我有,奈何拳腳功夫不如人……」
不只拳腳功夫,就連其他方面亦然,故此會落敗亦是理所當然的。
正因始料未及,冷酷男生當下瞠大了雙目。「我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真是有出手的?我是說單挑那種,不是群毆那種啊——」
洛沁泓沒正面回應,僅詢問他比較在意的地方。「我會出手很出奇嗎?」
「我以為你又會像平日一樣,躲在後頭當幕後黑手……每回公主有事,你有哪一回不是『勞師動衆』?」冷酷男生發表感言,見洛沁泓笑而不語,才接續:「更何況,只要你開口,願意身先士卒的人多的是,哪需你親自動手?」
聽着、聽着,洛沁泓都認同對方所說的,而不住揚唇慨嘆自己的失常。
「也是呢……可能回家太久,我都忘了這個了。」
也許在不覺間,那個被遺棄於心底角落的自己醒了過來,重掌他的身體。
那個懦弱的自己……那個他拚命想要丢棄的自己……
不曉得嘆氣是不是會傳染的,冷酷男生也跟着慨嘆。「不過最令人費解的是——你明明跟那家夥有七八分相像,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那樣……」
洛沁泓勾唇扯出一個苦澀笑容。「任外表再相像,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冷酷男生兩臂環胸,搖首嘆息:「講到底,是女人都是愛壞男人的……」
唇上的凄楚彎弧遽深,洛沁泓沉聲接話:「尤其是越像幼齒那些。」
短暫的靜默過後,不習慣冷場的冷酷男生主動打破沉默,伸手拍拍洛沁泓的後肩以作鼓舞。「總之,女死女還在,既然被逼斬倉,那你補倉就是——」
結果卻在不經意間逗笑對方。「補倉……敢情你這陣子玩股票玩上瘾?」
冷酷男生沒回答,撞了洛沁泓手肘一記。「那你有沒有興趣參一腳?」
洛沁泓連細想都不用便拒絕。「不用了,這種高風險活動不适合我的。」
在這當口,有人一頭撞到洛沁泓身上去,正在行走的二人這才停下腳步。
「不好意思——」那人慌忙道歉,頭垂得低低的。
「不打——」話尾方成形,對方猛然擡首,拔高的尖叫聲一下子蓋過他的聲音。「是沁泓!找到你真是太好了——」
洛沁泓來到這下才細瞧對方的臉,那張慌忙失措的大衆臉……是吳美麗。
那張他歇力遺忘的稚氣臉龐又於腦際呈現,洛沁泓自厭地甩過首,甩去那總能左右他心情的影像,卻可恨的揮之不去。
「……找我什麽事?」洛沁泓語氣不善地問,俊容黑了大片。
對方焦急不安的嗓音旋即再度響起。「小漩她不見了——」
☆、33 選擇迎合不是不可,但別想一套做一套
乍聞那話兒的一瞬,他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久久沒法找回自己的嗓音。
「我打不通她手機,她似乎關了手機——她之前只捎了簡訊要我幫忙喂小泓泓,還将後備門匙的位置告訴我,我到她家裏找不着人,已經第三天了,我擔心她會做傻事——」吳美麗心急如焚,霹靂啪啦的将她所知道的交代清楚。
洛沁泓将每字每句聽進耳內,他焦躁不安,欲追問更多之際,體內的自我防衛機制迳行啓動,即将出口的言詞全數滾回肚子裏去。
吳美麗見洛沁泓一聲不吭更焦急。「你有沒有頭緒小漩會跑到哪裏去?」豈料對方卻擱下冷絕言詞。「沒有——她的事與我無關,你找錯人商量——」
對方的反應令吳美麗非常驚訝,慢了大半拍才反應過來,厲聲斥責:「怎會與你無關?!全都是因為你,她是因為你要走,失魂落魄了好幾個月——」
原以為對方會被罵醒,怎知對方還态度極度惡劣地反駁她的說詞來着——
「依我看,她是因為弘天行要去英國才失魂落魄吧——」
致使激動不已的吳美麗一不小心就被牽着鼻子走。「弘天行去英國嗎?」話一出口才察覺到不對勁之處,連忙返回主題:「這跟弘天行有啥關系?!」
「怎會沒關系?單戀多年的男生跟女友出國,有機會以後都不回來,她會不失魂落魄才有鬼——」
「你——」吳美麗當下氣得語窒,得深呼吸緩下怒氣,才能好聲好氣糾正對方的說法:「小漩喜歡的是你,你怎麽到現在都不明白?!」
豈料面前那個牛皮燈籠卻怎樣點都點不着,還對她用吼的。「她不是喜歡我,而是因為我跟弘天行長得很相似,才把我當成是弘天行的替身來看——」
吼她沒關系,可輕蔑她好友的真心就不行!「你——以前沒這麽明顯的,可現在真是太過明顯了,你這個人的自我價值嚴重偏低——」
