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霍時修在洗漱完睡上躺椅之前,忽地開口:“你放心,也別怕,我不會說出去的。”
溫晏卻提高了音量,搶白道:“信是寄給我母妃的,你多想了。”
他還如驚弓之鳥,霍時修隔着很遠的距離尚能看到溫晏攥着被邊以至發白的手指,若靠近看,估計能看到溫晏額頭上的冷汗,霍時修有些後悔,剛剛自己太唐突了,明明可以裝作沒看見,又或者不添上那句話。
像是無端給他定了罪,霍時修愈發後悔。
溫晏低着頭,反複地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信是給我母妃寫的,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霍時修噤了聲,房間裏只剩下木質躺椅的吱呀聲,摻着窗外的池水蟬鳴,把兩個人都鬧得無眠。霍時修坐起來,起身去吹房中央的蠟燭,溫晏見他靠近,連忙躺下來,臉朝着床裏,看不見表情。
房間裏暗了下來,窗戶沒關,霍時修也沒有去關,任月光流進來,在燥熱的夏夜化作寒冷白霜,落在霍時修的肩上,一切都變得冷寂。他和溫晏隔着不遠的距離,卻都壓抑着呼吸聲,霍時修想起那晚他走進婚房,喜婆捧着一柄玉如意,喜氣滿面地送到他面前,有一個瞬間他恍惚了,大概是紅蓋頭太鮮豔,晃了他的眼,讓他差點就要提着玉如意去掀開那蓋頭,可他一低頭,看見溫晏的手在抖,身體在盡可能地往後縮。
于是他讓喜婆和婢女們都離開,一個人坐在桌邊,喝了合卺酒,擇一個好時機再開口。
可現在他們之間的關系因這一場意外變得比之前更陌生,隔閡被陡然拉大,霍時修覺得,以後玩笑也不能開了,他可能要離得再遠一些,溫晏才不會害怕。
溫晏不知自己是何時睡着的,再醒來已是白天,如霍時修說的,他真睡到了日上三竿,當兒捧着早膳進來的時候,還問了一句:“小王爺,您是吃早膳還是直接吃午膳?”
溫晏被扶起來倚在床邊,抿了抿嘴問:“……四少爺呢?”
“上朝了。”
“還沒回來?”
“估摸着應該回來了啊。”當兒走到門口看了看日色,正撓頭時,霍時修的小厮過來說:“少爺今個不回來吃了。”
當兒轉頭告訴溫晏,溫晏沒想聽,點點頭說:“知道了。”
枕頭倒是鴛鴦成雙對,溫晏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右邊的瓷枕,剛一碰到就又縮回手,心想:這人可真怪。
一邊的霍時修在主持籌備今年的會試,路過國子監時便進去,找到國子監的祭酒問了今年肄業的國子監生有無中了鄉試要參加會試的,祭酒給了名單,又留霍時修喝了杯茶。
霍時修瞥到祭酒手邊的幾張文稿,字跡遒美健秀,引人注目,“叔父又得了什麽好文章?”
祭酒撫須含笑,眼裏滿是驕傲:“一個監生寫的,我瞧着不錯,準備讓人謄抄了散給衆人傳閱。”
“這麽好?”霍時修取過來,仔細讀了讀,覺着确實不錯,“誰寫的?”
“叫陸琢,左司員外郎陸永明的兒子,剛進國子監時就文采出衆,之前還被誠王叫去家中,教幾位小郡王寫了小半年的文章。這孩子有做官的潛質,三年後他也要參加會試,你得幫我多留意些。”
霍時修笑了笑,說:“好,這是自然。”
祭酒拿回文稿,用鎮紙壓住,又老生常談道:“你這小子,當年文章寫得比這還好,偏偏不用功,不求上進,你二哥都當上禮部侍郎了,你呢?今後做什麽?總不能一直這麽浪蕩着。”
霍時修揉了揉耳根,“我爹早上才罵了我,您就別再罵我了。”
祭酒嘆了口氣,擺擺手讓他快滾。
霍時修笑着行了禮,又取了一罐祭酒桌上的新茶,在老祭酒發火之前飛快地溜走了。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霍時修從禮部出來,讓貼身的小厮把馬取出來,一個人往南邊騎,小厮追上來:“少爺,您不回去吃晚膳嗎?”
霍時修手一頓,說:“不回了。”
小厮說好,正要走時,霍時修又喊住他,“去唐記買點鹹口的糕點,送回去給小王爺。”
“那小王爺要是問起您去了哪裏?”
霍時修被逗笑了,自嘲地搖了搖頭,抛下一句“他不可能問的”,便朝南邊去了。
就這樣持續了五六日,溫晏都沒有見着霍時修的面,霍時修每次都是在他睡着之後回來,在睡醒之前又走了,溫晏有時睡不着,看着房間另一邊的躺椅發呆,莫名地開始懷疑那裏到底有沒有睡過人,可是每次睡醒時霍時修的鴛鴦枕都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枕邊,宣示着它的主人回來過。
昨天夜裏溫晏故意不睡,一直熬到霍時修回來,他聽見門開的聲音,聽見霍時修低聲對他的小厮說:“小王爺睡着了,我去西廂洗漱,免得把他吵醒。”
溫晏覺得心口被什麽東西戳了一下,說不出道不明,也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結果第二日,他就和霍時修撞了面。
快到晌午的時候,霍夫人派丫鬟來喊溫晏去前廳吃飯,家裏來了客人,大擺了幾桌,溫晏原本坐在院子裏讀書,當兒不在身邊,一着急就讓前來通知的丫鬟幫忙推自己進房裏換衣裳,丫鬟沒推過輪椅,上坡時沒有力氣,推了幾下都停在半中央,差點兒就要滑下去,溫晏剛想喚來門外的仆從,就被人從後面穩穩當當地推了上去。
溫晏一轉頭,看見了霍時修。
不知是不是多日未見的緣故,他竟然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不知該說什麽,和大婚那晚一樣的神态。
霍時修以為他心裏仍有抗拒抵觸,只好沉默,将他送進房間之後,便去找當兒和負責為溫晏更衣的婢女。
房間裏又剩下溫晏一個人了,他用指尖摳了摳輪椅的扶手,刮出一點聲響來。
霍太師在朝中與皇上共商國是,家宴就由霍蕲主持,霍時修替他擋了幾杯酒,結束時已經有了點醉意,在人前看不出來,剛走到院子裏腳步就亂了,溫晏在後面看着,心覺奇怪:這人不是成日尋酒問歡嗎?怎麽幾杯下肚就醉了?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一回房就直愣愣地往床邊走,坐下準備脫靴了才注意到旁邊傻掉的溫晏,他看了好一會兒溫晏,好像不認識他一樣,直把溫晏看得低下了頭,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道:“我失禮了,還望小王爺見諒。”
說完就要往房間的另一邊走,可剛邁出步子就被溫晏拉住了袖擺。
“就、就睡床上吧,我現在還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