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歡

第5章 浮生黃粱（五）

車輪滾動碾碎雪地上的冰碎，馬車一路南行留下兩行深深的車轍。路上李尋歡碰上一個狼一般的少年，若說這世上除了李尋歡還有什麽可以打動西門吹雪，那就是劍客，這少年是個劍客，盡管還稍顯稚嫩，但銳意初漏，給他三年時光定能踏上巅峰。李尋歡沉寂已久的心又有了交朋友的打算，對象就是這個叫阿飛的少年。這是個筆挺剛強如同标槍一般的少年，一個人獨自在冰冷的雪地上行走，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令他屈服，他拒絕了來自李尋歡的幫助，擁有花崗岩一樣堅硬的品性，李尋歡和西門吹雪都很欣賞他，為着他這連天地都能動容的純粹。兩人成了朋友知己，這本是在正常不過的事了。男人的友情來得有多容易，一碗酒我就能為你兩肋插刀抛顱灑血，對的時間碰上對的人，世上本來沒有那麽多複雜的事，複雜的從來只有人心。

本以為入關再不好也會比呆在關外那個不毛之地要好上千萬倍，誰知關外嚴酷的氣候淩虐的是他的身體，回來後的一切竟是在糟踐他的靈魂。龍嘯雲變了，西門吹雪敏銳的察覺，李尋歡不可能沒有發現，他只是不願承認，只是自欺欺人。

龍林二人這些年有了一個孩子，粉雕玉琢，仙童一般的外貌，但兩人實在太不會教孩子，小小年紀就歹毒得令人發指，李尋歡初見他這小孩就幾次三番要置他于死地，此前兩人既無怨也無仇，李尋歡廢了他，西門吹雪不可置否，只覺得李尋歡出手太軟，如果是他，絕不會讓這種毒物有再為禍人間的可能。然而當李尋歡知道這孩子竟是屬于林詩音和龍嘯雲時，霎時間雪白了面色，這三人間的孽債，重逢這一刻只怕更攪不清了，雖然西門吹雪一點也沒覺得李尋歡做錯了，卻挨不住他滿心的愧悔。

當年龍嘯雲真的不知道林詩音和李尋歡的關系才對他做出這樣的懇求嗎，西門吹雪一點也不信。他為何目光閃躲，難道不是愧疚，難道不是心虛。他為了愛情拿自己性命威脅別人，天下怕也只有李尋歡才能被他威脅，這也罷，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勾結了別人陷害李尋歡。龍嘯雲變成這樣難道不是李尋歡的錯，李尋歡不該掏心掏肺對着他昔日的結拜兄弟，升米恩鬥米仇的故事他怎麽會不知，而龍嘯雲若再多一分血性又怎麽會接受他的妻子，他的房子。

回來後的事稱得上波瀾曲折精彩萬分，如果當事人不是李尋歡的話，西門吹雪興許會更饒有興致。可那時他卻只有滿心悲哀與憤怒。世上多了打着正義旗號行着雞鳴狗盜事情的大俠，滿口仁義道德行事卻卑鄙狠辣，這種人就是西門吹雪見了也是見一個殺一個的。可那時李尋歡卻被這幫假仁假義的僞君子陷害成梅花盜，背後當然少不了他結義大哥的手筆，所幸他那時還不知，否則不知該難過成什麽樣。

他就算因為龍嘯雲的緣故被擒，嘴裏卻仍篤信着：

“我知道大哥不管做什麽都是為我好.....”西門吹雪聽着只覺得嘔心，他龍嘯雲的愧疚是假，他的感動是假，他的淚水也是假的，可誰也阻止不了李尋歡以為那是真的。他看他雙腿被打屈伏在地上，看他被壓到少林，看他路上誅殺五毒童子，不禁為他捏一把冷汗。到了少林後李尋歡被這群老禿驢反咬一口，他卻也不走反而沖進禪房仗着人質在手跟少林這幫和尚要吃要喝，看這幫和尚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确實有趣極了。李尋歡身邊總有這樣有趣的事，但其實更多時候，他身邊更多悲傷的事。

後來阿飛為了救他居然冒充梅花盜，讓人不禁感慨，得友如阿飛，此生何求。

好在探花郎機敏，梅花盜一案破了，龍嘯雲的真面目也漏出來，他竟抛棄妻兒不知所遁了。他陪着他在孫駝子的酒館裏守着李園，一呆就是兩年。兩年裏他已學會平靜的看他用酒消磨自己的生命，他不再像過去一樣自欺欺人的閉眼，仿佛這樣李尋歡就會活的很健康似的，這種行為怎麽不可笑，鴕鳥一樣令人譏嘲，西門吹雪也會有今日，誰想得到。李尋歡身上的苦痛太明顯，西門吹雪也被感染，在他一個人時總不自覺顯露出來，可若和朋友一起他又是那個充滿生機，靈動而風趣的朋友，他若知他身後有個西門吹雪，恐怕這份痛苦也會好好藏起來，幸好他不知，但也不幸，他卻不知。他的心會随李尋歡震顫，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自己也要忍不住嘆息，西門吹雪本是一把劍，誰聽過一把劍的心竟會有人的情緒，可西門吹雪畢竟還是個人，這顆心屬于人，誰又能阻止他為其他人震動。真正了解李尋歡的人一定忍不住會愛上他，他發現這句話不只适用于女人，男人也逃不了，這世上卻不會有比西門吹雪更了解李尋歡的人了。

