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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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了整整一晚上的眼淚後,我決心認命。
後悔?不存在的,我決不會後悔。
要說唯一後悔的,那就是怎麽沒有打死他。
想起開槍的剎那,我真是沒有絲毫猶豫,這一定是耶和華的指示,我是注定要走出那一步的。
我縮在鋪了層薄被褥的鐵絲網床上,打量起這間空蕩蕩的牢房來。四周都是平整光滑仿若可以吞噬掉所有生氣的灰色水泥牆,走廊上白慘慘的燈光從牢門上的鐵窗滲透進來,灰塵漂浮在光束中,就像蜉蝣生物一樣将光線攪擾得渾濁不清。另一邊的角落裏,安置着還算幹淨的馬桶和盥洗池,只是白瓷表面上結滿了斑駁的鏽跡,就像患了梅毒而生滿的惡瘡。
我怔怔盯着那束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一天過去了,我感覺自己快要瘋掉,然而身體痛楚的褪去又喚醒了本能的饑餓與幹渴,我顫顫巍巍爬起來,走到盥洗池邊,擰開了水龍頭。
用冰涼的水洗了把臉,我清醒了許多,然後咕嘟咕嘟喝下幾口,冰冷瞬間刺痛了我空無一物的胃,讓它痙攣起來。
我捂住腹部蹲了下來,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就在這時,牢門最下方的一扇小窗打開,一個鐵質的小盤子被推了進來。
盤子上放着杯冒着熱氣的牛奶和一塊夾雜着谷物的黑面包。
我踉跄地沖過去,抓起面包狼吞虎咽起來,吃得太快差點噎住,慌亂地喝下一口牛奶才避免食道被阻塞的危險。
萊茵真的狼狽極了……
吃完東西後,我又縮在鐵架床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在這樣的地方時間仿佛流逝得特別慢,不,應該說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能依靠每日固定的送餐來判斷自己到底是否迎來了新的一天。
每天就是一塊黑面包加一杯熱牛奶,吃到第十次的時候,鐵盤上多了一小段熏香腸。
我從未覺得熏香腸是這麽美味,品嘗着那鹹鮮的味道,我差點感動到流下淚來。
某天,我正幻想着自己是否一輩子都要在這個小牢房裏度過時,牢門突然傳來開鎖的聲音。心髒瞬間狂跳,該不會是要拉我出去行刑或者要流放到古拉格監獄了吧……想來想去只有這兩個可能,我将頭埋進了雙膝裏。
門打開後,他走了進來。
尤利安·阿茲雷爾少将,無情的斯拉夫美人兒。
他負手立于前方,就和上次一樣一言不發,只是盯着我。
我扯開嘴角笑了笑,許久未開口說話,一張嘴聲音就像壞了的提琴那樣喑啞難聽。
“要殺了我嗎?”
我直視他的眼睛,沒有害怕也沒有慫到哆嗦,這十幾天經歷最初的恐懼後我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他揚起嘴角,嫣紅的唇瓣在牛乳般潔白的牙齒上優雅地張開,聲音溫柔到差點讓我骨頭酥掉。
“你想死嗎?“
上帝,這個人怎麽能用這麽溫柔的聲音說這麽惡毒的話?!
“當然不想。”我實話實說:“我還沒活夠。”
他輕輕挑眉,這細微的表情讓他看起來生動許多。
“看不出來。”他向我走近:“我還以為你活膩了呢。”
我啞然,随即恨恨瞪了他一眼,他俯下身,正準備朝床上坐着的我伸出手,突然止住了動作,兩道好看的眉毛湧向眉心。
他迅速直起身子,朝後退了兩步。
“你有味道了,萊茵。”
他遠遠地看我,莫名其妙來了這麽一句,毫不掩飾對我的嫌棄。
整整半個月被關在這裏,吃喝拉撒都在這小小的十平米空間,沒有衣服換洗,沒有淋浴的設備,是個人都會有味道好嗎?
我想我現在肯定胡子拉碴的十分醜陋,但那又怎樣,人之将死,還能顧及形象?
于是膽大妄為的萊茵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端的勇氣,他突然覺得在死或者被流放前或許可以找點樂子。
我嘴角上揚,露出一個痞氣十足的微笑,然後從床上站起來。我抓起自己的衣服聞了聞,果然,味道十分濃郁。
他遠遠地站着,開始皺眉,不明白我要幹什麽。我看着他,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真的有味道了嗎?”
“嗯。”他點頭。
“可是是你們不給我洗澡的呀。”
我猛地向前沖,就想給他來一個大大的擁抱,把我身上的汗漬污垢全部蹭在他那套幹淨的軍服上,我還很想在他那張高傲的臉上蹭一蹭,把我的口水都糊在他臉上唇上,不是嫌棄我髒嗎?我現在就惡心死你!
然而我剛跑上去兩步,還沒來得及碰到他,就被一腳踹了出去狠狠撞在鐵架床上。我哎喲一聲慘叫,捂住腹部急促喘氣,冷汗瞬間冒出,躬起身子就像一只瀕死的蝦。
我覺得肋骨肯定斷了,不然怎麽會這麽痛,嘶嘶喘氣中我偷偷瞥他,這個人居然又在笑,竟有幾分得意。我真是倒了大黴了,沒一件事做成功的,就連惡心他都做不到。
所謂的報仇,不過是把自己玩兒進去了。
想到這裏,我就止不住地開始流淚,抽抽嗒嗒哭了起來。良久,我聽到他說:“你還真是個怪人。”
他打開牢門走了出去,我恨恨地朝他吐了口口水!怪人!還不都是因為你我才變成了這樣!!
