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每個人都有極限。
或者正确一點的說法是,每個人都是畫地自限的。
并非害怕沒法越過那條線,而是怕越過以後所得到的結果和料想的不同。
大概是妄想以為原地踏步,一切就會維持現狀。
還有兩天就到二月下旬,天氣仍是很冷,即使身處室內,仍會感到手腳冰冷,可任他手腳再冷也比不上心上的。
現下他正身處在教學大樓一樓,寬闊的走廊上,人煙稀少,途經路過的人有不少,不過選擇逗留的人幾乎屈指可數,而他和她就是其中之一。
「沁泓,那個……」洛小漩心虛似的別開了眼,暗咬一下唇,才言不由衷道:「那個我傍晚還有課,所以呃……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家吧,聽說越晚越冷喔,快點回家比較好——」
「嗯。」洛沁泓沒追問,只是虛應了聲,縷縷白煙自微啓的薄唇溢出。
接着,她擔憂的嗓音飄至。「沁泓,你還好嗎?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并未因為她的關心而感到欣喜,只是漠然地審視那張心虛的娃娃臉。
察覺到她開始躲避他的目光,他強逼略顯乾澀的喉間逸出聲音來,體貼地道出她想要的臺詞:「不是,那你自己小心。」
答畢,正如他料想那般,她松了一口氣。
如無意外,她會催促他,再次驅趕他。「我會的……那你快點回去啦。」
結果一如他所料。「嗯。」
然後,他應該要識趣離場,應該要馬上轉身離去……可雙腳卻如墜百斤鉛,沉重得難以挪動半分。
不只腳,就連心也沉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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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泓?」她輕柔的娃嗓喚醒了他。
沒讓她有機會再說出打發自己的話,他奮力挪動沉重異常的身軀,強逼自己迅速離開原地。
心坎深處益發沉重,他得費勁籲氣,才能稍微舒緩胸口的緊窒感,拒絕讓那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越發清晰。
「那個我傍晚還有課,所以呃……你不用等我了,先回家吧……」
她又撒謊了,他是知道的,但什麽都不能做,能做的恐怕就只有配合。
長腿自有意識行走着,往大樓出口走去,猝不及防地,有人迎面撞來。
「抱——」對方慌忙道歉,可道了一半就像見鬼似恐慌。「沁泓?!」
對方瞧見他時驚慌失措,提着購物袋的手火速收到身後。「你怎會還在這?還未回家嗎?」還一口氣問了兩個沒頭沒腦的問題,聽得他直皺眉。
那是一個長着一張大衆臉的女生,可他還是有能一眼認出對方的身份,是跟她混得滿熟的高中同學——吳美麗。
這時理應禮貌上寒暄幾句後就離去,可他就是止不住那張嘴,詢問那個有機會刺傷他的答案。「你去找小漩嗎?」
「我、我不是找她啦——我還有急事,找天再聊,掰掰——」吳美麗匆匆交代,便一溜煙逃離現場,看得他不明所以,但他沒細究為何,續往前走,可沒走上幾步又有人喊住他。「阿魂——」
不曉得是事有跷蹊或是事有湊巧,老是有人奔出來阻他去路,害他沒法順利離開大樓。他煩躁不已,但還是停下腳步,望向朝他這邊跑來的室友。
「阿魂,你在就好了……」室友一手按着下腹,喘噓噓,上氣不接下氣。
蹙了下眉,洛沁泓略顯不耐地問:「怎了?」
乾咳數聲,室友待呼吸稍為順暢了些才開口:「……你現下有沒有空?」
看出室友有所求,洛沁泓即使沒心情理會,還是捺着性子問:「算是有的……那你想怎樣?」
「我忘了交功課……可我現下趕着參加活動……你可不可以替我交?」
「……」
「阿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室友厚面皮的拉拉洛沁泓的褛袖。
洛沁泓遲疑了下,薄唇才啓:「……交到哪裏?」
室友聞言喜上眉梢,不由分說把手裏的功課紙塞進洛沁泓懷中。「就在二樓十九號升降機附近的儲物櫃——貼了MATH211标簽那個功課箱就是——」
洛沁泓接過功課,無奈地又問:「……何時死期?」
「還有十五分鐘而已……」室友垂眸怯聲道,使得洛沁泓不禁又鬧沉默。
「阿魂——你一定要幫我,我找不到其他人啦——」室友低聲下氣懇求。
不想為這點小事糾纏下去,洛沁泓迳行打斷室友的話:「我替你交吧。」
「阿魂真好,麻煩你了——要你走回頭路了,不好意思!」室友感激道。
「……你趕快去活動。」洛沁泓省得再周旋下去,催促室友趕往目的地。
目送室友離去,洛沁泓松了口氣,也望着功課紙嘆氣。「十五分鐘……」
然他轉身走回頭路,縱然時間緊逼,他還是以平常的步速行走着,走着、走着, 萬千臆測自腦際浮現——她還在嗎?還在那裏嗎?她……究竟約了誰?是男朋友嗎?還是他誤會了她,她只不過是約了高中同學而已?
