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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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的柏林蘇聯占領區被稱之為“東柏林”,戰敗後盟軍懷着仇恨将我們的國家分裂成四個區域,說是想将德國改造成為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後來西方和蘇聯老大哥漸漸分道揚镳,四個區域逐漸變成兩個區域,而西柏林作為一塊飛地被包裹在東德之中。
不知道別人心裏怎麽想,但在我看來這是我們該得的。我和尼雅奶奶的房子剛好在柏林東區,自然就歸了蘇聯人管。當然,要不是尼雅奶奶腿腳不方便根本移居不了,我早就跑到西柏林那邊潇灑去了,不過至少東西柏林間居民仍然可以自由穿梭,所以我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待在東柏林,免得招惹些麻煩。
從卧室裏鑽出來,我在尼雅奶奶溝壑縱橫卻軟乎乎的臉上落上一吻,然後在她罵罵咧咧的聲音中吹着口哨出了門。十二月的柏林烏雲低垂,天氣陰沉得不像話,灰色的鴿子掠過蒼茫的天空,翅膀撲扇的聲音伴随着風聲就像一首如泣如訴的哀樂。
我和米夏約好去給莉莉絲掃墓,可憐的莉莉絲·海格爾少尉死于1944年寒冷的冬天,盟軍的子彈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她的心髒,讓她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比利時瓦隆的阿登森林裏。
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麽莉莉絲會被派往西線,她本該駐守在柏林,即使最後她也難逃一劫,但至少我們還能見上一面。
天知道得到這個噩耗的我那三個月是怎麽過來的,自被從戰場上送回來後我把自己鎖在卧室裏整整三天,後來又迎來了莉莉絲戰死的消息,尼雅奶奶那段時間每天都會守在我的卧室門前不斷對我說自殺的人是不會上天堂的。她卻不知道萊茵早已忘記了他的信仰,他堅信上帝早就抛棄他了。
穿着破舊的毛呢大衣走在街上,寒風割人,讓我瑟縮着弓起身子像只鳌蝦。遠遠地就看見套着件皮衣的米夏在街角摟着一名穿着豔俗的金發女郎激吻,他的手不斷摩挲在女人渾圓緊俏的屁股上,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
我咧開嘴角笑了笑,走過去吹了聲口哨,把金發女郎吓得一哆嗦。
“別害怕呀!”我走上前在她屁股上摸了摸:“和我也玩玩吧!”
金發女郎眯起她細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你長得比女人還好看,我不喜歡。”她聲音軟糯糯的,然後在壞笑的米夏胳膊上擰了一把:“記得下次找我。”
說完她揚長而去,米夏挑着眉頭目送她,然後和我勾肩搭背起來。
“你要是再晚一點,我就在這裏把她給辦了。”他朝一旁的地下室努努嘴,仿佛他真有那個意思似的。
我看向我的好友,米夏·沃爾夫,比我小三個月,奇跡般從東線活下來的裝甲兵,一頭淩厲的棕發,鋒銳的眼眸仿佛可以射出刀子來,明明只有十八歲,個頭兒卻竄到了一米九幾,魁梧得讓人想象不出他怎麽鑽得進去坦克駕駛艙。
和他站在一起我簡直嬌小可人,要知道我也是個一米八的帥小夥兒。
五年匆匆而過,我和米夏都長大了。兩年前我們在一個燈紅酒綠的夜晚在某個脫衣女郎身上變成了真正的男人,此後他憑借着自己出生就有的大膽以及在戰場上打下來的氣勢在這條街區混起了地下幫派,現在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頭目。
當然,他能當上老大也少不了我這名給他出謀劃策的軍師,他在這一片區除了殺人什麽都幹。只是現在蘇聯人管得嚴,他和他的小弟們不得不低調一些。
乘車來到柏林東區郊外的墓園,順着一條碎石道我們在成排山毛榉樹下找到了莉莉絲的墓碑,米夏拿着束在街邊買的新鮮紫羅蘭,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刷着白漆的木質十字架前。
“她說等我回來了就當我女朋友的。”米夏慘淡地笑了笑,看向我:“她也對你說了,是嗎?”
我點頭,感覺眼眸有些濕潤。
米夏露出只會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的孩子氣,他不開心地坐了下來,有些賭氣地嘟囔着:“明明她更喜歡我的。”
我拍了拍他的頭,微笑說:“是啊,她更喜歡你的。”
米夏皺眉,擡頭看我:“我一直很好奇你在羅馬尼亞遇到了什麽,萊茵,你不像以前了。”
“我只是在那邊交了好運,中槍後在戰地醫院善良的海因茨醫生順帶給我的腳骨也做了手術,讓我擺脫了一個當瘸子的命運。”
我坐在他身邊,從懷裏掏出一包廉價香煙,遞給他一根後自己也開始抽了起來。廉價煙的味道很重,很嗆人。我的目光變得悵惘,落在墓園遠處凋零的荒草地上。
有些事情一直想要忘記,但總是忘記不了。
羅馬尼亞陰沉的天空。
羅恩溫暖和煦的笑容。
那人冰冷的綠色眼睛。
“我突然很懷念以前的你。”米夏摟住了我,吸了吸鼻子:“雖然你膽子小,力氣也不大,但和你在一起我總覺得溫暖。”
“現在不溫暖了嗎?”我笑着朝他臉上吐了一口煙,嗆得他眯上了眼睛。
“你看,你以前就不會這麽做。”他睜開眼睛,溫柔地注視我:“以前你做壞事兒了之後總會臉紅,我和莉莉絲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是裝的。”
“莉莉絲說你是像天使一樣善良的孩子,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我最讨厭別人說我善良。
似乎察覺到我的不悅,米夏有些閃躲目光,他低聲說:“可你現在做起壞事兒來比我還猛,上次卡爾三兄弟是你找人打殘的,是嗎?”
