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浮生黃粱(四)
父兄離世,他和林詩音的婚事便推遲了。一時心灰意懶百無聊賴,又逢此時朝堂竟有人彈劾他“結交匪類”,他索性辭了官去,沒了父親的期盼,朝堂對他再無一絲意義。
結交匪類,笑話,他李尋歡本就是一“匪類”。沒了官場的身份,早年他結下的仇敵再無一絲顧忌,接連上門尋仇。李尋歡雖不懼他們,但林詩音卻被擾得如驚弓之鳥,時不時央着他希望他退出江湖,和她做對平常夫妻。西門吹雪對此不可置否,李尋歡還沒滿雙十,竟就要他退出江湖,小李飛刀若束之高閣也是廢鐵一把,小李飛刀若真成了小李“廢”刀,這絕對是江湖的巨大損失。李尋歡卻無法對林詩音的話置若罔聞,可這又不是他的心願,只能委婉承諾以後不輕易與他人結仇。可面對表妹天真的想法,他唯有苦笑,一入江湖哪有抽身的可能,他第一次意識到兩人的差距卻沒法彌補,且不說她是自己心愛之人,她還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光這兩點就讓他左右為難。
但有次着實兇險,他去關外辦事回來,他的仇人竟勾結了關外兇名顯赫的“關外三兇”,他手刃了十九人,飛刀盡出也身受重傷,眼看着就要命喪黃泉,或許此次真是天要亡他。
西門吹雪忍不住拔劍,他何曾做過這徒勞的事,曾經這人也曾陷入絕地,但卻未有一次像這樣的絕望。他心裏又悲又怒,李尋歡已是他這世界最親近的人,他在他身上首次嘗過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感情,看着他從一個小肉團子長成如今這樣風采過人的模樣,他的喜怒哀樂雖淺,卻全系在這人身上,他的哀愁苦痛他全知道,世上再沒比他更親近更了解李尋歡的人了,西門吹雪不了解這是怎樣一種複雜的情感,它糅合了親情友情甚至還有愛情,但毫無疑問李尋歡已成了他此世最重要的人,誰也比不了,誰能對他朝夕相處十幾載的人無動于衷,西門吹雪自問不能。可現在又算什麽呢?看着他悲傷寂寥不能分擔,看着他哀痛欲絕不能依靠,難道現在又要他看着他死去卻無能為力了嗎?他從來古井無波的眼底翻湧起驚天的波浪,那屬于憤恨屬于絕望。他擁有天下最淩厲的劍法又怎樣,殺不了人的劍怎配稱劍。
也許命運還是沒能忘記李尋歡,在兩人幾乎都要認命的時候,轉折還是出現了。一個叫龍嘯雲的青年男子出現救了李尋歡,他一把銀槍挑了最後一個同樣身受重傷卻比李尋歡多口氣的敵人,還細心給李尋歡治傷,送他回家。若此時有人跳出來說龍嘯雲不是好人,無論是西門吹雪還是李尋歡都會踹他一腳讓他一邊去,他兩面前的龍嘯雲可是一個坦蕩蕩的漢子,目正眉清,豪氣幹雲,他碰巧救了李尋歡不圖名不為利,理所當然的兩人成了朋友拜了兄弟。西門吹雪亦是感激他,他沒有道理不感激他,但如果他知道龍嘯雲是造成李尋歡半世滄桑的禍首之一,或許此時這份感激便不會這樣純粹了。
李尋歡帶龍嘯雲回了李園,偌大的李園只住着他和林詩音卻是寂寞的很。可龍嘯雲來了李園後卻病了,鐵打的漢子病得形銷骨立,李尋歡幾乎一時間就想起自己的親兄長,惶恐慌亂的打聽他是怎麽病的。
龍嘯雲愛上了林詩音,有比這更糟的消息嗎?他難道不知道林詩音是他李尋歡未過門的妻子,當龍嘯雲拖着病體央他将他表妹“許配”給他時,這句質問幾乎快沖出口,但他沒有,他怎麽能?這句話一說相當于立刻逼死龍嘯雲,李尋歡怎麽能?他或許還該感激龍嘯雲的病不是沒得治的,不會像他大哥那樣離他而去,可他又怎麽能答應他呢?
但難道要他看着他病死嗎?看對他這樣好的救命恩人就這樣死去,看已經和他八拜之交被他當成兄弟的人這樣死去?李尋歡笑得凄涼,如果這樣還不如自己去死要值當得多。但他能告訴林詩音嗎,然後求着林詩音嫁給龍嘯雲?他也不能,他又能如何?
