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完美世界(完)
空間驟然震蕩起來。
他們眼前的場景憑空碎裂,像是重擊下被砸碎的大塊玻璃,把畫面也分割成了無數不規則的小塊。
這些碎片轉眼間便分崩離析,墜落進漆黑的未知空間深處。
……
重新恢複對身體的控制時,莊疊已經回到了小鎮的商業區。
他依然坐在出發前的長椅上,被淩溯鋸斷的自行車鎖就扔在不遠處。而後者剛剛停好自行車,正蹲在地上,強行把半個自行車鎖照原樣扣了上去。
“這樣看來,從第一次指路開始,我們就沿着通道不知不覺被引進了另一個夢域。”
淩溯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朝莊疊走過來:“你是對的,我們不應該随便向陌生人問路。”
“有收獲。”莊疊站起身,走到路邊,“這次我們有正版的指路牌了。”
重新回到原點後,夢中的小鎮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每條路都有了自己的路牌,同時也在路口簡單标注出了鄰近幾條街的方向和距離。
他們現在就在康德東路,即使沒有地圖,也可以根據這些路牌大致判斷出路線。
“打掉小Boss以後的通關獎勵嗎?”淩溯半開玩笑,走過來仔細看了看。
這并不難猜出是怎麽回事——要把當事人引入那個陷阱夢境,這座小鎮的所有路标就必須被暫時隐藏起來,好讓他們不得不去找路人詢問。
陷阱夢境崩碎後,對夢主自身的夢域幹擾随之消失,這些路标自然也就重新出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淩溯做了兩個擴胸運動,深吸了口氣,緩緩呼出來。
濃霧退去,夜色漸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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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的空氣很幹淨,還看得見漫天星子。沿街的店鋪亮起燈牌,路人匆匆來往,趕向窗後等待着的那盞燈。
在沿着路牌去找康德西路雪萊街157號的路上,莊疊終于花幹淨了口袋裏的最後一塊錢。
“左拐,再轉個彎就是了。”
淩溯最後确認了一遍,收起手電筒。
他回過頭,看到抱着滾熱的烤地瓜吸氣的小卷毛,沒忍住笑意:“好吃嗎?”
莊疊根本沒嘗出味道,含含糊糊皺眉:“燙。”
“要有耐心,不能急。”淩溯攏了下他的腦袋,突發奇想,“回頭在咱們隊的公共夢域裏給你開條夜市小吃街?”
莊疊頭頂的小卷毛騰地立起來:“還有公共夢域嗎?”
“有,一般是用來開會和訓練的。”淩溯揉了揉鼻尖,“不過老宋應該也不會反對,我們就偷偷開一條街,支持隊裏的精神風貌建設……”
淩溯低聲琢磨着,一邊領着莊疊拐過最後一個路口。
這條路的盡頭沒有路燈,一直走到近處,他才看清沉默着立在道路盡頭的“雪萊街157號”。
一家坐落在城市邊緣的、早已荒廢的游樂園。
生鏽的沉重鐵門不阻攔任何造訪的客人,因為即使走進去,裏面也只有叢生的半人高的雜草。
曾經熱鬧游樂設施已經只剩下了破爛的殘骸,玩偶服的頭套被随便扔在地上,雲霄飛車的軌道早已斷裂。
小火車的隧道遍布着爬山虎,探險山洞也已經廢棄,只剩下提示危險“請勿入內”的紅燈。
莊疊忽然想起來:“我看見過這個。”
在那個正常運轉的游樂園裏,他被兔八哥倒拔路燈杆狂追的時候,游樂園在他眼中曾經也有一瞬變成了這樣。
淩溯停下腳步回身。
“我沒見過。”淩溯擡起雙手,鄭重整理好他頭頂的探照燈,“但我大概猜到我們要去哪了。”
莊疊也已經大概猜到了:“……”
雖然在氛圍上天差地別,但這座游樂園的構造和他們之前經歷的場景是一樣的。
雲霄飛車已經徹底廢棄了,不可能爬上去找夢主。在這種荒敗陰冷的場景裏,唯一不會有違和感的,就只剩下一個場景……
莊疊拽着頭發,原地踏步轉了兩個圈:“不去不去不去……”
“讓你帶電鋸進去。”淩溯悄悄哄他,“還能帶頭燈。”
莊疊已經試過了,根本不信:“有規則,帶了就不讓進。”
淩溯握着莊疊的手挪開,保護好被拽得亂糟糟的小卷毛:“不要緊,我可以覆蓋他的規則。”
莊疊将信将疑地擡頭。
淩溯揉了揉鼻尖。
“走吧。”他輕聲笑了下,沒有多解釋,只是徑直握住莊疊的手,“靠你的電鋸保護我們了。”
……
淩溯的确沒有說謊。
莊疊順利帶進去了全部裝備,為了增強信心,還特地不斷默背着淩溯之前對鬼屋的點評。
可當他們進入鬼屋後,整條路卻意外的平靜。
不只平靜,而且……整潔。
牆壁上的血字全被清理幹淨了,地面也掃得光可鑒人。用來被鼓風機吹着吓人的帷幕疊放在桌子上,東倒西歪的桌椅也全被重新擺放整齊。
至于那些恐怖刺激的布景和配樂,更是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莊疊走到一半,甚至都忍不住有點莫名的失落:“我們沒走錯嗎?”
