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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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恢複了禱告,至少他的出現讓我知道上帝并沒有抛棄我。
我找出了尼雅奶奶每日做禱告時拿在手裏的《聖經》,細心擦拭上面的灰塵,然後捧在心口念了一段主祈禱文。
我虔誠而專注,渴求天父的垂憐。
将《聖經》小心地放在床頭後,我走出卧室,朝艾倫的房間瞄了一眼。房門虛掩着,裏面空空無人,只有那只小白鼠被關在籠子裏,四腳朝天在窗臺上惬意地享受落日的餘晖。
我至今都不知道艾倫叫我把這只小老鼠偷出來到底是為了什麽,換做以前可能還有興趣想弄清楚他是否在嘗試做什麽實驗,而現在我心裏卻只有那個人。
那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仇人。
連續一周,每天到了下午五點,我都蹲伏在“萊茵河畔”對面的巷子裏,遠遠地緊盯着這家餐廳的大門,進出的每個人都不放過。
然而一周過去了,并沒有任何發現。
不可能是我看漏了,就他那身形,化成灰我都認得。我也旁敲側擊問過艾倫,如果要找蘇聯軍人最好的地方是哪裏?瞬間明白一切的艾倫說我瘋了,膽子竟然大到這種程度。
“會被送到古拉格群島的。”他威脅我說。
“那是什麽地方?”我茫然。
艾倫左右看看,在我耳邊小聲說:“集中營,親愛的,那裏是蘇聯人開辦的集中營。”
我大驚失色,就算不知道古拉格,我可知道集中營是什麽意思。但我的心意依舊不會改變,後來被我煩得沒辦法,艾倫揮揮手把我趕走免得耽誤他和小男友的甜蜜夜晚時,沒好氣地說:“還能是哪裏,卡爾斯霍斯特嘛,是個蘇聯人都歸那裏管……”
這句話說了跟沒說一樣,我雖然想報仇,但還沒完全被仇恨沖昏了頭腦。那可是蘇聯紅軍駐東德總司令部所在地……那是我能去的地方嗎?
于是我只好老老實實地守在餐廳對面,就跟盯梢一樣,終于在第十天,一輛高級轎車穩穩當當地停在“萊茵河畔”門口,車門打開後,一頭耀眼的淺金色頭發撞進了我的視線裏。
我捂住嘴不讓自己過于興奮地笑出來,等他進去後,我揣着左輪手槍過了馬路,然後沿着不遠的街角散步,順帶在附近的報亭買了份報紙。
隐身在“萊茵河畔”旁邊的那家咖啡廳的門檐下,我佯裝借着咖啡廳的燈光在閱讀新聞。
我的心髒狂跳,報紙都在發顫。朝後看了一眼,咖啡廳另外一側便是我提前踩好點的巷子,只要朝那裏面跑進去,翻進最近的那處院牆,從幾戶人家的私人花園裏穿過,我就可以順利地逃之夭夭。
好幾個夜晚我都在此處苦練翻牆,我想只要自己沒被吓得腿軟,一切都不是問題。
我顫顫巍巍點了根煙,看着不斷顫抖的手,我恨恨罵了句:該死的!你以前也是和蘇聯人打過仗的,怕什麽!
不要怕,萊茵,不要怕,想想當時他是怎麽爆掉羅恩的頭,把你的左腿打得皮開肉綻,辜負了你一片善心的!