他把決定權給了林詩音,離開她放縱自己,流連花樓,他得讓她主動離開自己。然後他開始徹夜不歸,兩年時間的自我放逐,他成功了嗎?當然,李尋歡是固執的人,固執的人一旦決定做什麽幾乎沒有不成功的。林詩音來過,一次又一次,有時還和龍嘯雲一起,西門吹雪看見龍嘯雲為給林詩音“出氣”一拳一拳砸在李尋歡身上,那個情景讓他眼眶生痛。後來林詩音就沒有再來了,她最後來的那次甚至都沒有進樓,眼裏的淚水都流幹了,只枯望着滿樓的燈火,而後轉身離開。她答應龍嘯雲的求婚,他這兩年的殷切追求沒有白費,石頭的心都給他捂化了,再來她對李尋歡真的絕望了。西門吹雪知道自己不該怪她,她盡管是武林世家,可一直被充做大家閨秀教養,他能怪她什麽。可他還是忍不住質問出聲:
“你竟就這樣走了!為何不把你表哥叫回來?一夜之間性情大變,這樣拙劣的伎倆你竟然相信!”但誰聽得見?連西門吹雪都覺得自己可笑。
他還是無法完全把自己當成看客,他可以在李尋歡幸福的童年裏平淡旁觀,卻無法在他命途波折痛苦不堪的歲月中平靜如一,這樣的西門吹雪怎麽能是神?不過是個凡人罷了,凡人的苦樂哀傷他都有,只是以前沒機會體會,他以為劍之一道在乎誠心純粹,所以他心無旁骛了整整二十幾年,如今他的劍變成什麽樣了呢,誰能知道,沒有敵手沒有挑戰,誰能知道。
林詩音沒看李尋歡多久,可李尋歡在樓上卻一直癡癡凝望她的身影好久好久,周圍沒有名妓沒有絲竹,沒有脂粉香沒有錦羅床,有的只是一壺清酒,仍是上好的竹葉青,他一杯接着一杯喝着,不急卻很快,然後突然大口咳嗽出聲,咳得雙頰嫣紅,咳的西門吹雪雙眉緊皺。這兩年他何嘗不都這樣過去。等咳嗽停了,他又望着林詩音背影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語道:
“這樣才好,這樣才好,你早該走了,早該放棄我這個浪子,龍嘯雲能和你做對平淡夫妻,這樣才好,才好....”而後又是大口的灌酒,慘笑出聲,叫着好,叫着早該如是。
林詩音和龍嘯雲的婚禮李尋歡怎麽會缺席,他不僅沒缺席更在婚禮當場送上李園的地契當做賀禮,兩人需要個安定的家,龍嘯雲沒有,他給。林詩音洞房花燭那夜,李尋歡便在她的小樓外站了整整一夜,冬夜的風太涼,那夜過後李尋歡的咳嗽便沒停過。林詩音有了自己的家,他難道還能繼續留着獨自看李園的梅花,這太殘忍,盡管這殘忍有多少是他自找的。帶着忠仆鐵傳甲,他遠走關外,這一走又是十年。
萬梅山莊本也靠近塞北,關外的風景西門吹雪并不陌生,只是這荒煙枯草一點也不适合李尋歡養病。可惜病人一點沒病人的自覺,十年裏他簡直拿酒當飯吃,鐵傳甲勸他不得,他心裏有悲苦愁緒,酒精豈不是最好的藥物。他大口的喝酒然後又大口的咳嗽,一聲一聲消磨着生命。他繼續雕木頭,這可以讓他酗酒的雙手不至于發抖,刻出的卻不再是動物,他開始刻一個女人,西門吹雪當然認得,那是林詩音。可他卻總不會給他的木像面容,女人的形象那麽柔美,每一刀都镌刻着鮮血,刻好後他就尋了個地把人像埋下,每當他做這事西門吹雪總忍不住把眼閉上,既然這樣當初又何必?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傻子,李尋歡偏偏就是這樣的傻子。
十年,荒草榮枯了十次,李尋歡仍是那個李尋歡,嘴裏說着讨厭麻煩,看見不平卻總學不會視若無睹。他看着他為了毫不相幹的人奔走勞碌,看他一手飛刀震懾了此地一幫嗜血的惡徒,看着他在小院裏種下的梅樹一點點長大,看着他的病情一日日嚴重。他陪着他在草原騁馬,他陪着他到過冰原凍土,見證雪融成河的壯闊。但李尋歡卻也不是過去的李尋歡了,十年光陰足以磨滅年少時眼底的銳意,足以讓過去的壯志雄心成為眼前的浮煙。
