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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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當我和蘇聯人打仗的時候,我沒想到有一天我們也會被人稱之為“同志。”
多麽布爾什維克的稱呼啊,可米夏卻十分受用,他那些灰色生意少不了要和警察們打交道,當他和那些片警站在一起時,他們一口一個“同志”稱呼彼此,笑嘻嘻地仿佛親自參與了十月革命。
艾倫常說,我要對時局有點基本了解。
有天我們一同乘車外出到東郊,遠遠路過卡爾斯霍斯特時,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問:“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我點頭:“蘇聯人的大本營呗。”
他又問:“那你知道蘇聯駐東德的軍事管制委員會麽?”
我搖頭。
他立即顯出大驚小怪的模樣,說:“這你都不知道。”他啧啧兩下,仿佛對我的無知而感到驚奇:“整個東德恐怕就是被他們控制的。”
我聳肩表示自己并不感興趣,艾倫撇撇嘴,說我這麽兩耳不聞窗外事總有一天會栽個跟頭的。
“可這個時代瞬息萬變,誰知道剛了解的時局下一秒怎麽變化,像我這樣的小人物還是老老實實過自己平凡的人生就好啦。”
我點起一根煙,笑吟吟地坐在菩提樹下大街路邊,欣賞着盛夏時期女人們裙下白花花的大腿。
艾倫不置可否:“可有時候平凡的人生最不容易。”
他也和我一樣坐了下來,在林蔭下發起呆。他的目光清清淺淺的,看向被太陽照耀得明晃晃的路面。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在他白皙的臉上,讓他的肌膚變得仿佛水蒼玉般透明。輕抿着嘴唇,他罕見地皺起眉頭。
“你怎麽了?”我問。
他怔了怔,然後苦笑,說:“真羨慕你,萊茵,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度過人生。”
我笑着搖頭:“我可想過女人和金錢都不缺的人生呢,你看我做到了嗎?”
他溫柔地輕笑,摘下我肩上的一片菩提樹葉,撚着那片葉子用纖細的手指纏繞着,喃喃道:“小萊茵,至少你自由。”
我撇嘴,心想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知道能進入柏林洪堡大學讀書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啊,這人居然天天逃課,只知道拿着家裏的錢與各種男人女人們厮混。
要是我有這個機會……
要是我能去醫學院……
哎!算啦,小萊茵,你不會有這種機會的,因為很快你那“自由”的生活也将成為幻影啦。
一切都是命運,是天注定,是聖子耶稣冥冥之中的安排,是耶和華為了挽救我這頹喪的人生找了個奮起的理由。
被關在地下室的那整整三個月我都是這麽想的,我對自己的所做所為一點都不後悔,直到再次得以見到光明,我才意識到犯下的錯誤有多麽嚴重,似乎用一生的年月都無法彌補。
燈光璀璨的萊茵河畔,悠揚的現場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在夏日的夜晚飄蕩在我周圍。酒香彌漫的大廳中,我和艾倫像兩位古典的紳士舉杯相碰,嘴裏卻談論着女人身體最柔軟的部位,聽他講述和男人做愛時不一般的體驗。我們大聲開着下三濫的玩笑,仿佛故意要把這間高級餐廳拉低檔次似的。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晚——
餐廳裏的琺琅彩座鐘敲響了八點的鐘聲,旋轉門反射出水晶燈的光芒,在一片流溢的白色碎光中,擦得锃亮的軍靴落在鑲金邊的白瓷地磚上,筆挺的軍官制服被五指寬的皮質腰帶收束着,讓完美的腰線顯露無遺,少将的肩章躺在他挺拔的肩上,修長的雪白脖頸像只天鵝般高傲地舒展——
優雅,聖潔,不容侵犯,仿佛看上一眼就是對他的亵渎。
而我卻啞然盯着那張臉,那張六年過去了卻絲毫未變的臉。
冰冷如貝加爾湖的綠色眼眸,利刃出鞘般淩厲的五官線條,憑添易碎感的淚痣,嫣紅好似五月玫瑰的雙唇……
上帝,還有那頭幾乎于銀色,仿若綢緞一般的頭發。
我感到眩暈……然而這次卻不是因為迷醉,而是因為一股說不清楚的情緒,我火急火燎地飲下一大口琴酒,感受到臉在勃然燒紅。
努力鎮定下砰砰直跳的心髒,我恨恨盯着他。
而那人卻似完全沒有注意到我,他依舊面無表情,但嘴角卻挂着縷若隐若現的笑容。他和同行的一位西裝年輕男人徑直走向了萊茵河畔二樓的高級區域,在經過我座位附近時,我差點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砰砰砰……因為過于用力酒杯在桌子上撞出細碎的響聲……
“嘿!萊茵!”艾倫敲了敲桌子:“你怎麽了?!”
我啊了一聲,趕忙說沒事。
艾倫狐疑地看我:“你認識那個蘇聯軍官?”
我矢口否認:“不認識。”
“那你還盯着人家,當心惹禍上身。”艾倫使了個眼色,低聲說:“他可是少将,大人物,管好你的眼睛。”
這時我才發現整個餐廳裏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不複當初的哄鬧,只剩下六月船歌在兀自飄蕩,直到那人和他的同伴消失在樓梯盡頭,餐廳才逐漸恢複生機。
我擡眼看向二樓,他坐在靠邊的位置。西裝男人正拿着菜單凝眉思索,而他的目光卻淡淡掃視着下面的一樓區域。我以為只要盯着他就會和他目光相撞,沒想到自始至終他都沒朝我看上一眼。
不錯嘛,現在是大人物了。
那時在羅馬尼亞重傷落魄時你可是盯着我不放,抓着我還念了三遍小爺的大名兒呢!