我不斷給自己打氣,眼睛看似落在報紙上,其實一直死死盯住餐廳大門。
就在他出來的那一刻……出來的那一刻……
不到二十米的距離,萊茵,你沒問題的,羅恩不是教過你槍法嘛?用他教你的槍法為他報仇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整個人都在顫抖,好幾次産生退縮念頭都被我咬牙堅持了下來。不知為何突然湧來一股清爽的涼風,我擡頭,看到街邊的路燈一盞盞順着街道延伸到遠處,就像通往未知世界的天梯,我打了個冷噤,有那麽一瞬間心想自己到底在幹嘛……
複仇?我真的要複仇嗎?有沒有考慮後果……
突然,我感覺一切恍然如夢,我應該回去的,不該招惹大人物,艾倫說的對,招惹誰都不能招惹蘇聯人……
一道絢麗的白光閃過,旋轉門将餐廳內的燈光反射到了我的臉上,随即有人走了出來。
近乎于銀色的淺金發絲,軍裝下高挑完美的身形……
我立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進了大腦,右手就像自己有了意識一樣伸進了外套的兜裏,掏出手槍咔噠上膛,對準他就扣下了板機。
幹脆果決,毫不猶豫,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我想自己肯定帥呆了……
然而随着砰的巨響,我瞬間清醒。
我開槍了?我真的……開槍了?
人群開始尖叫與奔逃,我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那人身上,他捂着滲血的手臂,微微俯下身子,靠着軍官專車正看向我……
那戲谑的綠色眼眸,微揚的唇角……
他居然……在笑?
我就像被雷劈中,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麽情況?
不對,我不能再呆站着了,得跑,萊茵,你得跑!
于是我迅速朝後退,跑進咖啡廳後面的巷子裏,然而我才跑進去幾步都沒來得及翻牆,後肩就傳來一陣鈍痛……
天旋地轉,黑暗襲來,唯一一副畫面浮現在我眼前。
他,在,笑。
潮濕黑暗,仿佛在冰冷的沼澤當中下墜,呼吸被阻塞,肺裏被灌滿了淤泥,下墜似乎永無止境。
肚腹傳來劇痛,恍惚中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提了起來,上升到溫暖的雲層中,靠近光明的盡頭,周身沐浴在暖流中。
砰的一下,我像一只魚被砸在堅硬的甲板上,身體不由自主地拱了起來,然後在尖銳的痛楚中睜開眼睛,大口喘着粗氣,仿佛要将整個世界的氧氣據為己有。
我醒了,入眼便是粗糙冰冷的水泥地。
幽暗無光,只有地上的水漬反射出一道道銀白。我艱難地擡起頭,看到不遠處站着一行人,視野模糊不清,他們的身影就像被暈染的水彩畫一樣溶于身後的慘白燈光中。他們似乎在看我,似乎在交流,被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看不清,但那道炫目的銀色……
我感覺眼皮似有千斤重,于是閉上了眼睛。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恍惚中醒來,看到離我一米遠的地面,有着一雙軍靴。
我閉上眼睛,心想着是幻覺,一分鐘後再次睜開,發現軍靴又離我近了幾分。
“該死!”我迅速撐起身子,渾身傳來的劇痛讓我倒吸一口冷氣。我捂着我的肚子我的腰我的胳膊連連哀嚎,擠眉弄眼地完全沒有一點形象可言。
但眼前這人很有耐心,在我哀嚎的過程中,他就那樣靜靜站着,軍靴未移動分毫。等痛楚漸漸鎮靜,我才得以擡眼看他。
莫名強大的氣場讓我一哆嗦,就只看了一眼,我竟怯怯地低下了頭。
該死的萊茵,你開槍時的悍勇去哪裏了?
突然,我反應過來……開槍……環視四周,看看眼前這修長的腿,我內心裏一聲慘叫——
他沒死!而我被抓了!!
我猛地擡頭,難以置信地看他。他微垂眼眸,嘴角依舊帶着莫名其妙的笑意。昏暗中瞳孔是幽幽綠色,散發着饒有興趣的光,就像一只抓住了獵物不急着吃掉而想先把玩一番的貓。
我咽了咽口水,不自覺地朝後退了退。
“我以為你很勇敢的。”
他突然張開嘴說了句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就像十二月的西伯利亞,茫茫白色中冷杉林的味道若隐若現,空靈悠遠,帶着絲絲寒意,叫我在夏日的柏林感到渾身發寒。
他用的是德語,标準地道,完全沒有一點口音,好似一個土生土長的德國人。
我縮了縮,不知道該說什麽。上帝!我真是膽大包天,惹到不該惹的人了。我突然想到米夏和艾倫,眼眶就開始發紅。
古拉格監獄……我會被送到那裏去嗎?
