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完美世界(八)
女人有一個正在念高中的兒子,叫陳樂。
或許是由于學業繁重,又或許是因為現實中壓力太大。幾個星期前,陳樂開始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說什麽都不肯出門。
等家人終于發現不對時,陳樂已經陷進了自己的夢裏。
在夢境中滞留過久,會變得無法分辨究竟什麽才是現實。為了喚醒陳樂,女人不得不求助相關人士幫忙,冒險進入了兒子的夢域。
起初,她穿梭在每個夢境的片段中找到兒子,再把兒子帶回家——可不論她怎麽勸說,陳樂都拒絕醒過來,堅持認為自己的夢境才是真實的世界。
在夢中,陳樂甚至還給自己臆想出了不同的名字、年齡、職業,給自己想象了許多朋友和全新的生活。
他堅持相信自己就是那個幻想出來的身份,而女人的糾纏和這個所謂的“康德西路雪萊街157號”才是來打擾他正常生活的夢境。
有一次,女人幾乎就要成功了。
她用了能想到的一切辦法,終于說動陳樂,讓陳樂主動離開夢域,自己也随後一起回到了現實。
令人遺憾的是,現實并不那麽叫人愉快。
陳樂在夢中沉溺的時間太久,缺了太多課,自然無法跟上學校的進度。
因為成績一落千丈,陳樂被老師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抽走了答不出的空白卷子,說他現在的腦子“還不如回去重新念小學”。
因為過久的昏睡,陳樂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體,總是笨拙地摔跤,很快就被小混混盯上欺負勒索。
陳樂逃了學,一個人去了小時候常去的游樂園。他藏在鬼屋裏,沒有被工作人員發現,一直躲到了最後一個游客離開。
等急瘋了的父母終于找到兒子,陳樂卻已經再一次陷入了夢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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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坐在桌前,神色疲憊黯然。
她看着淩溯,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說道:“醒過來好嗎?跟媽媽回去,你不是也發現這是場夢了嗎?”
淩溯指了指自己的臉:“這樣問可能有些冒犯,您的兒子是不是沒有這麽帥……”
“這種辦法,你也已經用過很多次了。”
女人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是在夢裏,你當然可以調整自己的長相……可媽媽又怎麽會認不出你呢?”
淩溯沒有繼續提問,向後靠回椅子裏,屈指輕輕敲了兩下桌面。
到目前為止,女人給出的全部解釋看起來都似乎非常通順。
淩溯是在鬼屋的棺材裏醒過來的,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是在“繭”的協助下暫時置換了少年陳樂的身份。
莊疊沒有明确的身份,只是靠夢壓差強行進入夢域,所以一直游離在主線之外,并且三番兩次觸發了夢境的自我清除機制。
像“放肆地玩雲霄飛車”、“勇敢地交白卷”、“熱心地用電鋸給小混混剃頭”這些行為,在現實生活一片灰暗的陳樂看來,無疑是欠揍到極點,必須立刻從夢中徹底清除的。
陳樂原本的夢域就只有第三個片段,他可以一直躲在小鎮裏,在一個沒有人找得到自己的城市中獨自生活。
而中間那次醒來,卻徹底摧毀了他原本就存在隐患的精神世界。在強烈的外部刺激下,他的潛意識中又衍生出了“游樂園”和“小學教室”兩個場景,并且無法再維持着幾個場景之間的穩定。
“很合理的故事……”淩溯低聲念了一句,站起身,走到牆上挂着的全家福前。
兩人對話時,莊疊也已經在這個“家”中繞了一圈。
牆上的照片裏是一家三口,陳樂坐在父母中間,避開鏡頭微低着頭。
看得出,他是那種在班級裏也很難引起其他人注意的孩子——相貌普通,身體矮小瘦弱,神色是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有些不合群的陰郁,鼻梁上還壓着一架厚重的眼鏡。
“女士。”淩溯忽然出聲,“我再确認一遍,在他人的夢域中醒來可能會導致的後果,您并不清楚,對嗎?”
女人愣了下,她遲疑着低聲道:“官方從來沒有公布過……”
“我知道,官方沒有公布這件事。”淩溯打斷她,“你也并不知道,是這樣嗎?”
他問出這句話時,也順勢回過身,視線平靜地落在女人身上。
女人的身體僵了一瞬,她想要開口,淩溯的視線卻莫名讓她說不出話。
“我可以給你講個故事。”淩溯道。
“1949年的諾貝爾醫學獎,頒給了一位叫莫尼茲的人,因為他發明了一種手術。”
“在後來的演變中,這種手術變得越來越簡單易行——整個手術只需要十分鐘,不需要助手,在任何地方都随時可以進行。”
“它可以讓人變得安靜、規矩,可能會稍微有一點懶惰和古怪,但無傷大雅。”
“手術的全稱叫經眼眶額葉切除術,也叫冰錐療法,被廣泛應用于不聽從管理的……”淩溯把玩着手術刀,停頓了下,“任何人。”
女人不自覺提高了聲音:“你這是什麽意思?!”