接下來的故事也很精彩，英雄的故事都很精彩，李尋歡若稱不上英雄，偌大個江湖恐怕沒有英雄了，所以李尋歡的故事通常更精彩，但精彩的故事還不足以令人心銘記，精彩中含着血淚才往往最動人心腸，李尋歡的故事是他見過最動人心腸的了。

阿飛是李尋歡的朋友，這後來江湖裏每個人都知道，朋友卻是世上唯一能傷害李尋歡的人，如龍嘯雲，如阿飛。西門本篤定阿飛和龍嘯雲不一樣，可偏偏他卻也給了李尋歡最沉痛的打擊，李尋歡不會怪他，西門吹雪也怪不得他。能改變男人的通常只有女人，西門吹雪雖不曾有過女人，但也還算明白，阿飛踩進了天下最蛇蠍的女人的陷阱，西門吹雪同情他，卻也惱恨他。不只是後來阿飛不會忘記李尋歡為了他大口嘔血的場景，西門吹雪也一直記着。世上不止愛情需要磨砺，友情也如此，阿飛最終還是站起來了，此後世上再不會有什麽能把他打倒，這個結果兩人由衷欣慰。

打破兩年守護時光的是金錢幫的崛起，李尋歡迎戰上官金虹又是另一個精彩的故事。是中兇險卻也只有親歷的人才能明白。這場決鬥成就了李尋歡武林神話的名頭，卻也幾乎将他帶到死亡的深淵。

當西門吹雪聽到天機老人說“像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的已經不多了”時，他只覺得心頭一悶，然後又覺得有些哀凄，這種人能活得久嗎，起碼李尋歡是不行了，他的後半生盛滿了憂愁，這憂愁讓他的病體支離，如果沒有奇跡，孫老爺子的希望只怕會落空。可更令西門吹雪難過的是，他本是有能力釀造這種奇跡的。

李尋歡做的事簡直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為世上只有這樣的一個李尋歡，以前固然沒有，以後恐怕了不會再有了。

是以世上雖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尋歡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願不惜犧牲一切，讓他活下去。後來者裏面總算有個把醫術高超的大夫，梅二便是一個。關心李尋歡的人都很感激他，他救了這世上最該救的人，西門吹雪也是，劍神有情，就算對如今還沒取得劍神名頭的西門吹雪來說也不知是個是喜是憂的消息。

上官金虹曾說道：人若有情，劍勢必要日漸軟弱。西門吹雪聽了手不自覺覆上腰間的劍，他說的不錯，曾經他也是這樣想的，劍若無情，才有可能一往無前，而有情的人怎麽使得出無情的劍？

但無情的劍不一定無敵，有情的人才使得出靈動的劍，西門吹雪隐隐明悟。

這話是李尋歡對阿飛說的，李尋歡為阿飛做了一切朋友該做的事，這雖讓西門吹雪不至于嫉妒但卻也羨慕。他曾經還同情過阿飛所愛非人的遭遇，實際上他又有什麽立場呢，西門吹雪對李尋歡的感情變了。這變化從何時開始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小時候他把他當孩子，甚至當成自家的幼崽，還曾想過若自己有孩子是不是會像他一樣可愛，等他長大後，他又發現他們其實可以成為朋友，西門吹雪的朋友不多，但李尋歡一點不比陸小鳳遜色，但後來呢，他命途轉折在苦痛中蛻變，他似乎變了很多但又一點沒變，看他半世滄桑，西門吹雪盡管會為他的愁苦痛苦，可又不得不承認，他愛上的李尋歡就是經歷過這千種磨難萬般挫折的人，遠走關外，行俠仗義，受人背叛，赤子之心，少了一絲一毫西門吹雪或許都不會愛上他。他敬他，憐他，惱他卻也愛他，他此生再不會體會比在李尋歡身上體會到的再複雜的感情了，也不會有比這更深沉更厚重的了，他此生最貴重的感情給了李尋歡，但當事人卻一無所知，他有什麽立場同情阿飛呢。

與上古金虹一戰可謂驚天動地，想看看小李飛刀到底有多快的人全都沒機會說出來了，上官金虹最終也沒能例外。

他陪他看遍世态滄桑，人世無常，看他欠下情債一本又一本，李尋歡從來是女人的魔障，眼下心境已變，西門生平所有的酸苦滋味都在李尋歡身上嘗了個遍，但就算這樣他還是希望能有個人把他拉出名為“林詩音”的深淵，機敏活潑如孫小紅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人說愛情讓人偏頗，西門就算喜歡李尋歡，但也沒法讨厭孫小紅這樣的女人。

可惜到底還是沒機會，因為林詩音竟然死了。林仙兒果然是蛇蠍般的女人，浮華散盡她欲重投阿飛的懷抱被絕情拒絕，這本是她自找的一點怨不得旁人，但她為何會下毒殺害林詩音，這理由她已經沒機會說出口了，她若想報複李尋歡目的已經達到，先是傷害他最重要的朋友，然後害死他最重要的女人，這毒如蛇蠍的女人，有着仙子般的外表，卻生來是帶男人下地獄的，如今也輪到她到地獄裏找曾被她帶去的男人們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只是這代價未免慘烈了些。

龍嘯雲早已身死，兩人留下龍小雲，他也是一名孤兒了，只是他還有李尋歡，為了龍小雲李尋歡再苦也是不會死的。這小鬼生性歹毒，他該慶幸西門吹雪仍是游魂般的狀态，否則西門吹雪第一件事一定一劍了結了他，口口聲聲說李尋歡毀得他家破人亡，卻也不想想如果就算沒有李尋歡，沖着龍嘯雲這些年幹過的龌龊事難道他家能一直太平一輩子嗎。沒有李尋歡他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