一個偶得的美景,那時初春,長白的積雪初融,山碧天清,那日的陽光太過燦漫,灑在山巅的積雪上,跌落極致瑰麗的彩光。兩人立在山腳,李尋歡仍在喝酒,喝一口就開始咳嗽,咳得腰背彎曲,眼睛卻一瞬也舍不得移開,等咳嗽停了,他直起腰,輕呼口氣,唇邊勾起一縷笑。西門吹雪看的怔忪,有多久沒見過他這樣輕松的笑意,那一刻,天地河湖,只剩彼此。
李尋歡伸直了腿,懶懶靠在馬車上,今日所見美景讓他心情頗為愉悅,難得沒有在刻木頭,也沒有大口灌酒,他雙眼微和,窩在貂裘的軟毛裏,姿态慵懶優雅,西門吹雪抱劍坐在一旁,就這麽靜靜看着他。塞外風霜如劍,細紋侵襲了他如玉的面龐,鬓邊沾滿雪霜。盡管他的眼睛仍舊年輕靈動,可李尋歡确實一天天老去,他不自禁撫上自己的臉,時光早已遺忘他,他的模樣如初。他起身逼近李尋歡,這張臉是這樣熟悉,他熟悉上面每一絲肌肉的紋路,熟悉眉眼最細微的比例,他就算閉上眼也能摩畫的分毫不差,可他卻從未觸碰過這張臉,就算兩人現在隔得這樣近,西門吹雪幾乎都可以感受到李尋歡呼出的氣息,但那也只是幾乎,我們貼面相依,卻永遠無法四目相對,這距離看起來比咫尺短,事實上卻比天涯長。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他似乎明白了上天讓他來到這的目的,但似乎又更加迷糊,他步履堅定的走了生命最初的二十來個年頭,何曾有過這樣的不确定,但不管如何,若能讓他看到李尋歡白發蒼茫平安喜樂,這何嘗不是一種眷顧,起碼西門吹雪是這樣認為。
李尋歡病了,整日整日的起不來身,關外沒有好大夫,西門吹雪本是醫者,卻救不得他治不了他,他整日起不了身,西門吹雪就整日陪在他身邊,看他高燒燒得雙頰通紅唇角幹裂,看他夜裏盜汗然後凍得瑟瑟發抖,看他不停咳嗽大口嘔血,看一眼都是折磨。西門吹雪難道不是在折磨自己,什麽時候開始加諸到李尋歡身上的磨難也成了西門吹雪的磨難。他無數次的想過,若他在,一定醫得好他,縱使不然也絕不會叫他受這般苦楚。若他在,可他明明就在,能有什麽比這更諷刺的,他還曾想過,若他能碰到他,一定先狠狠揍他一頓,敲敲他的腦袋瓜看看裏面到底在想什麽,他大哥臨終時的話,難道全被他丢到水溝裏了嗎?
李尋歡病了整整一個月,這揪心的一個月鐵傳甲抹了多少淚,等他家少爺好容易可以起身到屋外走動時,這鐵打的大漢嗚咽得像個小媳婦,惹得李尋歡滿心愧疚。但他這一場大病徹底絕了他身體痊愈的希望,若不是一身傲人的內力,他早在閻王殿讨酒了,李尋歡清楚,西門吹雪也明白。
也許終是不想埋骨他鄉,這一年李尋歡終于決定入關了,到底還是想在死之前見見他此世唯一的親人,也是最心愛的女人,看看她是否過的美滿幸福。還想去父兄靈前祭拜,順帶忏悔,自己真是李家最不肖的子孫了。
冷風如刀,飛雪如銀,李尋歡夾着風雪入了關,也夾着天地間最沉的寂寞。李尋歡寂寞嗎,最愛交朋友的他這些年卻很少交友了,溫和的拒絕了他人對自己世界的探訪,他眼睛仿佛是碧綠的就像最柔和的春水,可那汪淺綠下卻埋着最濃厚的疲倦,十年風霜帶走了太多太多。西門吹雪寂寞嗎,游魂般的三十多年,此前他本就擁有天地間最冰冷的寂寞,而這三十年就足以讓他認識到自己究竟是怎樣一般的寂寞,寂寞本該是萬籁無聲,他卻深處最繁華喧嚣的寂寞,惡狠狠嘲笑他是怎樣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