他離開後沒過多久,來了一群看起來好像是醫生的人,他們叽裏哇啦說着俄語,一句也聽不懂。強按着我給我打了支鎮定劑後,我昏睡過去。等再次醒來,四周漂浮着一股好聞的冷杉味道。
撐起身子,我發現我的牢房變了樣。馬桶和盥洗池被擦得閃着白光,水泥地面也被拖得十分幹淨,我床鋪上的被褥潔白無瑕,觸感柔軟細膩。而我自己,居然換上了一套嶄新的囚服。
我注意到盥洗池上面的牆壁多了面鏡子,于是我走過去,打量鏡子中的我。
雖然眼眶深陷,神态疲憊,但我淺棕色的頭發已經不再像鳥窩一樣炸毛,被修剪得整齊爽朗,臉和脖子上的汗漬污垢都被洗淨,白皙的皮膚在暖黃色的光芒下泛着光澤。
暖黃色……光……
我猛地回頭,發現靠牆處多了套胡桃木桌椅,桌子上還擺着一盞亮着暖黃色光芒的臺燈。
這是要幹什麽?似乎一副我要在這裏長住的模樣。難道我沒被判死刑嗎?或者,不流放了?
正疑惑之際,牢門打開,他又走了進來。這次他沒有看我,而是先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才将目光落在一臉呆滞的我的身上。
“幹淨了。”他似乎比較滿意,随後他從身後拿出一本棕色封皮的書籍,放在了桌子上。
這個人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盯着他,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挖塊肉下來。但他卻全然不在意,依舊氣定神閑,高高在上地看着我。
真是人如其名,尤利安,好一個高傲的羅馬皇帝。
我滿含嘲諷地笑了笑,問:“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碧眼一彎:“看不出來?”
“我只看出來你在囚禁我。”
“難道不應該?”
我啞然,當街襲擊蘇聯高級軍官,死個十次恐怕都不夠。而我卻好端端地在這裏度過半個多月,這樣看來對我還算是仁慈的了。
但這個蛇蠍美人兒絕對沒那麽好心,我警惕地看他,狐疑地問:“你不會想拿我做什麽實驗吧?”
他輕笑一聲:“你以為所有人都和你們德國人一樣變态?”
我……
我竟無言以對,甚至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
“你變了許多。”他突然說。
我擡頭看他:“我不認為你了解以前的我。”
他直視我,盈盈眼波簡直勾魂奪魄:“我說的是外表,萊茵。”
我一愣,抿緊了唇,六年過去,我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但,這人為什麽一口一個“萊茵”叫得這麽順口,叫人聽了心裏直發麻。
“為什麽不回答我?”他饒有意味。
“回答你什麽?”我聳肩:“人終究會長大,不是很正常嗎?”
他點點頭,說:“長好看了些。”
沒想到他居然這麽說,我突然感覺臉頰在發燒。他伸手敲了敲桌角,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竟優雅的不像話,彎曲的食指雖包裹在手套之下,但我依舊能夠想象那美妙的弧度與淩厲的骨節。
他指着那本書說:“下次我來之前,看完。”
“啊,為什麽?”我驚訝問。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并沒有多餘的表情,凜冽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這不是某種可以詢問的要求,而是絕不可違抗的命令。
我被他強大的氣場所折服,讪讪地低下了頭,等他走後,我來到桌邊,看到臺燈暖黃色的燈光下,一行漂亮的燙金字體正閃耀金光。
《普希金詩集》……
我差點吐血,要我這樣一個學都沒上完的街頭地痞讀偉大文豪普希金的詩,這人到底想幹什麽……好在我翻了幾頁,都是德語,看來這位将軍還真貼心,是本書是專門為我準備的。
我長嘆一聲,坐下身來,随便翻開一頁小聲讀了起來。
*“你可曾聽見林中歌聲響在夜闌,*
*一個歌者在訴說着愛情與傷感?*
*清晨的時光,田野靜悄悄,*
*蘆笛的聲音純樸而又幽怨,*
*你可曾聽見*
*你可曾見過他,在那幽暗的林間,*
*一個歌者在訴說着愛情與傷感*
*你可曾看到他的淚水,他的微笑,*
*他愁緒滿懷,他目光暗淡,*
*你可曾發現*
*你可曾感嘆,當你聽到歌聲低緩,*
*一個歌者在訴說着愛情與傷感*
*當你在林中遇到了那個青年,*
*他的眼中已熄滅了青春的火焰,*
*你可曾感嘆”*
讀完這首名為《歌者》的詩,我并不是很懂,但覺得很震撼,仿佛林中的那位青年真的走進我心裏去了。
黎明清冷的天光之下,他站在叢生的冷杉林中,踩着淡紫色的積雪,靠在筆直的棕灰色樹幹上,神色溫柔而沉靜。綠眸中流淌出傷感的目光,掩映在冷杉樹下,金色的睫毛上落滿了一層淡淡的冰霜,憂傷的淚水凝結在眼角下化為一顆風情的淚痣,嫣紅的唇瓣微張,仿若來自遠古的歌聲如泣如訴,順着薄霧彌漫的田野飄蕩。
不對,為什麽是綠色眼睛?
我啪的一聲合上書,真見鬼,我怎麽在想他那個人?
我懊惱地将詩集扔到桌子上,然後走回鐵絲床縮進了暖烘烘的被窩。
我這種人,怎麽會讀詩呢?我該是街頭和妓女們開下三濫玩笑的流氓,一不開心就随便踢爛老太太們栽種矢車菊的盆栽,沒事還和卡爾三兄弟約個架打得鼻青臉腫,和米夏在地下室對着脫衣舞娘做各種猥亵動作的街頭混混啊。
我輕笑一聲,枕着雙臂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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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羅馬帝國有位皇帝叫“尤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