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晏說完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說:“就睡床上吧,我現在還不困。”
這話裏含着一種關切的邀請,又因為兩人名義上的夫妻身份變得有些暧昧,更何況他的手還攥着霍時修的袖擺,像是生怕他離開一樣。
他連忙松開手,解釋道:“你喝了酒,那藤椅又晃,睡上去不舒服的,我中午一般不怎麽睡,現在又不困,要不……你就在床上躺一躺,等酒醒了再說。”
霍時修看了一眼自己的袖擺,以及溫晏縮回去的手,酒液燒灼的胃裏升起一團火,随後又往心裏燒,理智被燙了個洞,就要潰然失守。霍時修勉強露出微笑,将溫晏的輪椅往床邊推了推,告訴他:“不了,這樣吧,我去廂房裏睡。”
溫晏對霍時修的拒絕不算意外,他把霍時修好好的一張楠木床睡成了病榻,床上兩層棉墊鋪着,床頭安了個木把手,供他起身時用,被褥枕頭上估計還有散不掉的藥味,霍時修嫌棄也正常,溫晏沒有再堅持,只說:“那我現在讓當兒去收拾廂房。”
“好。”
溫晏喊來當兒,讓他把西廂房收拾幹淨,當兒本想說日日都打掃的,哪裏會髒,可他還從來沒見過小王爺和霍家公子這麽和氣地相處,自然不敢逆一句嘴,生怕打破了此刻的美好。
當兒在起身的過程中用餘光偷摸着瞧,四少爺坐在桌邊,他家小王爺坐在輪椅上,兩人不知是不是約好的,一人着玄青,一人着茶白,隔着不遠的距離,雖不言語,看着卻好生相配。霍家的下人總議論說小王爺不得寵,說四少爺心思根本不在小王爺身上。當兒一開始也猶疑,可這幾日看下來,他倒是覺得,與其說小王爺不得寵,不如說四少爺不得寵。
四少爺前幾日把他喊來,詢問了小王爺的飲食喜好和忌口,生活上需要小心注意哪些方面,還跟他要了小王爺的藥方,總之事無巨細,當兒想:小王爺心腸可真硬,眼光還不好,都有四少爺了,還記挂着那陸公子做什麽。
當兒不敢多留,領了命就往西廂房走,房間裏剩下霍時修和溫晏相顧無言。
“你要不要喝點茶?”溫晏低頭看着輪椅扶手,他一局促起來,視線就無處可落,聲音也虛虛的。
霍時修很聽他的話,提起手邊的茶壺就倒了半杯涼茶,端至嘴邊時問:“小王爺,你是不是怕我?”
溫晏擡起頭,眼裏多了一層戒備。
“還是怕我爹?”霍時修又問。
見溫晏不說話,霍時修将杯中的茶水飲盡,緩緩起身,走到溫晏面前,還是那種感覺,他明明那麽高大,溫晏需要仰着頭才能看見他的表情,可全然沒有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又因為醉意,他說話不如往常般帶着戲谑,一字一句都很重,透着真誠。
“關于我爹,關于霍家,這些年來朝廷中百姓間都有很多議論,你可能也聽說了,恕我無法解釋,但請你相信,你在霍家永遠安全,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你不用擔心自己的一言一行會連累誠王殿下,不用害怕家裏的規矩,所有事情我都會替你擋着。這門婚事來得太突然,害你遠離你的父王母妃,還有相熟的朋友,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我也沒有什麽其他能為你做的,只能給你這樣一個保證。從今往後,你便把這裏當做你的家,吃穿用度都同王府一樣,想去哪兒想做什麽,家裏的下人随你使喚,需要我的地方,也盡管跟我說,無需有什麽顧慮。”
霍時修蹲下來,這回變成他仰望溫晏。
他問:“好不好?”
溫晏連忙去扶他,可霍時修避開了他的手。
溫晏覺着眼眶發熱,霍時修的一番話讓他一時半會兒都緩不過來,他望向霍時修,是眼淚把他的視線糊住所以看不清了嗎?為什麽他覺得霍時修眼睛裏也全是悲傷呢?