我冷笑一聲,咽下一口酒。艾倫看我有些不對勁,趕緊付款把我拎了出去。
“你是不是發燒了?”艾倫摸了摸我的額頭,說:“雖然人家長得好看,但可那是蘇聯人,招惹誰都不能招惹他們,知道嗎?”
“你在說什麽?”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艾倫直視我的眼睛。
我一愣,然後咧開嘴笑了:“是啊,我看上他了。”
艾倫倒吸一口氣,說要把我帶去實驗室打上一針鎮定劑,澆滅我心裏那些不該有的想法。
“那可是犯法的,犯法的……”
他碎碎念地把我拖回了公寓。
不該有的想法……是什麽想法呢?
我的确是看上他了啊,不,準确地說,應該是盯上他了。
整個蘇聯加上東德是多麽遼闊的地土,其中又有多少人多少家餐廳啊,這個辜負了我的善心,殺害了我的戰友,改變了我一生的男人就出現在我的面前,這不是耶和華的旨意還能是什麽?
換做是任何人也會牢牢抓住這個機會的吧。
人生就像突然找到了方向,混沌中出現了一縷猶若實質的光明,看着那道光明,我就像患上了失心瘋。
複仇……複仇……
我站在窗前抽煙,抽着抽着傻笑起來。初夏的星空在天際泛起深沉的矢車菊紫色,勃蘭登堡門在月色下沐浴着光輝,漸趨消亡的德意志精神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心裏,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戰鬥精神……
恍惚間,羅恩好似站在夜色中向我招手,笑着說:“小萊茵,想做就去做吧!”
不知呆滞了多久,我摸了摸臉,竟一片冰涼。
我哭了嗎?
難道我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刻嗎?
六年仿若行屍走肉般的茫然,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變得清明,就像飄蕩在無邊海域中卻突然看到了那座象征希望的燈塔,我漫無目的的漂流即将迎來終點。
翌日,我找到米夏,對他說我需要一把槍。
米夏瞪大了眼睛,警惕地問:“你要幹什麽?”
“留着防身。”我說。
米夏眯起了眼睛,聲音變得低沉,帶上幾分威懾:“是卡爾那三兄弟找你麻煩了嗎?”
我搖頭:“沒有。”
“那你要幹什麽?”米夏疑惑地說:“國家安全部的那幫家夥們現在盯得可緊了,要是被人舉報你有槍支……”
“不會出現那種情況的。“我咧開嘴笑了笑:“我會很注意。”
米夏猶豫不決,我只好拉着他坐下來,摟着他的肩膀說:“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在羅馬尼亞經歷了什麽嗎?”
米夏點頭:“但你從來不說。”
“是的,米夏,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我在那裏犯了個巨大的錯誤,而現在,彌補錯誤的機會出現了。”我直視他亮晶晶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有信服力:“被騙走的東西,我要親自拿回來。”
米夏啞然地看着我,片刻後他問:“會有危險嗎?”
我搖了搖頭,輕快地笑:“不會有危險的米夏,但我還是需要一把槍來防身以防萬一。另外——”
我摸摸他的後腦勺:“這段時間我們盡量別聯系,等以後我來找你。”
米夏低下頭,抽起了悶煙,随後他嘆了口氣,說:“真希望我知道該怎麽拒絕你,萊茵。”
我看着他,陽光下他卷翹的睫毛浮着淺金色,褐色的雙眸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我捧起他的臉,在他臉上輕輕一吻。
“謝謝你,米夏。”
他有些發愣,臉頰燒紅好似海邊的晚霞。随後他朝身後的一名金發少年說:“安迪,把我的那把左輪手槍拿來。”
安迪點了點頭,走入昏暗的地下室。
米夏看向我:“會用左輪嗎?”
“當然。”
他有些老成地嘆了口氣,似乎欲言又止。為了寬慰他我只好向他保證自己絕對不會以身犯險,米夏只是無奈地撇嘴,一言不發。
等我要離開時,他在身後叫住了我。
“萊茵!”
“嗯?”
“你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吧。”
我笑了笑,對他說:“當然,你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我揚手向他揮別,他雙腿交疊背靠在街邊灰黃色的牆上,穿着灰色套頭衫和牛仔褲的他看起來很活潑,只是微蹙的眉頭顯露出他不符合年紀的成熟,手指間夾着的香煙兀自燃燒缭繞着煙霧,陰影下他寧定地注視我。
這一幕在我心裏記了好多年。
也許那個時候他就猜出我要去做什麽不得了的事兒了,但我親愛的朋友依舊默許了我的瘋狂。盡管這瘋狂會将我們都帶入深淵,讓我們步入脫離自己掌控的命運之輪。
但他依舊讓我去做,因為他是如此愛我。
而我,可恥的萊茵,為了滿足一己私欲,對最親密的朋友說了謊話,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全部攬下來就可以息事寧人。
殊不知懸在我們頭上的,不僅有燦燦的夏日烈陽,還有一雙雙別有用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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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國家安全部”是指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德語:Ministerium für Staatssicherheit,MfS)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國家安全機構,通稱“史塔西”(Stasi),來自德語“國家安全”(Staatssicherheit)的縮寫。成立于1950年2月8日,總部設在東柏林。
東德為民主德國,為社會主義國家,執政黨位社會統一黨(簡稱SED,在1946年由德國共産黨和德國社會民主黨合并組成,指導思想為馬列主義和共産主義)此際第一總書記為瓦爾特·烏布利希。西德則是聯邦德國,為英美支持下建立的資本主義國家。這一點在後面會詳細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