越接近他們分別的地方,越想知道答案——即使明知那個答案有機會傷着自己,還是想知道。他曾想過跟蹤她,但理智大軍壓境,及時制止他的妄動。
殊不知這麽一來卻在無形間增添他的心理負擔。
他滿腹猜疑,但能做的就只有放任恐懼不安逐點逐滴占據他的心緒。
他想知道答案,真是想知道……同時又害怕知道。
越接近,步伐越沉重,他甚至覺得寸步難行。
當恐懼快達至頂點,而他欲跷道而行時,他瞥見寬廊上那個觸目的存在。
不由自主地,被那頭在燈光照耀底下泛着耀眼光芒的金發吸引了視線……
腳下立時一頓,呼吸為之一窒。
那是一名身材偏修長的金發男生,男生幾乎是背着他而站,可他仍能一眼認出那張側臉……那張他大概到死那一刻都會記得的臉,那張和他有七八分相似的臉,對方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也是她高中時期的暗戀對象——弘天行。
而站在弘天行身旁的是一名頂着一張娃娃臉的嬌小女生——他不可能會認不出該名女生是誰,縱然他不想承認,還是得接受事實……
對方不是不認識的人,而是她。
她隐瞞他、欺騙他……他早已心裏有譜了,可親眼目睹卻是另一回事。
原來真相确實如他所料嗎?只是他猜不到對方又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
又是那個人啊……忽然間,他想笑,嘲笑這個如此可悲的自己,會陷入窘迫的境地,全是他自找的,就因為他貪心、妄想得到那些并不屬於他的一切。
「像你這種人,永遠也不能活在陽光底下——」
果然啊……像他這種人不配活在陽光底下,也不配擁有陽光,無論怎樣努力也不可能得到陽光……能見着一丁點陽光,已算是上帝的莫大恩賜了。
來到這一刻,他終於明白這些殘酷的種種,但他仍沒勇氣繼續看下去,甚至得耗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挪開腳步,拖着無比沉重的步伐離開那遍地荊棘——
※ ※ ※
☆、30 他說:「……對著你,我覺得很累。」
夜已深了,杳無人煙的街道上卻并不寧靜。
雨聲潺潺不斷,彷佛沒停歇的一刻般。
寒涼的空氣伴随着雨花拂來,匐伏在她的嫩頰上。
瑟縮了下,她手忙腳亂打開傘子,便抱緊懷中紙袋走進蕭蕭雨幕,任由濕冷的空氣牢牢包圍她。
粉唇翕張,所籲出的熱氣,化成縷縷白煙迷蒙了她的視線。
她眼兒微仰,遙望如潑墨般的天際……究竟要待到何時才放晴?倘若明天是晴天就好了……明天是他的生日。
天生往上翹的粉唇微微往上揚,她深切希望他能夠在晴天裏度過生日。
雨水滴滴嗒嗒,她踩踩踏踏,走過濕漉漉的街道,終於回到家裏去。
是花了比平日還要長的時間沒錯,但還是趕得及在踏入二十日前回到家。
盯着家門,她咽下緊張才掏出門匙插入,小心翼翼地扭開門把,輕輕推開門,而迎接她的是一片漆黑。
她竊手竊腳,在盡可能不制造聲音的情況下,鑽進房子。他……睡了嗎?
