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更
順安堂裏一家老小坐的整整齊齊, 似乎就在等着薛晏榮來興師問罪。
“晏榮——”鄭珺清自然知道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去那種地方,就算去了也定是有正事要辦,這會兒一瞧見她來了, 立馬就站了起來。
“你坐下!”魯氏嗓門一喊, 眼睛就瞪了起來。
“母親——”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為他說話?”魯氏眯起眼睛, 一副嚴峻狠厲的表情“你寵愛兒子, 也得有個分寸才行!”
薛晏榮走過去,将站起來的鄭珺清重新扶坐在椅子上, 投去一個安心的眼神,随後便擡頭看向祖母魯氏——
“不知晏榮做了什麽錯事, 讓祖母這樣生氣?”
一旁的葉善容連忙開了腔——
“榮哥兒呀,不是二叔母要說你,咱們薛家好歹也是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你二叔也還有官職在身,晏朝明年又要參加科舉, 就算你不為我們院兒裏考慮,可你這還有個在宮裏為妃的親姐姐呢,想着你在關外一個人自在慣了, 可眼下畢竟是回了家,有些事兒該避諱還是得避諱些。”
葉善容這明顯是嫌事情鬧得還不夠大, 當着一家子的面兒, 先搬出薛家的門臉, 再提出薛懷丘的官職, 又加了薛晏朝的仕途, 最後竟還搬出宮裏的親姐姐, 硬生生給扣了個枉為人子, 罔顧親情的屎盆子,生怕在老太太面前漏掉任何一個可以踩踏的機會,面色瞧着慈善,心底卻是十分惡毒。
“有些事兒?”薛晏榮挑了挑眉毛,也同她裝起傻來“不知二叔母要晏榮避諱什麽?咱們都是一家人,有話不妨直說,倒是不必這般曲裏拐彎的客氣。”
“你要這樣說,那我可就真得說道你兩句了——”葉善容的眉眼吊起,長輩的架子端的板正“你在泉香閣裏花了七百兩銀子拍了個姑娘的頭夜,可有這回事兒?”
“我當什麽事呢,原來是這個。”薛晏榮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點了點頭“是我做的。”
“你們瞧瞧!你們瞧瞧!他這回是親口承認了罷!”老太太啪的一巴掌就拍在了桌子上,指向鄭珺清“怎麽樣!我沒冤枉你的寶貝兒子吧!”
“母親,晏榮一定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天大的原因也不容他在京裏胡鬧!我們薛家!丢不起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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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眉毛都快皺的豎成直線了——
“你若喜歡,大可娶一房正經女子,又或是納幾個好人家的姑娘,跑去那勾欄瓦舍算什麽!髒的臭的!也不怕染了病回來!我告訴你!別以為你能掙幾個銀子,就可以在這個家裏無法無天!饒是我還活着呢!”
話罷,便用手裏的拐杖重重的搗着地,當當當的似是要打人的樣子。
葉善容見狀立馬就做起了好人,先是走到老太太身旁,捋了捋她的後背——
“母親千萬保重身子,可別因為這一點小事兒,氣壞了自己,榮哥兒畢竟還年輕,血氣方剛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說完又看向薛晏榮,急聲道——
“你也是!把祖母都氣成什麽樣了?!還不趕緊跟祖母磕頭認錯!!”
薛晏榮瞧着兩人一唱一和的,真有幾分戲臺子上白臉兒黑臉兒的意思——
不過,薛晏榮也不是被吓唬大的,喊一喊鬧一鬧,就想讓自己磕頭認錯,只怕也太小瞧了自己罷?
随即拱起手來,一臉無辜的道——
“晏榮沒有做錯,又為什麽要磕頭認錯呢?”
“你個逆子!還想狡辯!你要氣死我是不是!”魯氏的鼻孔一張一合,大口喘着氣,就開始叫嚷道:“饒是你爹死的早,讓你沒了人管教!現如今都敢這般無視長輩!”
話音一落,老太太一把推開葉善容,惡狠狠地就看向了鄭珺清——
“都是你!你把我的孫兒!給教成了這樣!你對不起懷禮啊!”
薛晏榮生平什麽都能忍,但唯獨不能忍鄭珺清被這樣指責,若是連自己的母親都保護不了,那這麽多年才是枉為人子!
猛地一跨步擋在了鄭珺清面前,擡眸看向胡攪蠻纏的老太太,聲音冷清的說道——
“祖母,孫兒還沒有把話說完呢。”
“好!你說!我倒要聽聽!你還能編出什麽謊來!”
“我的确是去了泉香閣,也的确是拍了一個姑娘的頭夜,但這都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一個朋友,他在關外幫過我不少的忙,如今升了協領,這又是頭一回兒來京城,我不過就是盡些地主之誼,白日裏同他喝幾杯,夜裏都是回府來的,祖母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找門房來問。”
魯氏面容一怔,只擡頭朝葉善容看去——
而葉善容似是對事也是一知半解,僵在一旁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還不等這對婆媳想出對策,門外的溫都就不請自來了——
邊拱着手邊往門裏進——
“哎呀呀——大門大戶果然不一樣,若是沒個人帶着,我都要迷路了!”