此話一出,洛沁泓面更黑,可吳美麗沒有閉嘴的意思,皆因她不希望他跟小漩再徒增誤會。「你是不是忘記了是你認識小漩在先?」
「怎可能會忘?」洛沁泓黑着臉道,嗓音陰冷,直教人不寒而栗,可未能能吓到正惱在心頭的吳美麗。「那就是啊,那你憑啥認為小漩是因為你長得跟弘天行很像才跟你在一起,甚至是把你當作是弘天行的替身來看待——」
「這……」冷峻的臉上僅閃過一抹猶豫,洛沁泓就固态複萌,語帶鄙夷地诋毀,象徵寡情的薄唇上甚至噙着一抹似輕蔑似嘲諷的笑:「天知道她是不是因為倒貼弘天行不成,才暫且退而求其次跑去找個差不多的騎牛找馬呀——」
伴随尾音而落的是一聲響亮的掌掴聲,來自左頰的火辣使得他體內的怒火燒得更旺盛。「你——」
「我鄭重警告你別再侮辱小漩——」吳美麗疾言厲色地訓斥,并為不在場的好友抱打不平,懶理自己的言行會不會得罪眼前這個在系裏算是頗具影響力的男人。「如果她真是要騎牛找馬的話,根本不需要為了讨好你而強逼自己要在短時間內治好她那接近極品級數的『公主病』——更加不需要為了買生日禮物送你而跑去女仆店做兼職賺錢——你知不知道要一個從小就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約人都會遲大到的『公主』放低姿态招呼客人是一件多困難的事?」
「買生日禮物……跑去女仆店做兼職……」洛沁泓愕然低喃了一會,才恍然大悟。「她那陣子老是撒謊說要回學校上課什麽就是去了女仆店做兼職?」
「是——」吳美麗下意答話,話畢才驚覺洩密。「你知道小漩撒謊?!」
「……」洛沁泓默然不語,如同默認。
吳美麗立馬明了過來,縱有感慨地道,透露更多鮮為人知的事宜:「我就知道像她這種習慣任性的人很不會撒謊——難怪小漩說你不肯聽她解釋——」
洛沁泓心下一震,但還是反射性拒絕接受,甚至是推翻對方的說法。「她只是沒為意到自己把我當成替身而已,光是那份生日禮物就是最好的證明。」
「能證明什麽?」吳美麗沒好氣地問,沒待他回應又接話,續為友人澄清。「只證明到小漩選錯禮物送你而已——我早就念過她了,她偏不聽——」
可洛沁泓仍拒絕相信這個可能性。「她沒選錯禮物,她送錯對象而已。」
惹得吳美麗更為火大,反過來連珠炮發的找一大堆理據否定他的武斷——「送錯你妹——你為啥偏要死咬着小漩這一點不放?我道你會不會對小漩太過苛刻?錯将自己喜歡的東西拿來當生日禮物送人這個,我敢肯定她不是初犯,而你則不可能到今天才見識得到——那你憑什麽認為她錯将弘天行喜歡的拿來送你?再說,據我所知,弘天行幾乎是『黑』不離身的,軍靴就更加不用說了,一定是全黑的,那你憑什麽認為小漩會天真到買灰色的軍靴給弘天行?」
噴得洛沁泓一面屁,霎時反駁不能,草草抛下萬用答覆:「我不知道。」
略嫌不負責任的言詞引得吳美麗不禁像個三教娘子似的出言指責一番:「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我認同小漩今次選禮物時不小心是有錯的,但你自己亦同樣有錯,你既然不喜歡軍靴什麽的,就別天天穿在腳上誤導觀衆——」
再次成功堵得洛沁泓有口難言。「我——」
「就算小漩曾幾何時跟你提過想看你穿或喜歡看你穿什麽,你都不該為了迎合她的個人喜好,而抛棄自我——選擇迎合不是不可,但別想一套做一套,自己陽奉陰違又要別人猜中你心裏的想法——這種相處模式只會累己累人!」
心裏那片不容觸碰的突兀處被點破,洛沁泓心生愧疚,自厭情緒浮現。
「有些話,我原本打算勸服小漩主動找你解釋清楚化解誤會,但現在事态嚴重,我就在這裏跟你說,反正我剛剛都将很多不該說出口的都給說了——」
這回,洛沁泓仍默言不語,一副像是精神同時被錯愕與愧疚折磨的模樣。
瞥見對方一面黯然自責的樣子,吳美麗的怒氣頓是褪了一大半,致使用作交代事情的語氣和緩了不少。「其實小漩由國中二年級開始就喜歡你了……」
「國中二年級……」洛沁泓沉思了一會,表情浮現錯愕。「那即是——」
未待他把話說完,吳美麗便道出下文:「沒錯,即是弘天行出現之前。」
「……怎可能?」洛沁泓震驚不已,但他慣常找理據推翻這個可能性。「無可能,要是真是這樣的話,那她為什麽反而會希望我不跟她不同校?」
要是喜歡的話就會希望彼此之間能有更多相處的機會跟時間,不是嗎?