那真是一個大好時機!她要先把禮物藏在一個他看不見的位置,然後給他一個驚喜——說起來,她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個禮拜前就買了禮物,請美麗幫忙代為托管,而她則趕在交收前藉詞打發他離開。
縱然中途出了點小意外,她也料想不到美麗會和他撞個正着嘛……不過根據美麗的說法,他應該沒發現到這份禮物的……所以計劃應如她料想般進行。
總之,計劃沒泡湯就行了。
在她正思索着該把禮物收在哪之際,一把極為陰沈的嗓音自對角處傳來。
「你回來了?」
「沁泓?!」她聞言驚叫,手腳自發性把紙袋收到身後去,娃音帶顫,個中心虛不經意透過嗓音洩漏出來。「那個……你不是睡了嗎?」
「……你很希望我睡了嗎?」
是她錯覺嗎?怎麽她老是覺得這種說法怪怪的……難道說他發現了她的小秘密?怎可能呀?她的計劃應該是天衣無縫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片刻的靜默過後,陌生的淡薄嗓音才幽幽響起。「……是這樣嗎?」
也不管他有否瞧見,她拚命點頭稱是,就怕他會生疑追問,間接令小計劃曝光。「嗯、嗯!」可她的回應只換來令人緊張陌名的沉默。
再來的是不曉得是問句,抑或是感嘆的話。「……傍晚的課這麽長呀。」他的語調平板沒起伏,故此她根本聽不出他話中的語氣,僅急着找說詞釋疑。
「那是因為教授硬拉着我說話,我走不得啦,被炮轟了很久才能閃人……我見那時都很晚了,所以吃了晚飯才回來……」她尴尬地吃吃笑,撓撓後腦才續言:「怎知道吃完晚飯後,外面就下起大雨來,我等了很久都沒公車……」
出乎意料之外,他沒追問,僅虛應了聲。「嗯。」
爾後,又是一刻冗長熬人的靜默。
是裙袋傳來的震動提示把她從緊張的情緒中扯回來,十二時了,現在是他的生日——現下是送禮物的良機——
深吸口氣,在她儲足勇氣準備開口之際,聽起來有點飄搖的淡薄嗓音,循着冷空氣而至。「你累嗎?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她慢了半拍才回神,婉言争取發言權。「其實,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此話一出,黑暗中霎時沒了聲音。
某種不祥的預感自心底升騰,如病毒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致使她不住喚他,确認他猶在。「沁泓?」
而他亦如她所願應聲。「……那你先說。」
她再深吸口氣,才故作鎮靜開口:「那個……我可以先開燈嗎?」
「嗯。」
啪的一聲,室內大放光明,大廳裏的一切盡收眼底,熟悉的家俱、擺設如常安份待在原處,可……角落處卻多了一名兩臂抱膝蜷縮而坐的銀發男子——
這回,她愣了至少三四拍才回過神來,滿面擔憂的走到他面前。
「沁泓,你怎麽坐在地上的……是不是見哪裏不舒服?」
「……沒什麽,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他垂瞳淡述,頹然單手撐地而立,長軀上仍穿着外出便服,尚未替換,而靴子仍套在腳上。他是剛回來嗎?
想法剛成形,涼薄的男嗓自頭頂飄過,打斷她的思路。「你想說什麽?」
事有分緩急輕重,她将滿腔狐疑抑下,把全副心思放在送禮物這環上頭。
她故作神秘一笑,才雙手奉上那藏在身後的紙袋。「沁泓,生日快樂!」
跟着,她清楚瞧見原是表情淡薄的俊容熔滿震驚,不過那抹震驚只停留不夠半分鐘就不知所蹤了,取而代之是她熟悉的溫柔,可當中卻摻雜着一種難以理解的複雜情緒。
的确是難以理解,難以理解何解胸口會為之一窒。
四目交投了晌久,他才抽回視線,伸手接過她的紙袋。「……謝謝。」
要知道這個年頭送禮的比收禮的還要來得激動,故收禮的還未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她這個送禮就在旁催促了,還要用那種滿心期盼的目光瞅着對方看。