說着就走到了薛晏榮身邊,頗為親近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這是怎麽了?該不是挨罵了罷。”
溫都沖着薛晏榮擠了擠眼睛,随後又看向主位上的魯氏——
“老太太好啊!我溫都來給您拜年了!”
魯氏跟葉善容被這一下,徹底搞懵了,望着眼前這個不速之客,愣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在溫都是個自來熟,拜完了年,就把懷裏的東西亮了出來——
“這是我親自挑選的拜年禮,還請老太太不要嫌棄我是個粗人,若是不滿意,還望見諒。”
随着錦盒被打開的瞬間,魯氏僵在臉上的表情,頓時就松展開來了——
那是一對鑲了金邊的翡翠壽桃,底下托着兩片金燦燦的黃金葉子,雖比不上薛晏榮送的珊瑚島那般精貴,但勝在讨巧,老人嘛無非就愛長壽,尤其是像魯氏這種享盡富貴的人,自然活的越久就是高興。
“你也好啊——”
魯氏的臉說變就變,剛還烏雲密布,這會兒就撥開雲霧見天日了——
“大老遠的還讓你破費,晏榮啊,可得好好招待人家!”
還不等薛晏榮說話,溫都就一個勁兒的點頭——
“您放心罷,晏榮已經招待過我了,這幾日我在泉香閣吃得好喝的好住的也好!我聽他說,家裏人不讓他逛窯子,這不,我就特意過來同他解釋,老太太您可千萬不能聽那些個歹人的胡言亂語,冤枉了晏榮,他可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了!”
魯氏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
“怎麽會呢,我自己的孫兒,我了解!”
說完又瞪了葉善容一眼,随後便擺了擺手——
“得了,你們年輕人好好說說話,我老了,精力跟不上,這會兒得先回去休息了。”
“老太太慢走啊。”溫都笑呵呵,臉上的黑胡子也跟着一顫一顫的抖着。
老太太一走,葉善容就孤身一人了,這會兒到成了衆矢之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你瞧瞧,母親也真是的,這誤會鬧得。”
薛晏榮自然不能說葉善容什麽,但鄭珺清就不一樣了,方才葉善容那陰陽怪氣的話,自己可是一字不落的聽進了耳朵,冷着眼眸,重重的哼了一聲,朝着屋子裏剩餘的下人說道——
“往後誰要是再亂嚼舌根兒!仔細我拔了她的舌頭兒!”
說完理也不理葉善容,只朝薛晏榮跟溫都走去——
“晚上留下吃飯,來都來了,可千萬不能走。”
溫都笑道——
“您放心,我鐵定得吃完一頭牛再走!”
“一頭怎麽夠,少說也得十頭起。”
“那我就不客氣啦——哈哈哈!”
鄭珺清難得同晚輩說笑,見溫都這般爽朗,倒也放心不少,看向薛晏榮擺了擺手——
“你就甭送了,好好招呼人家。”
“是,兒子知道了。”
屋子裏的人一個個全都走,只剩葉善容留到了最後,真是越想越氣不過,前腳剛回了暖香苑,後腳就快步沖到院子裏,朝清音閣的方向,叉腰啐道——
“這明明就是老太太擺的局,合着全賴我一個人!有本事你去拔老太太的舌頭兒啊!”
一想到魯氏方才瞪眼的模樣,葉善容真是憋屈的要死——
“一個個的都什麽東西!”
葉善容受了氣,哪能自己憋着,定是要發出去不可,薛晏朝是自己的親兒子,當然是不舍得撒氣的,吉慶就不一樣,狗奴才一個,登時就被賞了一通板子!
“別以為你帶着朝哥兒,去那種烏七八糟的地方我不知道!饒是還有下次!我定要了你的小命!”
薛晏朝被吓得在旁邊都也不敢動,眼睜睜的瞧着吉慶挨完了板子。
暖香閣裏人人自危,栖子堂中卻已經滿院飄香了,想必那鍋上的羊肉怕是快要煮好了——
溫都盤腿上了軟塌,一邊喝着馬奶酒,一邊搖着頭——
“你這個祖母可不是簡單人。”
“何止啊——”薛晏榮點了點下巴“站在我祖母身邊的是我的二叔母,她更不是簡單人,一天天的盡想着怎麽扒我的皮,拆我的骨。”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得留在京裏,關外待着不比這自在。”
“我倒是也想,可家裏還有母親,宮裏還有姐姐,這些我都不能放下。”
溫都嘆了口氣——
“你的牽挂太多,這樣心累,容易變老。”
薛晏榮笑了笑,老了嗎?是老了——
低頭喝着杯子裏的酒,随後又問道——
“你怎麽會突然過來,還有那個壽桃,什麽時候買的?”