「細節我不太清楚,不過小漩說無意中聽見她那幫好友交談後就覺得你一直以來都不是真心想縱她,而是因為你是養子,所以就算感到不滿都得啞忍,就算不想搭理她也得委屈自己迎合她——她覺得自己委屈了你,又怕自己又習慣成自然耍性子委屈你做些你不想做的,所以才刻意跟你保持一些距離——」
「這……」洛沁泓錯愕非常,他從沒想過她會對他有這重誤會……更沒想過她會因為這誤解而刻意疏遠,他一直都以為她的世界變大了,變得不再需要他了,殊不知真相卻是……且慢!「但她那時明明跟我說她喜歡的人是——」
得悉對方指的是什麽,吳美麗立馬搶白,為好友過去所做的種種辯護,消除對方心裏的芥蒂:「名義上,你的身份是她的弟弟,就算你們實際上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你也當了她的弟弟很多年……她就算喜歡你,理性上還是會覺得這樣是不當的,更別說當她覺得自己委屈了你很多遍……依我看,你根本從來都沒把小漩當作是姐姐來看待吧,不然你不會這麽容易就沖破心理關口……」
的确是這樣沒錯,他從沒把她當成是姐姐來看待,即使他極力融入這個家,亦然,小時候把她當成是妹妹,長大後把她當成是女人,他從小到大都不安於弟弟這個角色,甚至渴望成為她的男人,所以……姊弟什麽,他從不放在心上,只要她跟他說愛,他就可以不計較別人的目光,跟她在一起厮守到老。
「……她為什麽不跟我說?」
「你有女朋友的,她要怎樣跟你說?你覺得她像是會做第三者的女人?」
「……」他當時的确是有女朋友沒錯……「不像。」
「至於喜歡弘天行什麽……我曾幾何時都以為小漩跟其他女生一樣容易受浪子型壞男人所吸引,可我現在記起她那時曾跟我提過想找一個跟弟弟差不多的人來做男友——我當時還以為她在瞎扯,明明弘天行跟你差上這麽多——」
「這……」難不成……她先前之所以會選他的兄長完全是因為……他嗎?
