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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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戰場我的表現讓整個獵鷹營刮目相看,我成功地挽救了至少二十名戰友的生命,整場戰役下來自己也是傷痕累累,但那都是血皮肉傷簡單包紮一下就好。看來蘇軍對醫療兵還是遵守戰場公約的,并沒有朝我開槍,而唯一一發流彈也是擦着裝甲車的外殼蹦到身邊的。
我在營地裏整理自己的醫療器械和急救包,為負傷的戰友們進行簡單的醫治,得以休息時便為這場持續了一整天的戰役而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終于也是上過戰場的人了,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比睡幾個姑娘都還要帶勁兒。
并且我天真地以為蘇軍真的對醫療兵懷有仁慈,直到下一次戰役時我才知道我有多麽蠢蛋。
天氣逐漸轉冷,晚上在營地裏睡覺時總有冷風從窗縫裏灌進來,我忍不住咳嗽。本來已經睡下的羅恩從床上爬起來為我倒了杯熱水,将他的大衣蓋在了我身上,我感激地看向他,他看起來如此溫柔和煦,一點都不像白天那個浴血的戰士。
“看到你,總讓我很心疼。”他坐在我身邊,凹陷眼眶裏棕色的瞳孔依舊明亮,閃爍着憐愛的光芒。他撫摸着我的頭,很輕,就像在對待一只可憐的小動物。
“你這樣的孩子,應該坐在亮堂堂的教室裏,學習法文,念誦那些優美的詩句。”他眼睛彎了起來,十分寵溺地說:“你和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們是殺人的,而你是救人的。”
他垂下眼眸,長睫落下陰影,籠罩住眼睛裏的情緒,叫我看不清。
我想他應該是悲傷的,畢竟今天我們營隊又少了六個人。那個被我揍倒的埃利奧再也沒機會讓我把手術刀縫在他的肚子裏了,一顆子彈爆開了他的頭,屍體被卷入到坦克的履帶之下。當時我強忍不适想要上前取下那個能代表他身份的東西,但羅恩先行一步,從那攤模糊不清的血肉裏扒到了他的那條金屬身份牌。
羅恩很沉默,沉默時的他很好看,就像陽光下的巴爾幹半島的山脈,無言地散發着濛濛光暈,盡管我知道是營房裏昏暗的燈光加持,讓他莫名帶上了些神聖。因為平時羅恩很排斥我們做禱告,因為他說上帝早就不要我們了。
當然,他又會對我說,上帝還是憐愛小萊茵的。
我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羅恩的臉,是濕潤的觸感。
陰影下,原來他在無聲地哭泣。我突然哽咽起來,非常想要擁抱他,于是張開雙臂抱住了他,讓他的臉埋在我有些硌人的肩窩裏。他沒有拒絕,他需要這個擁抱。
萊茵總是知道什麽時候該給人溫暖,至少他現在是知道的。
我在心裏默念了一段禱告詞,為那些認識不久就逝去了的戰友們。
于是當第二次上戰場時,我沖得比誰都帶勁。很多年後我會想,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夠稍稍理智一些,稍稍對蘇聯人有更深的理解而不對他們抱有仁慈的幻想,是不是接下來我的人生都會好過很多。
我或許在戰争結束後會順利進入醫學院,通過自己對醫學的熱愛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度過自己安穩平靜而又幸福的一生。會有自己的家庭,兒女繞膝,而不是被卷入詭谲的明争暗鬥中,更重要的是,我不會在和平年代還要一次次見證殘酷的現實以及血淋淋的死亡。
如果這就是遇見愛的代價的話,是否後悔也得等到多年後再說了。因為此刻游走在戰場上不斷為戰友們纏裹紗布注射嗎啡的我大概早已忘記自己沖得太前,已經接近了交戰雙方中間的那條廢棄戰壕,于是在一顆炮彈落于我身側爆炸之後,我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随即就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兒轟的一聲砸在廢棄壕溝裏。
天旋地轉,頭痛欲裂,有那麽一刻我以為我死了。
等到視野逐漸變得清晰,耳朵也停止嗡鳴,我嗆了幾口氣咳嗽着撐起身子,然而下一秒,我震驚到呆滞在原地。
順着一只軍靴,我看到了一條修長的腿,目光移動,棕綠色的褲管裏另一只腿蜷縮着,緩緩擡頭,目光掃過軍綠色的軍官制服,盡管彈片将這套軍服劃的破爛不堪,血污混雜着泥沙污跡斑斑,但我一眼就瞟到眼前這人上尉的肩章。
我瞬間意識到,在我面前,坐着一個蘇聯軍官。
與我面對面,近到他伸手就能抓到我。
我咽了咽口水,盯着他繼續呆滞。
以為我是被吓傻了?不,不是的,我大部分震驚都來自另一個方面,因為好色的萊茵向來對美人兒沒有抵抗力,這也是他第一次在現實當中見到這樣的人。
美得簡直……不可方物。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明明身受重傷渾身是血,但血污在那張瓷白的臉上仿佛古老東方所說的雪中紅梅,只能加添他的姿色和韻味。深綠色的眼睛猶如頂級的貓眼石,或者産自緬甸的高級祖母綠翡翠,不,世界上任何寶石都不及他雙眸千分之一的璀璨,盡管他現在半眯着,隐現強忍疼痛的神色,然而那略顯頹喪的目光卻帶上了幾分迷離和慵懶,落在我身上叫我渾身顫抖。