溫都擺了擺手——
“你還說呢,去的時候都跟你說了千萬別一個人挨罵,結果你還是沒聽我的話,與其等你來叫我,不如我先過去,有個外人在,她們也不好罵不是,至于那個壽桃,就更簡單了——我随便問了個小厮就知道老太太喜金,臨時差人去買,還不錯吧。”
“何止不錯,簡直就是好極了!”薛晏榮豎起拇指,道:“鑲了金子的壽桃,既富貴又長壽,她愛不釋手呢,只是讓你破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再說這樣生分的話,我可要怒了!”溫都拍了拍薛晏榮的肩膀“這才多少銀子,與你在泉香閣裏給我花的,不值一提!”
話罷,又是幾杯酒水下肚——
羊肉上桌的時候,兩人差不多都半醉了。
姚十初跟徐聿守在外屋——
只聽屋裏頭兒聊着聊着竟還唱了起來——
姚十初有些犯愁——
“這得喝到什麽時候才能停呀?”
徐聿搖了搖腦袋——
“怎麽着也得後半夜吧。”
酒過三巡,夜過大半,屋子才沒了動靜——
薛晏榮掀了簾子,從裏屋走出來,除了面色有些發紅,人倒是沒怎麽醉。
“二爺——”
姚十初急忙遞來巾子跟茶水。
薛晏榮接過先漱了漱口,随後又擦了把臉,呼了口氣,似乎是舒服多了的樣子。
“二爺,溫都大爺這是喝醉了?”徐聿走到軟塌旁,只見溫都靠在軟墊上呼聲震天,随即快步走到門前掀開了簾子,探出腦袋去“您這酒量見漲啊!竟連他都能喝過了!”
“你也擡高看我了——”薛晏榮邊說着邊走了進來,指着軟塌處的痰盂“我哪能喝的過他啊,那酒我趁他後面迷糊的時候,全給倒了。”
說完又揉了揉額頭。
姚十初見狀,連忙将窗子打開通通風,拍了拍徐聿的肩膀——
“你快把人扶到偏房去吧,甭在這兒了,喝到這會兒了,再耗下去天都要亮了。”
徐聿點了點頭,便将溫都的胳膊架在脖子上,只見他嗯了一聲,額頭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溫都卻紋絲未動——
“哎呦我媽——他這得有二百斤吧?!”
“瞎貧什麽——”姚十初扶着薛晏榮坐在椅子上,随即便到門前又喚來了兩個小厮。
兩個小厮攙一邊胳膊,徐聿在後頭頂着,等把溫都送到偏房,三個人也氣喘籲籲了。
姚十初沖了碗醒酒湯,見薛晏榮站在窗戶前,連忙又過去把窗子關上——
“別關啊,熱的慌,涼快涼快——”
“您現在是涼快了,明兒早上就該頭疼了。”
姚十初說着就去床榻前,将被褥鋪開——
“您要是心煩睡不着,那就先不睡,反正明日也沒什麽要緊的事,歇上一天也無妨。”
薛晏榮神情一怔,端起桌案上的醒酒湯——
“我心煩什麽?我不心煩。”
姚十初鋪好床褥,又轉過身子來——
“跟了您多少年了,您心不心煩,高不高興,這點兒眼力勁兒,奴婢還是有的。”
“你想說什麽就直說,我頭疼,不想費腦子。”薛晏榮蹙起了眉頭。
姚十初見狀,倒也不藏着掖着——
“直說就直說,總比您這樣憋在心裏的好——”話罷,抿嘴頓了頓,複又出聲道:“俞二小姐去找您了。”
“嘶!徐聿這個大嘴巴!又是他說的!”薛晏榮梗着脖子猛地站了起來,許是因為喝了酒,腳下有些不穩,才站起來,又坐了回去。
“您慢着些——”姚十初将她領口的盤扣松了松“不是不心煩嘛,您這又急什麽?”
薛晏榮曲着手指在額前揉了揉——
“我不是心煩,我是、是無奈!母親跟我說她是個好姑娘,讓我千萬莫要傷着她的,可世上哪有兩全之法?不将她傷徹底,她又怎麽會就此死心?饒是今日撞上了,我也就沒管沒顧——”
“那您的名聲——”
薛晏榮搖了搖頭——
“我的名聲再壞也不過如此,倘若真的将她耽誤了,我那才是真正的作孽。”
姚十初深嘆了口氣——
“二爺,奴婢說句不該說的,其實您之所以這樣拒絕俞二小姐,怕耽誤她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應該還是不夠喜歡吧?”
薛晏榮呼吸一滞,猛地擡頭望去——
姚十初眨了眨眼——
“您甭這麽看我,這事兒我覺得也沒什麽,您要真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守在身邊,是好事兒!”
薛晏榮的酒似乎清醒了大半,眉頭皺的比方才還要深——
“這話兒往後別再說了。”
“二爺——”
“我累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