淩溯打了個響指,熄滅了指尖跳躍的火焰,搖了搖頭:“情結燃燒以後的氣味是一樣的。”
現在看來,這間鬼屋應當就是夢主的“夢核”。
那些被反複壓抑最終徹底沉默的情緒,都積郁在鬼屋裏,等待着一個或許永遠也不會來的宣洩口。
兩人已經走到了鬼屋的盡頭,淩溯向莊疊确認過方向,拐進一側的岔路。
他正要推開那扇門,卻又忽然停下動作:“誰在裏面?”
門裏的人似乎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又撲過來用力砸着門,隐約還能聽見焦急的喊聲和嗚咽。
對方不斷推拉着房間的門,卻不論怎麽用力都無濟于事——似乎這扇門只能從外面被人打開,而裏面的人卻永遠都無法自己打開門走出來。
就像……那具棺材一樣。
淩溯與莊疊對視了一眼。
他不再多耽擱,直接伸手推開門走進去。
這一次,房間裏多了一套桌椅,那具棺材卻不知去了什麽地方。
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面容憔悴蒼白,雙眼充血,整個人似乎已經瀕臨崩潰。
她看到淩溯,像是看見了救星一樣撲過去:“你看見我兒子了嗎?我被人騙了,他一定是被抓走去改造了,我得去找他!”
淩溯退開半步,單手架住對方的手臂。
他和莊疊都認得出這張臉。
在那個陷阱夢域中,女人就是用了這張臉,上演了一出母子情深的逼真戲碼。
“不要緊,我們已經進行過相關處理了。”
淩溯直接亮出身份:“我是特殊事件處理小隊的負責人。”
他繞過女人,替她擺好椅子,走到桌子後方:“請您保持冷靜,我們需要進一步了解詳細情況……”
……五分鐘後。
在淩溯的解釋下,女人的情緒也漸漸冷靜,喘息着跌坐在椅子上。
得知險些釀下大禍,她自責得更厲害,不斷用力捶打着自己:“我怎麽就信了那種話?我兒子很乖的,就只有一點點不聽話,我就想讓他改了就好了……”
在女人的口中,淩溯得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她的兒子陳樂正在念高中,很聽話,學習很用功,和老師同學相處得也都很和睦。
唯一讓父母操心的地方,是陳樂的愛好不夠陽光和積極向上。他總是喜歡一些恐怖詭異的元素,不只躲在屋子裏研究,還總在學校偷偷畫那些一看就不健康的東西。
不久前,陳樂的父親在他書包裏搜出那些畫,大發雷霆之下全部撕成了碎片。
他們聽說現在有青少年行為矯正中心,就把兒子送了過去,希望對方能幫兒子改掉這個毛病……
“早知道會有這種事,我說什麽也不會把他送過去!”
女人哭的雙眼通紅:“我是為了兒子好,我是想他好的……”
她已經聽過了淩溯的解釋,才總算沒被天塌一樣的絕望擊垮。
女人擡起頭,找到救星一樣看向淩溯:“你說你們做任務征用了他的身份,是不是只要等你們完成任務,就能把兒子還給我了?”
淩溯點了點頭:“理論上來說是這樣。”
女人剛要松一口氣,卻又被他話裏藏着的意思引得面色發白:“理論上……是什麽意思?”