見我不回應,他向前走了一步,我大驚失色,慌忙往後躲,縮在了牆角擡起頭戰戰兢兢地看他。
他兩道好看的眉毛湧向眉心,似有些不能理解。但這表情轉瞬即逝,他又換上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寧定地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爆裂,被這樣一個美人兒盯着看,卻毫無任何享受只覺得快要被凍僵。看着他腰間的軍官配槍,我無比祈求他的雙手就背在身後吧千萬不要動,否則我真的會忍不住哭出來。
小萊茵到底還是怕死的。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嘴角揚起一個微妙的弧度,然後擡起兩手,左手緩慢而優雅地扯掉右手上的軍用手套,露出骨節分明如象牙般白皙的手指,五指輕輕活動了一下,在幽暗中仿佛寒玉般散發着瑩潤光澤。
他盯着我,右手緩緩向下,落在了腰間的配槍上。
咔噠一聲,他打開了槍套。
我無比震驚,瞪大了眼睛。
他開始撫摸槍柄,玉筍般的修長手指摩挲在黑色金屬上,溫柔而纏綿,好像在摸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上帝!我在這一刻看的竟然喉嚨發緊,忘卻了他随時都能掏出搶來把我崩掉。
萊茵啊萊茵,你這個好色之徒真的死得不冤。
就在我看得臉都要紅起來時,他突然停止了動作,啪的一聲又将槍套扣上。然後他朝前走了幾步,在我面前蹲下身來。
我咽了口口水,看到他伸出右手,緊捏在我下颌上。
冰冷而柔軟的觸感叫我渾身一顫,目光不自覺地就要躲,然而他的力氣是那麽大,死死鎖住了我的任何動作。
“萊茵·穆勒。”
他叫我的名字,為了掩飾心虛和害怕,我恨恨地盯着他。
“是我!”我咬牙切齒的,就像一只随時能撲上去撕咬他的小豹子。
他唇角微揚,如扇般淺金色的睫羽下落,掩蓋住瞳孔裏的情緒,然後又瞬間擡起,更加饒有意味地打量起我來。柔潤的目光就像觸手一般撫摸着我的臉,從額頭滑向鼻尖,然後落于唇瓣,直至下颌。
如此往來,不下三遍,我渾身被冷汗濕透了……
聖子耶稣,這就是蘇聯人的審訊嗎……
我感到喉嚨發緊,止不住打顫,方才惡狠狠的表情消失殆盡,只覺得疲累一陣陣湧來。
“知道我是誰嗎?”他問。
我一愣,我怎麽知道你是誰?
“你是蘇聯軍人……”
答非所問,但這的确只我知道的唯一事實。
他笑了笑,居然帶上些許明媚色彩,讓整個牢房都明亮了幾度,當然,也讓我看呆了。
“我是尤利安·阿茲雷爾。”
“尤利安·阿茲雷爾……”我跟着他念他的名字,然後愣頭愣腦地來了句:“不認識……”
他又笑了,如初春明媚的陽光,讓人聯想起生長于愛爾蘭島那一片片粉白粉白的蘋果花,随風簌簌而落,而我就站在樹下,任那花雨落在我肩頭。
或許我的表情太過懵懂,他松開了手,像是很滿意我的反應似的,他站起身帶上了手套。
眼見他準備離開,我腦子一嗡,張口就問:“你會殺了我嗎?”
我心髒狂跳,看見他緩緩轉身,目光劈在我臉上。
“你覺得呢?”
我張了張嘴,眼淚唰的一下就流出來了。
我覺得呢?
蘇聯人對德國人的仇恨人盡皆知,你覺得我覺得呢?
我忍住沒有哭出聲,直到他出了牢房消失在監獄的走廊盡頭,才開始低聲啜泣起來。
我才十九歲,艾倫給我的半年房租都還沒花完,難道我真的要……
英年早逝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