「趕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他睇了她興奮的娃娃臉一眼,才依循她的意思開始拆禮物的環節。
自紙袋掏出牛皮紙盒,他又望了表情雀躍的她一眼,才緩慢地打開紙盒。
躍入眼簾的是一對銀灰色的軍靴。
在靴子暴露於空氣中那一瞬,笑意凝滞在俊容上。「……軍靴嗎?」
她全然被喜悅沖昏頭腦,壓根兒沒察覺到對方的異樣,還追問個不停。「沁泓,你喜歡嗎?我可是選了很久——」
「……」他不發一言,眸光依然投放在那雙靴子上頭。
「沁泓?」她目光含惑,柔喚,卻得不到回應。
在她正思索着應否再開口喚他之際,只見優美的唇彎出半弧,夾帶揶揄的涼薄嗓音暴起。「我道你呀,是不是錯把送給別人的禮物拿來送我?」
她栗然一驚,陣腳大亂。這……
「沁泓,你在說什麽?我是專程買來送你的……」她慌忙解釋,可聲音卻在他的眸光底下變得越來越小,小到幾乎消失於兩唇間,得猛吸氣才能順利将栓塞於胸腔的恐懼溢出。「你不喜歡嗎?」
他神情複雜,薄唇略顯艱難地吐出話來。「……你認為我喜歡嗎?」
她心下一凜,暗吸口氣,顫着唇開腔:「你不是很喜歡嗎……我見你幾乎每天都在穿——」
還未把話說完,發言權便慘被奪去,又是那把頗為清冷的男性嗓音。
「我看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來着?喜歡的人是你,不是我……」
近似平述的語調,卻教她心驚,她得花上不少力氣才能勉強發出聲音來。
「沁泓,你在說什麽?」
苦澀的笑孤加深了幾分,他澀聲說道:「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說錯了……我應該這樣說,喜歡的人是姓弘的那位才是吧。」
聞言,她又是一驚,終於發現不對勁之處。「你看到我跟他在一起……」
「……」他默言不語,可看她的藍眼卻少了點溫度。
他誤會了,很深的那種……要怎樣才能讓他釋疑?她忽感有口難言,只能笨拙地将實情托出:「我只是湊巧碰着他,他湊巧是那個時間上語文課——」
可話還未說完,就慘遭打斷。「行了,我不想知道你找他做什麽,你不需要向我報告。」他言詞冷硬,拒聽之意溢於言表。
這下是狼來了嗎……
她當下方寸大亂,但仍曉得是哪裏出問題,拚命找法子補救。「沁泓,那……要是你不喜歡這份禮物的話,那我買別的好了……你想要什麽?」
但只換得他的堅拒。「不需要。我想要的,你沒法給我。」
她一時語窒,粉唇抖了兩三回,才能逸出聲音來。「這……很貴的嗎?」
「……」
他的沉默令她心焦,她歇力平息他的怒氣,卻只落得言詞被打斷的窘境。
「那我多做幾份兼職儲錢,我相信只要再花一點時間就可以買到——」
每一句冰冷的回絕,每一個冷絕的眼神,都在汲取她心上的溫度。
「不用了,其實你不用刻意讨好我。」
她感到越來越冷,那種由心而發的冷,幾乎要凍結她的手腳。「這……」
為什麽他要這樣說?為什麽他會這樣想她?「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接着,她聽見一聲極為冗長的嘆氣聲。
仰目,只見他唇上的笑意早已失去蹤影,眸光不再像先前一樣難以直視,直到現在,她終於看清楚他的面容,與及那極為疲憊的神色。「沁泓……」
不只表情,就連他的嗓音也帶着濃濃疲憊。「罷了,我不想再拗了……」
「沁泓……」
他略顯痛苦地阖眼又張,帶嘎的低沈嗓音旋即響起。「我希望我們的關系到此為止,這個家人身份我做得很累……」
洛小漩聞言大受打擊,險些失去言語能力,發顫的唇試了好幾回,才能吐出聲音來,那呢喃似的聲音極輕,彷能融入空氣般。「很累……」
尚未自震驚中抽身,帶嘎的低沈嗓音複響。「明天起,我會返回宿舍。」
此話一出,洛小漩猛然醒過來,慌得不知所措,直覺伸手抓着他的褛袖,深怕他會甩袖離去,再一次離開她。「不,沁泓,不可以這樣子……」
她着急非常,歇力找說詞勸服他,拚命挽留他那顆欲離的心。「你是不是氣我把照顧小泓泓的責任卸到你身上去?我以後會喂它的,我真是會的……」