“我們還需要再進行一些最終确認。”
淩溯打開一張調查表:“比如您的兒子目前的心理狀态,和父母現在的關系,回家後的人身安全……”
“我們再也不會把他送到那種地方去了!”女人連忙發誓,“我們可以保證!”
由于過度的緊張,她的嗓子已經有些嘶啞:“他爸爸也反省過了,以後不會那麽對兒子了。我們會給他請最好的心理醫生……”
莊疊忽然出聲:“給他請嗎?”
“當然!”女人急道,“我們——”
莊疊搖了搖頭:“應該請心理醫生的是你。”
女人錯愕立在原地。
她看着淩溯手裏那張已經填到最後一行的表格,想要上前搶過來打上對號,卻怎麽都邁不動腳步。
明明已經近在咫尺了。
淩溯把表格的最後一欄打上叉,折起來揣進口袋。
他搖了搖頭:“抱歉。”
女人瞪着淩溯的動作,她整個人像是凝固在原地,又忽然垮了下來,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上。
“求求你。”女人啞聲哀求,“求求你們,把兒子還給我……”
她的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連夢中的投影也隐約被黑氣包裹,整個人像是和影子融成了一體。
“你們不是已經破開那個陷阱了嗎?”
女人嘶啞地追問:“已經破開了,抓到了壞人,不就完成任務了嗎?”
“讓我帶兒子回家,剩下的事我們一家人一起解決不就好了嗎?”
“為什麽要搶走我的兒子?”
燈光下,黢黑的影子也多出了兩只空洞的眼睛,發出含混的聲音:“把兒子還給我……”
“因為你的兒子不完美。”莊疊說。
黑影猛地戰栗了下,聲音驟然消失。
“你不能容忍任何不夠完美的東西,包括你的孩子——你下決心要用自己的辦法來改造他。可不管怎麽你怎麽做,他都有辦法躲開你。”
莊疊緩聲道:“最過分的是,他竟然敢私自躲進夢裏。”
……
“他很有天賦,在夢裏給自己建了一整座游樂園。可以坐在角落裏偷着看課外書的小學教室,可以偷跑出去玩的商業街,也都被他複制到了夢裏面。”
“你絕不能讓這種事出現,是嗎?”
莊疊看着黑影:“所以你就設法進入了他的夢。”
“他是夢主,你沒有辦法對這場夢造成直接影響。但你可以幹涉他,因為他早已習慣了你的幹涉,根本不敢做出任何反抗。”
“你不能摧毀游樂園,但你可以要求游樂園裏不準有人。你親自在小學課堂給他上課,為了不讓他掌握時間的準确變化,你從不告訴他當天是幾號,只用星期幾來區別課程。你不準他去最繁華的商業街玩,只要敢走進去一步,就會被種成一顆樹……”
黑影再聽不下去,朝他撲過去,卻被陡然出現的火焰逼退。
淩溯的手術刀在掌心轉了個圈,戳在桌面上。
莊疊依然站在原處,眉宇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他像是沒有留意這一場細小的變故,平靜地繼續說下去。
“是你主動讓他混淆了夢境和現實,因為你發現在夢裏管住他,竟然比現實中更容易。”
“你可以在夢裏得到一個完美的兒子。”
“你把他困在了你的完美世界。”
……
黑影變得越發扭曲,幾度想要打斷他,卻都被淩溯擺弄的手術刀懾了回去。
“讓你越來越無法忍受的,是你的兒子依然在反抗。”
莊疊已經弄清了夢境的秘密,他的語速逐漸加快:“他躲進了鬼屋,給鬼屋設立了規則——那些規則是用來保護他自己的。”
“他不斷通過設置場景來提醒自己是在夢裏,在不同的場景間建立可以傳送的通道。當你差不多要追來的時候,他設定好的‘踢踏舞者’就會出現,來提醒他盡快逃到下一個場景去。”
“他已經很難保持長時間的清醒,所以他在幾個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給自己留下訊息,提醒自己下一程的目的地。”
“我早該想到的。”
莊疊迎上淩溯的視線:“我們被引到陷阱夢境的過程太刻意了,刻意得就好像——有人故意暴露了那個地方一樣。”
淩溯扯了下嘴角,看向掙紮的黑影,接過話頭:“你一直在暗中觀察我們,當你意識到我們就快要發現真相的時候,就用另一個真相把我們引過去。”
黑影含混着發出無法聽清的沙沙聲,像是在無力地不停辯解。
“你們不是第一次合作吧?這件事你說了謊,你不是剛把他送去那裏的。”
淩溯單刀直入:“你和那個青少年行為矯正中心,其實一直都在聯手控制你兒子,否則你不會這麽清楚幹涉夢境的方法。”
“但你又的确是‘愛’你兒子的。你只是沒有想到,原來讓你兒子‘聽話’的代價居然那麽嚴重。”淩溯說道,“所以你剛才的感情完全發自真心,連我也找不到破綻……”
黑影見無法逃避,終于逐漸冷靜下來。
那層陰翳緩緩退去,女人臉上的五官卻依然仿佛漆黑的空洞。
她脫力地蜷縮在地上,聲音低啞:“你們到底為什麽一直在查……為什麽不肯罷休?”