他點頭說好,又要伸手拉他,“四少爺,您先起來。”
霍時修聽到“四少爺”這個詞的時候怔忪了片刻,随後聽話地起身,恰好此時當兒過來,說廂房已經收拾好了,霍時修恢複了神色,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轉身往外走了,當兒見他腳步不太穩,便在一旁護着,走到游廊的中間,霍時修停下,對當兒說:“你去照顧小王爺吧,他中午在席上坐得久了,你去看看他有沒有哪裏難受。”
說罷就獨自往前走了。
當兒覺得今天的四少爺有些不太一樣,他平時臉上總是挂着笑的。
主子的事他還是不要多加揣測為好,當兒聽從安排轉身往回走,可一進主屋,溫晏又開始轟他:“你回來做什麽?四少爺醉成那樣,你不好好服侍他,他要是摔着了怎麽辦?”
當兒委屈,小聲嘀咕:“丫鬟小厮那麽多,怎麽都是我一個人的活?”
他從小就服侍溫晏,相處久了,所以說話有些沒遮攔,平日裏溫晏都不會管他,可今天不知怎麽了,溫晏的脾氣格外不好,不僅命令當兒立即去膳房要碗醒酒湯,還讓他好生照顧着霍時修。
當兒挨了一頓罵,只好頂着大太陽往後廚跑,醒酒湯送到的時候,霍時修已經睡着了。
他只好在旁邊搖扇,一邊打着瞌睡。
申時之際,溫晏卻來了,由丫鬟推過來,當兒剛要起身,溫晏擺擺手讓他不要說話,當兒走上前替了丫鬟,把溫晏推到霍時修的床前。
霍時修睡覺時很安靜,眉宇舒展,鼻梁挺拔,俊秀卻不文弱,難怪許多人說他“炯若明珠,朗然照人”。溫晏看得有些出神,再加上西廂房後面是一片竹林,涼風徐徐,他這麽一看就忘了時辰,很久之後就聽見有人在叫他,一回神就對上了霍時修含笑的眸子。
酒醒了,霍時修還是霍時修。
溫晏這次沒再害臊,而是主動問:“你在家吃晚膳嗎?我讓膳房多做兩個菜。”
他追着解釋了一句:“我平日晚上只喝粥。”
霍時修說:“不用加菜,喝粥就很好。”
溫晏的手藏在袖子裏,偷偷摳了摳輪椅的扶手,然後輕聲說:“好。”
吃完晚膳,霍時修問溫晏:“想不想出去逛逛?我推着你,不去遠處,就在街上逛一逛。”
溫晏本想拒絕的,他不愛出門,但霍時修既然好意提了,他也找不出理由推辭。
夏夜的京城倒是很熱鬧,街道兩邊都是商販,有賣糖人的,也有賣胭脂水粉的,溫晏看着眼花,前面還有半條街的勾欄,裏面滿演雜劇和傀儡戲的,時不時傳來如雷掌聲,溫晏心裏一開始很怕,他好久都沒有出門接觸這麽多人,可霍時修在他身後,輪椅推得穩穩當當,他就沒那麽怕了。
逛完了主街,到了行人不多的地方,溫晏剛想問霍時修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可一轉頭便頓住了。
從酒樓裏走出來一群人,穿着國子監生統一的衣裳,說說笑笑地往外走,溫晏在裏面看見了陸琢。
因着夜晚昏暗,那群人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溫晏。
可霍時修注意到了,溫晏的目光緊緊地追随着那群國子監生裏的一個,呼吸也變得急促,身子若不是受困于輪椅,可能就要奔過去。
霍時修遲疑地開口:“需不需要我把他們喊過來?”
溫晏搖頭,腦中一片混亂,連霍時修的話也沒有聽清,好像說了什麽回避,但他無暇去理會,只呆呆地看着陸琢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