我無法将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他右眼角下的一顆淚痣讓我着迷,更令我驚訝的是這個斯拉夫美人兒居然有一頭介于淺金色和銀色之間的頭發,砂石和碎礫落在他的發絲之間就像落在柔軟順滑的緞帶上,在灰沉沉的天光之下這難以形容的頭發居然發出聖潔的光芒,無端地将這個軍服早已破爛混雜着淤泥和血水的人擡到了神聖的高度。
他身形高大但并不壯碩,帶着軍人特殊的魅力,但只要看看那張臉,上帝!這分明是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劇中與天鵝共舞的王子!高貴而空靈,優雅得不像話。
聖子耶稣!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突然,他皺了皺眉,我看到他肋下的槍洞朝外湧出一股血。我心疼起來,幾乎是想也沒想就從醫療包裏掏出一針本該用在戰友身上的嗎啡,沖上前去朝他的胳膊上紮了下去,盡管仍止不住顫抖,但我處理迅速,掏出紗布就纏裹在他胸側。
莫辛納甘狙擊槍明明就在他手上,而他腰間的軍官配槍也是一秒就能掏出來,而我似乎就像沒看見,不,我真的看不見,我只能看見他那張臉了。這張迷惑我的臉,誘導出我所有的善心,此刻卻顯露出難以理解的微蹙眉頭的臉,真的令人嘆為觀止。
轟的一聲,劇烈的爆炸發生在戰壕附近,無數泥沙滾滾而下,我下意識地跪起來将他的頭抱在了懷裏,用自己的身軀抵禦那些落在身上能帶出血痕的沙礫。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可能腦子壞掉了,因為當我松開他後我們目光相撞,他依舊疑惑不解,而我則掏出一塊幹淨的紗布,竟有些深情款款地擦拭掉了他漂亮臉蛋上的血污。
“萊茵!”
就在我淪陷在他深湖般的眼眸中時,突然聽到了羅恩呼喚我的聲音,剎那間我就從那種恍神的狀态中蘇醒,瞳孔極速收緊,吓了一跳。就在清醒後快要從他身上移開時,他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力氣大到讓我的鼻子差點撞在他的臉頰上,然後他從我的軍服下扯出了我的身份牌。
嫣紅而晶瑩的嘴唇無聲翕動,我從口型上依稀能辨認出他在念我的名字。
“萊茵·穆勒。”
“萊茵·穆勒。”
“萊茵·穆勒。”
好像怕忘記似的,他念了三遍。
我反應過來後大驚失色地拍掉了他的手,落荒而逃。我不知道再在這裏呆上一秒會發生什麽,上帝!我真是瘋了,剛剛看他念我名字時,血液在他唇瓣上就像覆盆子果醬,鮮美誘惑到讓我想要狠狠吸上一口。
我爬上壕溝,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這名漂亮的斯拉夫美人兒竟也看着我,我很潇灑地說:“別死了。”但我想他應該聽不懂德語,不過我也不在意,現在我只想去羅恩的身邊,去戰友的身邊。
羅恩躲在一處突起的土堆之後,那是個很好的掩護。他看到我後臉上露出驚喜,稍稍直起了身子朝這邊招手,我不斷躲避着流彈和炮火朝他跑去,然而腳步還是被一個蘇聯人絆倒。
身受重傷的俄國佬抓住了我的右腳,讓我整個人朝前一栽摔了個狗吃屎。我去掰他手時聽到他嘴裏說着些不清不楚的東西,那雙絕望的眼睛似乎在央求我救他。
我被吓壞了,槍林彈雨中被敵軍纏住是件多麽可怕的事,羅恩看到我在地上蠕動的瞬間就意識到我遇到了麻煩,于是他從掩體後溜了出來。
他順利來到我身邊,給這個該死的俄羅佬補上了幾槍讓我終于得以掙脫,他邊伸出手想拉我起來,邊警覺地注意周圍情況。看我站起來後,羅恩露出一道欣慰的笑容。
“沒事兒吧?”
話語剛落,欣慰的笑容凝滞在他溫柔的臉上。
砰地一聲,他的眉心被開了個血洞,鮮血糊住了我的臉。
我驚叫一聲,直愣愣地轉身,看到了廢棄的戰壕上架起了一尊莫辛納甘狙擊槍,而那雙我淪陷過的綠眸,冰冷到快要把我凍僵。
我突然感到眩暈,下意識地摟住了癱軟下去的羅恩。我哭不出來,只啞着嗓子嘶吼,僅存的意識告訴我,我得把羅恩的屍體帶回去,要帶他回去。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拖着他,朝後方走去。
砰!
我感覺到什麽裂開了,疼痛在瞬間傳來,我怔怔低頭看到我的左腿上中了一槍,血肉綻開就像猩紅的玫瑰,再次回頭,又難以置信地對上那雙綠眸。
傳聞中西伯利亞的獵人們一千米開外可以打穿一枚硬幣,果然名不虛傳。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會這樣呢……
懷中羅恩的笑容已經僵硬,鮮血汨汨而出,我意識到自己做了無法挽回也不可原諒的事情。我朝後一倒,感覺自己快死了,其實是真的死了,死去的是那個天真善良的萊茵。
他在這一刻逝去,逝去在羅馬尼亞八月低垂的天空下,逝去在硝煙彌漫的荒草堆中,逝去在那雙他曾救助過的人的冰冷雙眸裏。
他決心再也不要記起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