她垂着頭喃喃:“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們該走了,你們究竟在找什麽……”
“在找求救的人。”
莊疊掀翻了那張桌子,露出桌膛裏的劃痕:“你把棺材緊急改造了,但你不知道這些劃痕裏藏着數字——而這些看起來毫無意義的劃痕,每組都是三短三長三短,翻譯過來就是‘SOS’。”
教室裏被挑出的那三個座位,正好組成了一個三角形,同樣也是全區域通用的受困信號。
只要接收到求救信號,就必須搜救,這才是特殊事件處理小隊的首要任務。
“我們判定陳樂需要幫助。有關機構會暫時收容他,直到他有足夠的能力照顧好自己為止。”
淩溯幾下撕掉了那張調查表,彈起一縷火苗,把碎紙燒淨:“等你回到現實,也會收到我們的通知。”
女人頹然縮在地上。
她似乎已經開始後悔,又像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錯在了什麽地方,想不通一切怎麽就到了今天的境地。
“可我只是想讓我兒子好一點啊。”
女人沙聲低語:“我有錯嗎?我只是為了他好啊……”
“對了。”莊疊說,“你知道你兒子的房間裏有一本《雪萊詩集》嗎?”
女人緩緩擡頭,她的視線木然:“什麽?”
“雪萊街157號。”莊疊取出筆記本,撕下一頁謄抄下來的紙,“我去看了《雪萊詩集》的第157頁,那首詩叫《自由》。”
莊疊把那首抄下來的詩留給女人,快步追上淩溯,離開了房間。
這片夢域的主人已經放棄了抵抗。
他知道了母親準備對他做的事,卻又抱着一絲微弱的執念,希望能被從這片牢籠中救出。鬼屋沒能擋住母親,他終于連最後的安全屋也失守,于是把自己封進了無法打開的棺材。
他被迫變成樹,沉默着立在冰冷的夜裏,看着迷霧中自己臆想出的自由的影子,聽見藏在身體裏的悲鳴。
夢域的主人已經陷入沉睡,只要淩溯願意,随時可以解開這場夢境。
“對了,隊長。”莊疊問淩溯,“為什麽一定要跳踢踏舞?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淩溯也在想這件事,他笑了笑,輕輕搖頭:“這種事,或許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
他們離開了荒敗的游樂園,準備離開時,又在門口停下。
“先睡一覺吧,醒來就會好。”
淩溯打了個響指,火光飄起來,點亮游樂園裏被蛛網和灰塵覆蓋的路燈:“祝我們今晚做個好夢。”
……
現實中,少年雙手平放在腿上,木偶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坐在一地撕碎的畫紙中間,父親的咆哮和母親的嚴厲都遠得不像是真的。他一動不動地坐着,半睡半醒,不動也不說話。
在他面前的書桌上,放着一個母親用來監督他按時起床的鬧鐘。
漆黑的、又尖又長的金屬指針筆直地指向下一個數字,又微微回彈。
噠,噠,噠。
有人在敲門,是個沒聽過的陌生人的聲音:“陳樂在嗎?有人匿名向我們提供信息,你需要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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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只要有一塊雲閃出電光,千萬個島嶼都被它照明;
地震雖只把一座城火葬,一百座城市都為之戰驚,地下傳過了一片吼聲。
——雪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