「小漩曾說過第一次跟弘天行見面就覺得弘天行長得跟你很像——她就以為是上帝聽見她的心願而派來的,她直接把弘天行當成是真命天子來看——」
真命天子……因為別人長得像他就當成是真命天子……怎可能?無可能。
「如果真是想找個跟我差不多的人做男朋友的話,就不會選弘天行——我跟弘天行就只有外表相像而已,性格完全是兩個極端,根本一點都不像——」
「是不像沒錯,但她單方面認為長得差不多的人性情有再大差距都不會差上多少——而她聽了朋友說的話後,單方面的認為家人的包容是逼於無奈的,就只有男朋友才會真心包容自己的任性,所以她那時才會死盯着弘天行不放……」
家人的包容是逼於無奈……他承認自己起初确實是逼於無奈才會遷就她,但久而久之都不再是這一回事……即使她父親生前老是念他不需要屈就自己縱容她什麽,但他就是想縱她,他從不覺得那是委屈什麽,因為她的笑容、她的快樂遠遠超過一切……他之後都是「真心」待她好,沒委屈,全都是心甘情願的。
「她是待你離家出走後才明白弘天行根本不可能取代你的地位,她心裏決定跟你做一輩子的『家人』,決定一輩子不嫁,一輩子當你的姐姐,所以她才拚命努力改掉身上的惡習,希望在找到你時能勸服你回心轉意跟她回家——」
一輩子不嫁……一輩子當他的姐姐……
他兒時也是這樣希望,希望彼此能夠當姊弟一輩子,甚至還允下照顧她下半生的承諾……可人越大越貪心,他想要的不僅僅是姊弟關系,他渴望得到她的愛、她的心,渴望成為她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地位淩駕於她父親之上的存在,故他從不吝於付出,她身邊的人對她有多好,他就會比那些人做得更好。
「你可能會覺得很難以置信,但這些才是那位公主病患的真正想法……那你的想法又是什麽?」
他一直為了成為她心裏最重要的存在而拚命努力着,可弘天行的出現卻攪亂了一切……他一直都搞不懂她喜歡弘天行什麽,弘天行對她根本談不上是好,關懷備至噓寒問暖,沒有一項辦得到。
所以,他從沒想過自己敗在對她太好,正因太好,才令她對他的真心生疑。
在吳美麗還在懷疑那個牛皮燈籠還未點着之際,洛沁泓一個箭步沖出去,匆忙之際,還撞到了迎面而來的途人……
所以,他從沒想過……
即使他老是希望她能夠喜歡他,他還是從沒想過她會跟他有同樣的心情——
※ ※ ※
☆、34 每次我不開心都會待在這裏等你
入夜,漸藍層的天際被蔓天黑幕所取替。
她會跑到哪裏去?握着手機,他第N遍揿下重撥鍵,可自彼端傳來的還是公式化的女嗓,內容大概是電話暫時未能接通那些。她究竟跑到哪裏去?
他找過很多地方,包括她愛去的蛋糕店Cupid,她常去夾娃娃的電子游戲機中心,還有很多很多她常去的地方,卻找不着她的人。
而她的電話亦如美麗所言,老是打不通。她手機內置全球定位系統軟件,具備這種功能的電話一推出,他和她父親就一致拍板決定買下,為她這個大路癡未雨綢缪。哪怕她有天迷路迷到不知去向,只要開着手機都能找着她的人。
可她現下卻把手機關了,擺明不想被人找着。她究竟跑到哪裏去?他已經想不出她還會去哪了……她不可以有事……
煩躁地捂着額,他費力翻找腦中的記憶,卻理不出半點頭緒來。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卻遍無所獲。
在他心焦不已之際,他聽見後方傳來一把豪邁的女嗓。
「我道呀,男人的承諾等同打飛機,答應什麽那些都是不設實際——」
飄遠的神魂迅即歸回原位,他循聲看去,才驚覺發現聲音是來自數多部等離子電視機。原來他走着走着,途經專門售賣電子儀器的店鋪,而櫥窗後的數臺電視機剛巧重播着同一出偶像劇。這出偶像劇他不曾看過,可是剛才那句對白卻帶來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方才劇裏的女主角是這樣說的,內容大概是……
「男人的承諾等同打飛機,答應什麽那些都是不設實際……」
同一時間,腦中有把熟悉的娃嗓說着類似的話來。
頃刻間,一抹靈光抹過腦際,某段久遠的記憶被翻開於腦際重演。
※ ※ ※
國一那年暑假,她父親帶他們到南部墾丁度假,這對思想行為有些少異於常人的父女原本相處得非常融合兼玩得非常瘋狂,拉着他逛墾丁大街嚐盡美食,卻因她在烈日當空下硬拉着他去海灘看表演而鬧不和。事實上,他們站在有遮蔽物的地方圍觀,不會被猛烈的陽光照着,可她父親還是訓了她一頓……
