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浮生黃粱(六)
西門吹雪就算早知道李尋歡或許不能活那麽久了,但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仍無法泰然處之。
李尋歡一輩子對得起的人太多,對不起的人太少,他是那種寧可全天下人都對不起他也不願自己對不起別人一次的人。可郭嵩陽卻是他這極少數對不起人中的一個,但他卻再也無法彌補了。
所以當他兒子的母親千裏迢迢從西域前來求他相助時,他沒有絲毫猶豫應下了。李尋歡一點不懷疑,因為這孩子跟郭嵩陽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但直到他身死他也不知道這孩子的存在。他或許已經忘了,他曾遠走西域和當地一位異域女子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後來竟還有了孩子,只是當時他人已不知所蹤,那女子也是烈性,獨自生養了孩子整整十二年。也幸是當地民風開放,再加上這女子所在的教派在當地很有地位,這十幾年兩人都沒吃什麽苦頭。但這西方的教派從來不被一些中原名門正派放在眼裏,他們對這些人有個更為統一的稱呼,魔教。
然而天下名門俠士,正人君子大都難以免俗有那麽個逐名逐利的癖好,魔教異寶的消息不知從哪傳出,一幫名門正派就忍不住摩拳擦掌要除魔衛道,伸張武林正義了。這真是無妄之災,魔教上下幾乎被屠戮幹淨,只剩孤兒寡母死命逃出。名門正派們翻遍魔教上上下下都沒發現異寶的線索,定是在這兩只漏網之魚身上。
還好名門正派都還有這麽個毛病,那就是好臉面,大張旗鼓追殺這麽對孤兒寡母說出來可以笑死全江湖,明的不來但架不住人家有死士。誰能知道明面上風光霁月的江湖名門私底下竟有這麽多見不得人的勢力。
碰到這種事就算是素不相識的人李尋歡也不會見死不救,更枉若這還是郭嵩陽的孩子,為他而死的郭嵩陽,他李尋歡就算為他的孩子去死也是義不容辭的。他把這母子送到少林,少林寺也是名門正派之一,卻是少數沒參與剿魔的名門正派,這幫和尚雖然又臭又硬,但善惡還是拎得很清,也是少數李尋歡可以相信并托付的勢力。
這對母子竟然尋了小李飛刀的庇護,這讓仍舊在追殺的門派有些躊躇,小李飛刀冠絕天下,這些年來他說的話幾乎代表了武林的正義,他若開口揭穿,他們幾十年來營造的清譽就岌岌可危了。但躊躇也是一時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個道理這些正人君子高門俠士混了江湖這麽久,他們記得最清楚。小李飛刀又如何,刀只有一把,總有發完的時候,更何況聽說他已經快病死了,只要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誰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樣一想,他們又神氣起來,左右自己不會親自出面,但不能看着一代神話隕落真是可惜。
整整三十多個殺手,個個放在江湖都稱得上一流,這幫正派人士收了那麽多門徒斂了那麽多錢財養出這麽些人,誰說不是豐功偉績。可這番“偉績”卻已觸到了朝廷的底線,這是他們最後的勢力了,他們卻不知此後他們在無法派出更多的殺手了。誰說江湖朝堂兩分離,李家世代簪鼎,報官這種事平頭百姓都會做,誰說李尋歡不會呢。
可李尋歡現在卻連嘲諷的力氣也沒有了,否則他定會對着那領頭的人好好“歌功頌德”一番。他手刃了整整三十人,眼前除了他自己便再無活人,可無論是西門吹雪還是李尋歡都知道現在才是最危險的時刻。李尋歡身上已無飛刀,藏在暗處的那人還不敢肯定,但西門和李尋歡心裏卻清楚,他殺了那麽多敵人,自己也傷得不輕,每發一刀,對他的身體都是摧殘。只是他對敵的時候誰還想得起他還是個病人,一個兩天前還卧床不起頻繁咳血的病人,是什麽力量讓他站在這的,誰也不敢相信,此前死去的三十人當然是最不信的人。但他現在真的已是強弩之末了,意識已經半昏迷,現在就是個孩童也能殺了他。他怎會不知道危險一點還沒過去,可身體卻由不得他自己,最後一把刀射出,他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走,一個人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也要奮力求生,何況李園裏還有人在等他,他是不能死的,但現在還由得了誰。最後這個人卻是隐藏在林葉中的毒蛇,他是帶頭的人,自然比手下多幾分腦子,更何況李尋歡剛剛那手吓得他幾乎肝膽俱裂,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靜靜等着,他不确定李尋歡是否在等着他露出破綻,他的隐匿術高明絕頂,這是他保命的功夫。