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完美世界(七)
“啊?”
淩溯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哦,蹲一下……”
淩溯:“啊???”
迅速成長為小學生的搭檔一臉嚴肅,胸前戴着鮮豔的紅領巾,手裏拎着電鋸思考他的新發型。
淩溯抓緊時間提問:“有沒有什麽溫馨一點的姿勢……就只有這一個選項嗎?”
“這個最溫馨,再有就是去大屏幕跳踢踏舞和變樹了。”莊疊想了想,“隊長,跳踢踏舞我會做噩夢的。”
淩溯現在就懷疑自己在做噩夢。
他有點猜不透莊疊在第三個場景經歷了什麽,已經不由自主腦補了一個怪物橫行的恐怖獵奇小鎮,沉吟着謹慎地單膝點地半跪了下去。
莊疊的确沒有在開玩笑。
不知為什麽,搭檔掄起電鋸的動作甚至隐隐透出了幾分潇灑和熟練。淩溯還沒來得及緊閉上眼睛,頭頂已經倏地一涼,一小撮碎發紛紛揚揚落了下來。
四周的場景沒有發生變化,依然停留在打掃到一半的教室裏。
淩溯冷靜地打起了退堂鼓:“小莊,有沒有可能——”
“有可能。”莊疊自我反省,“我膽子太小了,剪得不夠短。”
面對那幾個小混混,他的心裏沒有壓力,所以下手也足夠果斷。
但現在眼前變成了淩溯,他就開始擔心新發型不夠好看,隊長有可能會不喜歡,在動作上也不受控制地謹慎了許多。
淩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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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不是想說這個:“等一下,我們——”
話音未落,莊疊已經調整好了心态,重新朝淩溯的頭頂揮起了電鋸。
……
四周的景象更換成了小巷的盡頭。
還沒來得及恢複對身體的控制,淩溯身邊的幾個奇裝異服的非主流年輕人就相互攙扶,抽噎着頭也不回地迅速逃離了這條小巷。
看神情,這幾個人一定是遭遇了某種極為恐怖的經歷。
淩溯心頭微沉,手術刀在掌心利落轉了一圈,反手把莊疊護在身後:“怎麽回事,這裏有怪物?”
淩溯壓低聲音詢問着,一邊回身快速搜索了一遍。
在他身後的除了變成高中生的莊疊,就只有空蕩蕩的一堵紅磚牆。
淩溯有些困惑:“那些人在怕什麽?”
“不知道。”莊疊也完全想不通,他收起電鋸,撿起地上散落的零錢數了數,一張不落地揣回口袋裏。
被這些小混混搶走的錢其實不算多,最大的面值也不超過十元錢,更多的都是些五塊一塊的零鈔。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那些人才會再三戲弄他,又威脅他每周都必須再上交五十塊錢。
小學生的校服裏根本沒有錢,莊疊終于擺脫了最高資産只有五毛的困窘,伸手拉住淩溯:“隊長,我請你吃零食。”
莊疊已經來過一次,對這一帶很熟悉。他帶着淩溯翻牆到了一牆之隔的商業區,大方地給兩個人買了飲料和一大桶爆米花,算好剩下的錢,又跑進了臨街的便利店。
如果打游戲,莊疊一定是那種在做任務的間隙必須刷滿所有小道具,還剩一口殘血也要打碎牆角裝了三個金幣的罐子的類型……
淩溯抱着零食和飲料戳在路口,由衷感慨:“年輕真不錯。”
趁着這個空檔,他抓緊時間,對着街邊商鋪的玻璃審視了自己的新發型。
有些出乎淩溯意料的,莊疊拿電鋸給人剃頭的水平竟然真的不差。
淩溯現在也變成了高中生的模樣,頭發被剪短以後,整個人都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他對着自己的影子,甚至油然生出些強烈的懷念:“要是能停在這個時候也好啊……”
每個還在學校的孩子都渴望快點長大,工作以後又格外懷念校園裏心無雜念的單純,這或許也是人類永遠難以擺脫的一場無始無終的循環。
淩溯飛快偷吃了一把爆米花,搭着涼棚向四周看了看。
根據這片商業區的水準來判斷,小鎮這些年的發展應當很順利。
雖然居民區依然保留着傳統的生活節奏和建築風格,但也已經有了現代化的大規模高端商業區。
小巷盡頭的那一堵紅磚牆,仿佛直接隔開了兩個世界。
莊疊的動作很快,一會兒的工夫,就已經從便利店拎了一袋子東西出來。
兩人随便在路邊找了個長椅,莊疊打開塑料袋,給淩溯分了一包薯片、一板巧克力,又拿出剛買的筆記本和鉛筆,在上面簡單畫了個草圖。
“我原本想買地圖,但是沒能買到,身上也沒有手機。”
莊疊畫出幾條主幹道,沿着支線框出居民區:“那三張紙條拼起來,內容是‘康德西街雪萊路157號’。”
淩溯和他頭碰頭坐着,一起看莊疊畫的簡易地圖,指了指莊疊圈出的位置:“這裏是什麽地方?”