許是她父親擔心他會再一次像小時候那樣因曬傷而暈倒,才會出言責備。
當時,他們在旅館裏吃晚飯,飯才吃了一半,她就挨罵了,打後的時間,這對父女都争持不下,為晚飯添上火藥味。幾經争拗後,又是一片詭異的寧谧,兩父女誰也不再開口說話,自己吃自己的,誰也不鳥對方。
理所當然地,他這條導火線也不敢多話。
當天的晚飯絕對可以用「驚心動魄」四字來形容。
他知道她不開心,原本想回到旅館房間裏再哄她,豈料她卻乘他去洗手間時,沒通知他和她父親一聲就離開房間,還要隔了很久都沒回來。
基於她身上沒手機,他和她父親都擔心得要命,慌忙分開找她。
找着、找着,天空忽然下起大雨來着,淋得他一身濕。
這麽一來,他更加心焦,他自己沒備傘,那鬧脾氣的她更加不可能有備傘……想着、想着,眸光沒由來的落在杳無人煙的海灘上。
縱然他覺得像她這種溫室小花是不會這麽傻由得自己淋雨,可不知為何雙腳卻自有意識的往海灘走去。
雨下得挺大,再加上是夜晚,令視野更加朦胧不清。
不過他還是找着她,就在途徑一列大樹時,他聽見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縱然在滂沱大雨中聲音顯得微弱,可他還是聽見了。
循聲看去,便瞥見那抹熟悉的小身影蜷縮於粗壯的樹幹旁,果然,溫室小花是會找躲雨的地方,不過她還是渾身濕透……顯然雨來得太突然,她走避不及,終究逃不過濕身的命運,而她用來躲的地方亦不見得能擋去多少雨水……
他不假思索就朝她伸手欲拉她起來。「小漩快起來,你全身濕透了——」
大概是沒想過他會出現,她滿面震驚,而震驚的附帶産物是撥開他的手, 還有別首不看他這一環。「不要——」
他當下氣急敗壞,不過還是捺着性子勸起她來着。「小漩——」豈料勸言尚未出口,她就搶白,水汪汪大眼直勾勾的瞅着他。「是爸比叫你來的嗎?」
「這……」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扁着嘴別首吸鼻子,模樣怪可憐的,看得他胸口發疼,不住嘆口氣,無奈地道:「就算不是爸比叫,我也會來……」
這回,回應他的是抽抽噎噎的聲音。
心髒一度緊縮,他強忍着不管她意願直接拉她離開的沖動,再度勸她跟他回去。「回去啦,你這樣子淋雨會生病的——」
「我不回去——明明就是爸比不對!他怎可以罵我的?!」說着說着,還拖他下水要他評理。「對了,沁泓在就好了,你來評理,是不是爸比不對?」
他早知道矛頭最終會指到他頭上去——在這節骨眼兒,沒有所謂的「理」存在,皆因「理」在她那邊,站在她那邊叫「理」,相反則叫「沒天理」。
可無論答什麽都解決不了問題,說不定還會加深這對父女之間的誤會,故他沒依言評理,如常地自願當起和事佬的角色來着。「爸只是一時生氣過頭才口氣有點沖,他本意不是罵你,他很擔心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猶豫了下,不過最後還是忿然別首,附送他兩只大字。「……不好!」
睇她一面倔強,他又不住嘆氣,然擠到她旁邊去。「那我待在這陪你。」
吓得她驚叫出聲。「不要啦,要是害你生病,爸比又會怪我了——」
「不會的,是我想淋雨,怎會反過來怪你?」
她淚眼汪汪睐了他一眼,就笑着哽咽道:「洛沁泓,你真像個傻瓜——」
又哭又笑的,害他都不知該作何種反應。「洛小漩,你才像個傻瓜——」
只能你一言我一語的沒營養來沒營養去。「哼,本小姐才不傻呀——」
只能……任她牽着鼻子走。「不傻就不會在淋雨——」
或許自他們首度相遇那天起,就注定了他這輩子的喜與悲只能為她而生。
「沁泓,我很冷啊……可不可以抱一個?」
「……」還沒想到該給什麽反應,她又搶白了,是頗具威吓性的言詞。「別在這個時候跟我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我會忍不住巴你的——」
她都這樣說了,他還能說什麽?伸臂撈過她的腰身,将她納入懷中摟着,而她也毫不客氣的偎進他胸懷去。
接着,他聽見懷裏那顆頭顱飄來疑惑的嗓。「沁泓,你是不是感到冷?」
他愣了下才應聲:「……并不。」
短暫的靜默過後,不一會,含惑的童嗓又響。「但怎麽你比我還要冷?」
他到這刻才曉得她所指的是哪一回事。
「……對不起。」他慚愧地道歉,另拉開彼此的距離,卻驟感懷中一暖。
原來她主動靠了過來,還慷慨就義的跟他說:「不用說對不起啦,你見冷就抱着我取暖好了——」