但他若知道坐卧在樹下的李尋歡現在已經昏迷,他一定會立馬跳出來斬下他的頭顱。西門吹雪很緊張,過去就算面對最兇惡的敵人他也不曾這麽緊張,他手握緊劍柄,來了三十一個人,現在卻只躺着三十個,還有一個最危險最毒辣的藏在暗處,李尋歡現在卻已是毫無還手之力了。這幾乎是一個必輸的賭局,當那人發現小李飛刀現在完全可以任他魚肉他怎麽還會忍,殺了小李飛刀這比一夕成名一夜暴富還要有誘惑的多,他不想再做暗處的影子,他需要一個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天下人面前的機會,美人金錢權利,他只要稍稍踏出一步就唾手可得,他怎麽能忍的下去!所以他動了,試探性的觸碰一片葉子,他在賭,賭李尋歡現在根本無法還手,否則他必第一時間被他的小刀穿透喉嚨,在死神刀尖劃過的滋味太刺激,冷汗從腦門滑下,然後他的嘴越咧越大,他賭贏了。
最後那人一動西門吹雪就發現了,他發現了又如何,敵人終于不再躲藏,李尋歡若還有一絲力氣就算折了樹枝也能立刻結果他,可李尋歡不能了。西門吹雪徒勞地站在李尋歡身前,他看見一個青衣的男人走出了,看見他平凡的臉上露出猙獰扭曲的笑容,天下第一的小李飛刀就要命喪他手,他舉起刀逼近李尋歡,他幾乎看見他金光閃耀的未來在前方向他招手,再沒比這更值得笑的事了。他看不見面前站的西門吹雪,如果他看得見他應該立馬轉身有多遠滾多遠。
西門吹雪抽出劍,他不知道這是否仍舊徒勞,但他只知道他若不拔劍,連他自己也會憎恨他自己。來人越走越近,刀鋒幾乎要穿過自己挨到李尋歡身上,西門吹雪眼中的沉郁幾乎快凝結追出眼眶,生平唯一有過這樣痛苦的時候是李尋歡碰上龍嘯雲的時候,此刻普天之下能保護李尋歡的只有他,最想保護李尋歡的也是他,他心底無聲的哀求,無論付出什麽,請讓此刻他能真實觸碰到這片天地,無論付出什麽。
然後他出劍了,他刺出平生最淩厲最壯闊的一劍,夾着蒼茫天地的沉重,誰也擋不得。
這人臉上的獰笑就這麽僵在臉上,他死也不明白眼前這白衣男人到底是哪冒出來的,這一劍的恢弘足以被整個江湖傳唱,可唯一的見證者卻再也沒有機會對別人說出這一劍的恐怖。他眼睛圓睜,眼底帶着還未完整的驚恐與懼意,他倒下了,眼球還定格着他這輩子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烏劍白衣的男人融合着天地最純粹的顏色,他緩緩吹落劍尖的血滴,眼底凝着亘古不化的寂寞。
西門吹雪輕呼一口氣,吹落劍尖最後一滴血,他收了劍。
三十年了,三十年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踏足這世界的土地,可他心裏既無悲也無喜,這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了,他冥冥中有預感,他該走了。
他曾今想過他若能觸碰到李尋歡他會幹嘛,他以為自己會好好揍他一頓,以償這麽多年自己為他擔驚受怕。可到了真正可以的時候,他卻一點也舍不得了,他只點了他的穴道止血,然後執起他的手腕為他把脈。
這樣的身體還能活多久,西門吹雪眼露悲傷。但他卻不願這樣輕易放棄,他随身帶着傷藥,他自制的藥也不知這麽長時間還能不能用,但也管不得這麽多了。倒了好幾粒給他喂下,手心抵住他的背脊,渾厚的內力緩緩流出,護着他的心脈,随着他的心跳一次次震顫。
李尋歡眼下氣若游絲,幾乎無法自主呼吸,西門吹雪幹脆俯下身一口一口将空氣渡進他的肺部,他嘗到他唇瓣的柔軟,還有口中濃濃的鐵鏽味,一下一下,直到掌心傳來他心跳穩定的節奏才緩緩收了內勁。可唇上卻舍不得離去了,溫柔的摩挲,唇齒相依,他心底一片柔軟。本以為三十年很長,現在看來其實太短了。他直起身,一遍一遍描摹他的眉眼,眼睛迷離而哀傷,卻亮的驚人,他看了他三十年,現在卻像初見一般,他陪他走過極致幸福的童年又陪了他颠沛流離的半生,現在終于快到分離的時候,這樣突出其來,這樣摧人心肺。過去西門吹雪絕不會有的一雙眼睛,誰知道三十年到底能把人變成什麽樣。
可西門吹雪還是西門吹雪,就算有了愛着的人,他仍是西門吹雪。他這樣的人世上也不多,誠于心誠于人,這樣的人任是再長的時光也是改變不了的,他何曾逃避過自己愛上李尋歡的事實,在他分不清真實和虛幻的時候就已義無反顧,到底李尋歡是真實的還是自己是虛假的,到底是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幻還是他自己的存在根本就是想象。世上真有李尋歡,如果沒有,西門吹雪該去哪找,他無數次問過自己,可就算這樣他也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尋歡...”他喚他的名字,以前他也有不自禁叫出他名字的情況,只是現在他知道自己能被人聽得到,就算那人現在聽不到,也沒關系,我碰得到你,你我都不是虛假,這實在太好了......