“一個很小的質疑。”淩溯笑了笑,“如果我猜錯了,還請您不要介意。”
“這種酷刑早就被禁止了,你是在指控我有非法虐待行為嗎?”
女人的臉上顯出愠怒,她站起身,寒聲道:“我絕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
淩溯像是聽見了什麽很有趣的話:“可是……我就不是您的孩子嗎?”
女人的聲音驟然剎住。
她盯着淩溯,臉上的黯然、疲憊和心痛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敵視的冷意。
在和淩溯的對話中,因為對方的刻意誘導,她出現了一個失誤。
如果是一個母親遇到孩子的這種指控,即使再憤怒,第一反應會說的也是“我絕不會傷害‘你’”。
這和母愛的關系并不大,而是因為當人們在對話中,越是情緒激烈的自白和傾訴,在句子裏涉及到對方的時候,越傾向于直接使用人稱代詞。
同時,這個失誤也暴露了另外一個事實……
“看來您也并不是完全不清楚,在他人的夢中醒來可能會導致的後果。”
淩溯不緊不慢道:“不然的話,聽到冰錐療法,您的反應也不會這麽激烈了。”
——當一個人在不屬于自己的夢中醒來,就會失去全部有關“自己”的概念。
這個人從外表看來不會有任何異樣,甚至會變得比以前更聽話、更溫順,更平靜和循規蹈矩。
他不會再有屬于自己的想法,可以做到讓任何人都覺得滿意。
他會變成一個完美的“人偶”。
官方之所以會封鎖這件事,正是為了防止被有心人利用。
“你也是心理專業相關從業者吧?心理診所?咨詢?青少年行為矯正中心?”
淩溯看着女人的反應:“原來是這個……你應該不是單打獨鬥,你們的機構有幾個人?你不想告訴我,沒關系。五個?十個?沒有那麽多,八個?這次差不多了。”
銀色的柳葉刀在他指間越轉越快,幾乎成了一抹流光:“提取記憶中的場景,構造循環夢境幹擾認知,扮演受害者的親人,欺騙受害者在他人的夢中睜眼……看來我猜的流程差不多,你可以解開這層夢域了。”
“送我們去真正的康德西路雪萊街157號。”淩溯捏住手術刀,薄薄的刀刃靈巧地停在他指腹間,“我要見見當事人的監護人。”
女人的臉色已經格外難看,她盯着淩溯,啞聲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她還想負隅頑抗,剩下的話卻驟然被驚恐的尖叫聲淹沒。
莊疊踩着拖鞋,不知什麽時候從房間裏溜達了出來,手裏還拎着架已經打開了開關的電鋸。
随着他身高的逐漸恢複,電鋸也從兒童專用卡通款一路進化,基本恢複了原有的造型。
女人尖聲道:“你要幹什麽?!這裏是私人夢域,襲擊他人是犯法的!”
淩溯被她搶了臺詞,咳了一聲,側過臉低聲問:“小莊?”
“我們也可以解開她的夢域,讓她醒就行了。”莊疊說,“她促醒自己的現實錨點,是她一直在整理的那縷頭發。”
剛一進門,莊疊其實就注意到了這件事。
側邊留出兩縷碎發的造型的确顯得很溫柔賢惠,但這樣綁頭發不僅不方便做飯,也和整個房間、以及全家福照片裏體現出的女主人一絲不茍近于強迫性的潔癖十分不符。
女人的演技很真實,挑不出多少毛病,所以這一處違和一定有其存在的必要原因。
“你們兩個瘋子!”女人煞白着臉色,“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的身份!”
她已經隐約猜到了這兩個人的來歷,不住向後退,顫聲道:“你們是官方的人嗎?我知道很多事,可以配合你們去舉報……”
“不必了。”淩溯笑了笑,“‘繭’已經記錄了你的夢紋,你不說我們也有辦法知道。”
就像指紋一樣,每個人的夢紋都是獨一無二的,它會在經過的潛意識中留下無法被隐藏的痕跡。
進入這個房間後,淩溯就通過內部通訊聯系了宋淮民。他在這裏和對方浪費了這麽久的時間,就是為了讓“繭”有機會調查對比夢紋。
就在剛才,另一邊已經傳回了确認的信號。
“醒過來以後,就去開門吧。”
淩溯收起手術刀,低頭看了看時間:“有關人員現在大概已經到你的門外了。”
莊疊回頭看了淩溯一眼,見到對方點頭,就拎起電鋸。
練習了這麽多次,他的手法已經極為娴熟。刃口避過女人的臉頰,精準地鋸斷了她的額邊的一縷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