聞言,心中不禁一暖。
縱然他并不是感到冷,還是收緊她腰間的臂,讓她的背更貼近他的胸膛。
「嗯……」見她沒抗拒,他膽子大起來,把頭埋進她的頸窩去,感受着她溫熱肌膚上的微微律動。
接下來,是夾着低笑聲的童音。「把我抱得這麽緊,還說不冷啊?」
他知道她不會知曉他內心的想法,不過還是得向她道歉。
「對不起……」為他藉機占她便宜。
不過粗神經的她自然沒察覺到不妥之處,還很興奮的跟他分享被抱之感。
「都說不用道歉……說起來,被男生抱着的感覺還不賴啊——」分享也罷,還研究起來。「沁泓,是不是所有男生都是這樣抱人的?」
害他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悲才對。「……應該不是。」
原以為話題已結束了,可她卻殺出了這麽一句來。「喔喔,那我日後找個和沁泓一樣的男生當男朋友好了——」
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直教他心下一震,不住懷疑她是真傻還是假天真,可他不敢細想,他怕會陷得更深,他不敢奢求太多,怕失去懷中那個溫暖的存在。
「沁泓,我是不是很好抱呢?」
他沒回答她的提問,僅反問他比較在意的。「……為什麽突然這樣問?」
「我看言小裏的男主都跟那些長得有點肉的女主說喜歡她滿好抱的——」
結果又忍不住為她的言論而默了一個。
可她锲而不舍,像是得不到答案不罷休。「那我是不是很好抱?」
熟知她個性,他沒故作神秘,由衷地答:「嗯,很好抱。」
「是不是想一直一直抱着呢?」她又問,聲音夾有點不明所以的興奮。
「嗯……」他的确是有這個想法。
然後,她開心的笑着,并發表起感言來着。
「那就好了,看來我還是有市場的!那我不用擔心會交不到男朋友了!」
「……」
發表自身感言後,還不忘對他諸多提點。「那沁泓日後要找個有點肉的女生當女朋友,不過千萬不要像我,我太多肉了——多肉的女生都不好看——」
「……你也很好看。」不然他怎會老是盯着她的睡顏看得入迷?
正如他所料般,她又迳行無視他的由衷之言……
「我自己都有些少自知之明的,你不用哄我了……我這種頂多叫耐看!」
在他正思索着該怎樣回應之際,她又跳題:「沁泓,你怎找到這邊來?」
對她突然轉換話題這項并未感到意外,他沉吟了下才答:「直覺吧……」
直覺認為她在這裏,就不由自主地走過來……而她确實是在這裏。
也許是難以置信吧,她偏着螓首,娃音帶着濃濃的不解。「直覺嗎……我還以為只有女人的直覺才是準确的……」
其實連他本人也感到驚訝……在他發現她真的待在沙灘這個時。
「那沁泓,我來問你啊,要是我下次跑了,你猜你找不找到我?」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便答:「我會一直找,直到找到你為止——」
就算他日她跑到天涯海角也好,他都會把她找回來。
「當然,不要鬧脾氣出走就最好。」他寧願充當她的出氣袋,也不要再嚐到随時失去她的滋味,可她顯然不懂他心事,還提出不曉得是方便誰的方案。
「那……只要我每次不開心都來這裏,那麽你一定找到我——」
「……」
「但沁泓不可以跟爸比說的啊……這是我跟你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他當下百感交雜,明知道不該縱容她鬧脾氣出走這種行為,卻禁不住因為她的話而竊喜。「……我答應你。」
理所當然地,光是答應是不能夠滿足得到她,就在她握着小粉拳亮出直豎的尾指那刻,他深切體會得到這一點。
「近來那出偶像劇的女主角都有說啦,男人的承諾等同打飛機,答應什麽那些都是不設實際,我們來打勾勾啊——要是哪天我不見了,你要記得來這裏找我,一定要、一定要來找我啊——」
「嗯……」他虛應,牽過她纖細的尾指。
在指尖勾上她的那一瞬,她笑了,笑容像個撿了糖果的孩童般燦爛,興奮地晃動他們勾纏的指尖。「打了勾勾後,誰都不可以賴貓——」
「嗯……」
然後,唯恐他會忘了約定那般,她又不厭其煩地複述一遍。「每次我不開心都會待在這裏等你,你一定要來找我,記住一定要、一定要來啊——」
鞋子往前一踏,柔軟的細沙陷了下去。每走一步,都在如綿的沙地上烙下一個痕跡。他怎會忘了?怎會忘了他們的約定?怎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