可他并未因此而動容,态度強硬依然。「跟這個沒關系……」
「這……」她當下方寸大亂,急得言詞淩亂、眼花亂轉。「沁泓,你不相信我嗎?我真是會照顧它……我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真的……」
夾帶哭腔的童嗓惹人愛憐,卻未能軟化他的态度。「沒用的……」
「為什麽……」她顫着唇問,見他抿唇不願回答她的模樣,她更害怕,得暗暗吸氣,才能把話道出唇際。「沁泓,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惹你不高興?」
她嗓音在抖,指尖在抖,連心髒都在抖。「你跟我說,我可以改的……」她放低姿态,縱令他有片刻猶豫,仍未能挽留去意堅決的他。「沒用的……」
咽下湧至喉際的酸澀,她強逼自己用鎮靜的嗓音追問,可出來的聲音卻零碎不堪,散落於四周。「……為什麽?」
他沉痛地阖眼又掀,疲累地開腔:「……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生性樂觀的她迳行将他的話當作是還有商确的馀地,慌忙追問,盼能想出應對方案挽留他。「那是什麽問題?你說出來,我們一起來想法子解決……」
可他卻一盤冷水照頭淋,毫無預警的。「解決不了。」
察覺到那是問題症結所在,她非但沒打退堂鼓,反而堅持要取得答案。「你不說出來,怎知道解決不了?」
「解決不了……」
她未有放棄,細細吸氣再問:「為什麽?」
這回,他選擇沉默,張着那雙沉寂的藍眼瞅着她看。
頃刻間,時間彷佛凝滞不前。
對望晌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有點飄搖的嗓音。「為什麽?」
垂下長睫,他又籲了口氣,個中的疲憊感比先前更甚。
她察覺到他的疲憊,也察覺到熟悉的不安正在心底深處瘋狂滋長。
接着,她聽見他過於疲憊的嗓音。「……對着你,我覺得很累。」
這……她張唇欲語,可聲音卻哽在喉間,未能溢出唇際,僅能任由強烈的恐懼不安侵蝕身體裏每一個細胞。她令他覺得累嗎?
她得費勁吸氣,才能溢出聲音來。「沁泓,你覺得我是在拖累你嗎?」
他沒正面回答,只是嘎着嗓子,訴說他的疲累。「我很累了……」
一次又一次,用那倦極的聲音訴說着他的疲累。「真是很累了……」
她應該要開口說些話,可最終什麽都沒說,被動地讓他一次又一次在她心上刺刀,被動地看着他不待她作出回應,就單方面宣布結束彼此之間的關系。
「我不想繼續下去了……所以一切到此為止吧。」
抖着的五指宛如抓着救命用的浮木似的,她把他的袖口抓得緊,緊得險些将布料掐進掌心裏。她要跟他說聲對不起……可唇張開了,聲音卻發不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原來連當家人都覺累嗎?原來……爸比說得對……
……她果然會拖累他的。這是報應嗎?就因為她當年不聽爸比的話……
感覺到他又想開口說些什麽來着,她驚慌失措,趕在他說出更傷人的言詞前,松開掌心裏的布料,狼瘡奪門而去,遺下他在那片沉寂之地——
※ ※ ※
☆、31 「你啊……就不能多自愛一點嗎?」
深夜時份,一橦矗立於市中心的公寓大廈,幾乎連半個人影都找不着的寂靜走廊上傳來急促的門鈴聲,到訪的人顯然耐性欠奉,纖指瘋狂按門鈴,不待門鈴預設音樂播完又揿下,原是悠長悅耳的門鈴聲霎眼間演變成奪命追魂曲。
在險些吵到整層住客都醒來之際,裏頭的住客姍姍來遲開門,大門一開,吳美麗便瞥見一只渾身濕漉漉、長發披臉、發尾還滴着水的女鬼站在外頭。
此時,一道白光閃現,吳美麗僅見女鬼眼球暴突的盯着她看,就被撲倒。
吳美麗直覺尖叫,在叫聲快沖口而出之際,耳熟能詳的童嗓在耳畔響起。
「美麗呀……」縱然嗓音死氣沉沉,還帶點沙啞,可吳美麗仍能馬上認出對方,這麽一來,心情才平伏下來。「小漩?都這麽晚了,你怎麽來了……」
說了一半,吳美麗才意識到不對勁之處,「你不是要跟沁泓過生日嗎?」