他抱起他上了馬,他得送他回李園,李尋歡不能死,很多人情願自己死了也不願李尋歡死,西門吹雪不巧也是其中一個。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白衣勝雪的劍客騎着駿馬在草地上疾馳,達達的馬蹄濺起一地青綠。他一手持缰,另一只手抱得那麽緊,那姿态像是護着天底下最貴重的寶貝。可不就是天底下最珍貴的麽,就算拿整座江山來也不換。他獵獵作響的白衣翻飛,這一場景卻只被天地看在眼裏。
西門吹雪将李尋歡牢牢護在懷裏,他只是暫時保住了他的命,他還需要更好的藥更深入的治療,所以快些,再快些,李園已經不遠了。可突然,他勒住了馬,他發現自己的手漸漸透明,時候要到了。
他眉頭緊鎖,他還沒來的及告訴他自己的姓名,現在竟已到時候了?卻容不得他多想,他果斷翻身下馬,動物有靈,這匹馬似乎也感受到空氣中流轉的離情,不住長嘶哀鳴,西門吹雪看向這馬兒的雙眼,露出一絲和軟的笑意,他說:
帶他回李園。
跟一匹馬講話,這行為難道不傻不可笑嗎。西門吹雪卻一點也覺得可笑,他陪了三十多年的人,現在就要和他分離,他不知道在自己的世界裏今後的江湖會不會出現李尋歡,也不知從前的江湖裏有沒有,或許不管今後還是從前都不會有,這難道不是死別,這與死別何異?
他看着李尋歡,直想把他刻進靈魂深處,再不分開。他因為素未蒙面的人拼死拼活,這是他這些年一直幹的事。世上怎麽會有這種傻子?李尋歡為何偏偏是這種傻子?西門吹雪你為何,會愛上這種傻子?
他的身體已經透明,這是他自己都能見到的透明,這難道不像魂飛魄散,這之後他會去哪,是回去,還是就此消失,這或許是他的代價,他心甘情願。他只是遺憾,他與李尋歡竟不曾真的相識,或許這也還好,若是相識了,這場景怕也是會傷他幾分,他如今寧死也不願自己也在他心頭在刻幾刀,這樣倒也好,不曾相遇又怎會傷心。
兩人一馬,就這麽立在曠無的原野裏,這陽光是這樣輕柔,這微風是這樣細膩,誰也想不到此間的悲痛冷如寒冰。
李尋歡鴉羽般的長睫輕顫,西門吹雪驚痛,他難道要醒了!他看他手指輕動,似是努力想擡起來,不待多想伸手去接,卻是一片虛無。陽光穿透他的身體,不消剎那他的存在就如冰消雪融,蒸的幹幹淨淨。
李尋歡昏迷中只覺得心頭一陣絞痛,好像生命中有什麽極重要的東西要離他而去了,這感覺甚至比聽到林詩音死訊的那一刻還要強烈得多,他拼命掙紮着睜開眼,那一刻眼皮似有千斤,眼前模糊着人影,如夢似幻,他費力擡手去碰,卻只碰到空氣的微涼。那日陽光這樣美好,他好像看到一雙眼睛,就像過去在關外曾驚見的美景,長白的雪初融,極颠的寒冰似乎都柔了曲線,端的極致瑰麗。
若非是要死之前才會有這樣美好的幻景,意識回歸黑暗前他隐隐覺得掌心似乎還殘留一絲涼意
……...
萬梅山莊:
青鳥初鳴,寒梅微顫,陽光悄悄爬出雲隙。
西門吹雪猛一坐起,左邊心房還殘留一絲驚痛,他轉頭四顧,這是萬梅山莊,他的卧房,每一個陳設他都了如指掌,但為何只是睡了一覺,這一切竟生出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皺眉,起身走到窗前,推開,清晨寒涼的空氣湧入,下了一夜雪,素銀的園子吐出淡粉,那樹梅花竟全開了,然後他下意識要把窗子合上,他記得身後有人是吹不得風的,随即他全身一僵,他記得.....是誰?
他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夢的內容卻在睜眼那一刻煙消雲散。他輕呼一口氣,穿衣拿劍,不過一個夢罷了,他難道還能被一個夢影響,真是可笑之極
.......
誰人浮生不若夢,誰人一夢竟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