“是啊。”我點頭:“他們惹到你了嘛。”
“那也不至于......”米夏低下頭:“這種事兒讓我做就好啦,你為什麽要髒了手。”
我笑着吸了口煙:“我的手本身也不幹淨。”
他眨着雙棕色的水汪汪眼眸盯住我,然後老成地嘆了口氣,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多想,至少我們現在很快樂。
即使萊茵不再善良,但我們現在很快樂。
但這快樂只延續到1950年一月的某個安靜的晚上,尼雅奶奶突然敲響我的門,告訴我她明天要死了。
我從床上猛地坐起,黃色雜志散落一地,褲子拉鏈都來不及拉上。我擠出笑容,有些尴尬地問:“您又在說什麽鬼話?”
尼雅奶奶披着她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淡紫色披肩,佝偻着身子,銀發閃耀在夜色中,渾濁的眼睛比任何時刻都要明亮,她寧定地看着我,說:“我并沒有跟你開玩笑,小萊茵,我有預感,我明天就要死了。”
看她說的那麽篤定,我突然有些生氣,站起身把她摟着讓她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您得吃點藥。”
我給她倒了杯熱水,讓她吞下了幾粒藥丸。她有些不耐煩地搖頭,對我說:“等你父親回來後,你把我櫃子裏的圍巾交給他。”
這句話讓我心裏冒火,我那該死的父親在我五歲時就失蹤了,經歷了這場戰争他早該屍骨無存了。但礙于照顧我可憐奶奶的心情,我還是好言勸慰:“等他回來了你自己給他嘛。”
尼雅奶奶瞪大了眼睛,說:“我明天要死了,真的。”
她說得信誓旦旦,讓我一瞬間恍神。
有人說老年人到了一定時間就能準确預知自己的死亡,因為他們的靈魂在某種程度已經半步邁入了死亡的領域。我扯了扯嘴角,不自覺地害怕起來。
尼雅奶奶溫柔地望着我,輕輕握住了我的手:“小萊茵,人生的路最終是要一個人走的。”
“不,我要您陪着我!”我突然哭了起來,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因為她令人信服的眼神叫我相信她明天的确會死。
尼雅奶奶寵愛地幫我揪掉毛衣上的毛球,撫着我的後背寬慰說:“你會迎來新的人,小萊茵。”
我泣不成聲,那一晚無言地抱着她,黑夜似乎變得特別短暫,一個眨眼的功夫窗外的天際就泛起清明,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照耀進客廳時,尼雅奶奶呼吸變得淺淺的,直至消失。
米夏聞訊趕來後,把失魂落魄的我從沙發上扯起來。他在報紙上登上了訃告,許多奶奶的舊友都來參加了她這場由街頭地痞流氓操辦的葬禮。
我和米夏在葬禮上抱頭痛哭,叫米夏那一衆小弟都看傻了眼。
葬禮結束後,我時常覺得屋子太過空曠,米夏說我該找個室友,正好也可以收點房租貼補家用。我雖然和米夏的那個小組織藕斷絲連,但他從不讓我經手他手上的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用他的話說是不想拉我下水,要死就死他一個就好了。
二月的一個安靜的下午,日暮暖黃色的光從玻璃窗透進來,我正躺在沙發上抽煙,看着煙霧缭繞在餘晖中,空氣中有一種舊木頭混雜石灰的味道,來自于附近被修葺和翻新的建築物。
這個城市要變了,我的柏林,即将煥然一新。
抽完三根煙,本就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更加混沌,似乎難以聚焦,我突然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沒吃飯,腦子昏昏沉沉的,就連房門被敲響了三遍都沒聽見。
好不容易迫使自己清醒,我站起身,拖着疲軟的身子打開了門。
“穆勒先生嗎?”
聲音響亮,帶着濃重的德累斯頓口音,我擡起眼睛,無神地打量眼前這個紅頭發的年輕人。嗯,長得挺漂亮,狡黠的棕色眼睛,線條獨特的鷹鈎鼻,鋒銳的唇角讓他看起來像個無利不圖的奸商,但笑起來時又露出兩顆俏皮的虎牙,顯得憨态可掬。
“您是?”
他穿着考究,衣領漿得雪白,灰黑色的套轉嶄新而考究,精準地勾勒出他瘦削的身材。米白色安茹式的羊絨手套上秀着一個小而精致的金色紋飾,手裏提着一個看起來很名貴的劍橋包。
他眨了眨魅力十足的棕色眼睛,脫下手套向我伸出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右手。
“在下是艾倫·克勞德。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您的招租廣告,提前打電話聯系過您,但并無人接聽,只能冒昧來拜訪您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心暖烘烘的,而我則冒着冷汗,我突然感到胃在痙攣,痛苦地皺了下眉頭。
艾倫·克勞德似乎沒想到我現在是這副模樣,他皺了皺眉,關切地問:“您沒事兒吧?”
“我......沒......”我想說我沒事,但卻不争氣地雙腿一軟,整個人朝前栽去。
于是萊茵·穆勒在見到他的新房客艾倫·克勞德的第一天,就像有預謀似的倒在了人家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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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冷戰時期開始啦!
莉莉絲死去的那場戰役是著名的“阿登戰役“,是二戰結束前西線最後、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德軍在節節敗退下主動出擊,卻慘遭失敗。在納粹德國女性軍官是不上前線的,所以莉莉絲這裏是個伏筆,特此說明一下。
另外,東西柏林在1949年5月後檢查站和路障拆除,兩地居民還是可以通過Ubahn和Sbahn提供的交通服務一定程度上自由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