洛小漩沒回答,激動萬分在她耳邊哭喊。「怎麽辦?我要怎麽辦才好?」
異常之舉吓住了吳美麗,她想安撫又無從入手。「究竟發生什麽事——」
「沁泓他要走——」
吳美麗聞言放下心頭大石,舒了口氣:「哦……只是這樣而——」已字正要逸出之際,才驚覺大事不妙,匆忙改口:「不對——什麽?!他要走?那你不留着他,還跑來找我幹嘛?!」這家夥都在搞什麽的?還要淋得一身濕——
哽咽似的童音伴随着吸鼻子的聲音接着響起。「我不知道該怎樣做……」
吳美麗聽罷又是一愣,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沒好氣地道:「你這白癡,擋在門口就行啦,或者用蠻勁劈昏他,你不是道你繼承了你爸的手刀嗎?!」
「……我忘了這個……」洛小漩抽泣着,娃嗓好不委屈。
吳美麗又是一嘆。「你別只顧着哭……究竟發生什麽事?他把你甩開?」
洛小漩拚命搖首,未經同意就擅自拿人家穿在身上的睡衣來擦眼淚鼻涕。
吳美麗雖有不滿,不過還是由得她去。「那……怎可能留不住人?」
「他說……」洛小漩用力吸吸鼻子,粉唇只溢出兩個字,嗆人的酸澀便湧至喉頭,下文一下子變成哽咽。
吳美麗自然聞出那是破案關鍵,忙搖着女方雙肩追問:「他說了什麽?」
她死命抿着唇不說話,只是仰着首,不讓凝於眼梢的淚掉下。
「小漩,他究竟說了什麽?」
可眼淚還是不争氣落下。「他說……對着我,他覺得很累……」
※ ※ ※
孤寂的雨下個不停,整片夜空彷佛被雨幕所籠罩着。
他沒撐傘,也沒躲在屋檐下避雨,漫無目的地在杳無人煙的街道上行走着,放任冷雨打濕他的發、他的臉、他的衣衫……他一直走着、走着,直到雙腿發酸,才拖着疲憊的身軀,走進陰暗狹小的後巷,倚牆而坐。
仰首,他任由雨水洗滌他的眼臉,任由蝕骨的寒意流遍百骸。
或許就這樣結束也好,反正怎樣都沒差……
然緩緩阖上眼,任由蔓天黑暗淹沒他的全盤思緒。
昏沈間,時間彷佛回溯到最初,回到七歲那年,他們首度相遇那天。
迄今,他仍舊記得那把稚嫩的童音。
那是她的嗓音,她第一次跟他說話的聲音。
「喂喂。」
他欲睜開雙目,可眼皮卻沉重異常,任他怎樣費勁都掀不開眼睛。
昏沈間,他聽見又有人在喚他了。「喂喂。」
言息間的焦急教他胸口一揪,她異常清晰的面容忽地在他腦中躍現。
「喂喂。」
接着,将近麻木的感管隐隐感覺到對方輕拍他的面頰,熟悉的境況牽出過往的記憶。會是她嗎?會嗎?
「喂喂——」
也許感覺很沒用,可他沒法欺騙自己。
直到這一刻,他仍期待着她的到來,期待着也許他睜眼那時,她就會出現在他眼前,像那天一樣,漾出燦爛如陽光般的笑靥,朝他伸出了手。
跟那天一樣,他掀開了沉重的眼皮……可映入眼簾的不是她,而是子骞。
乍見對方眼臉的一瞬,他就想笑,笑自己有多可笑。
他還在期待什麽?期待她的到來?還是期待她會破天荒在乎他這個人啊?
「阿魂你在搞什麽呀?!幸好阿水跟我說你好似有點不對勁,我擔心你出意外,才跑來看你——怎知道——」內心的焦躁不安還沒得以宣洩,耿子骞一把揪過洛沁泓的衣領,厲聲責備:「你把自己搞得像只死狗一樣,值得嗎?」
洛沁泓不作反抗,僅別開眼,頹然應話:「沒所謂……」
反正變成怎樣都不礙事了,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
「你——」瞥見友人那副了無生趣的模樣,方到嘴邊的罵語都自發滾回肚裏,耿子骞重嘆了口氣,才轉而伸臂撈起模樣頹廢的他。「真是受不了你!」
洛沁泓既沒拒絕,也沒試圖配合,只是任憑友人擺布,順着那股施予在他身上的力度而立。「你這個樣子要我怎樣送你回宿舍——」
與及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友人連串抱怨。「還是先到我家去——」
一直一直放任友人在他耳邊念着,一直一直放逐自己的心神於身外。
「你啊……就不能多自愛一點嗎?」
☆、32 任外表再相像,終究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