莊疊剛換成紅筆,在十字路口圈了個圈:“是變樹的地方。”
這是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區,臨街全是商鋪店面和寫字樓。樓體上鑲嵌着大量用來投放廣告的大屏幕,街邊的櫥窗裏也有用來宣傳的燈牌。
他就是在這裏被種到了地上,變成了一棵樹。
淩溯對着地圖沉吟:“要不要找人問問路?”
莊疊:“……”
淩溯沒等到回答,擡頭看到搭檔糾結的神色,沒忍住輕輕笑了下:“沒事,我去問就可以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莊疊的小卷毛上揉了揉,一本正經信口開河:“不喜歡和別人說話沒關系,喜歡和我說話就……”
淩溯突兀地停下了話頭。
他還保持着最後一個“行”字的口型,右手懸停在莊疊頭頂,一動不動靜默着坐了三秒鐘。
莊疊擡起頭:“隊長?”
“沒事沒事,這個不用記。”淩溯恢複了行動能力,飛快按住他握筆的手,“應該是這句話的不良嫌疑太大了,我下次想個別的說法……”
“繭”會對每個任務者進行監督,一旦發現可能含有威脅性的行為和語言,就會立刻進行警告。
剛才那句話,大概就是被判定成有誘拐嫌疑,所以淩溯被強行禁言了三秒鐘。
淩溯給莊疊抓了一把爆米花,提醒了搭檔千萬不要把這種事告訴副隊長。他一邊仔細斟酌着不會被禁言警告的措辭,一邊主動起身,朝人行道走了過去。
這些夢中的“路人”,其實是潛意識進行的投射,并不是真正的人,所以也未必一定能順利觸發對話。
淩溯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态,随便攔下了一個中年路人:“您好,請問——”
“你需要去康德西街雪萊路157號。”對方忽然打斷了他:“康德西街雪萊路157號距離你1947米,你不可以再繼續向前走。”
淩溯蹙了下眉:“什麽?”
下一秒,這條路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腳步。
每個人的面孔都标準得仿佛面具,了無生氣的面具們直直看着他。
這些人緩慢移動着堵在他面前,每雙眼睛都盯着他,每個人的嘴裏都在不斷重複着極為相似的內容。
“你需要去康德西街雪萊路157號。”
“康德西街雪萊路157號距離你1948米。”
“去雪萊路157號。”
“157號距離你1946米。”
“去157號去157號157號157號……”
……
淩溯沉吟着停下腳步。
他沒有立刻做出下一步反應,來回轉頭仔細看了看,才問道:“我該怎麽過去?”
最先被攔住的中年人擡起手臂,指向淩溯身後。
然後中年人就不再有反應,仿佛他的全部任務就是做出這個動作。
他的五官逐漸隐去,細長的身體直愣愣戳在地上,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壓得扁平,顏色被白漆塗抹覆蓋……
對方在淩溯面前變成了一塊指路牌。
淩溯:“……”
怪他。
他就早該把棺材拆碎了殺出鬼屋,不應該讓搭檔一個人進入這種精神污染的故事線。
淩溯額外花了幾秒鐘,從腦海裏删除了這個畫面,快步回頭找到莊疊:“需要用一下電鋸。”
莊疊搓出電鋸遞給他:“做什麽用?”
淩溯向路邊指了下。
他剛才就已經找好了目标,接過電鋸,三兩下鋸開了一輛自行車的U型鎖。
這種行為也同樣受到了“繭”的警告,淩溯已經看到自己完成任務後狂補報告的未來,一邊拆鎖一邊嘆氣:“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向當事人重申這種行為是錯誤的……”
淩溯把電鋸還給莊疊,跨上自行車:“好了,坐上來吧。”
按照中年指路牌給出的信息,兩人離目的地并不遠,只是徒步其實也能過去——但淩溯更加在意的一點是,在他問出那句話的同時,其他“路人”就都消失了。
如果他沒猜錯,接下來所要經過的每條路、每個路口,可能都會有一個正在緩慢變形的熱心指路牌。
居民區的小巷錯綜複雜,等走到目的地,他們的SAN值恐怕也要見底了。
淩溯已經連續被“繭”警告了兩次,沉吟着斟酌怎麽合理描述自己的動機:“其實——”
莊疊研究好了自行車後座,目光已經亮起來:“跳上去就行嗎?”
淩溯有點驚訝,輕輕擡了下眉:“……對。”
他沒料到莊疊竟然沒有相關的經驗,一腳踩在地上,撐住臨時征用的自行車:“你可以用兩只手固定住我的腰,放松身體,把重心交給我……”
莊疊想了想,翻譯:“我要抱着你。”
淩溯欣慰地長舒一口氣:“對。”
莊疊很聽話,跳上自行車後座,雙手環抱住了淩溯的腰。
少年人的骨骼介于拔節的堅硬和柔軟之間,随着自行車的颠簸,兩人的肩背也在不斷輕輕磕碰。
莊疊第一次被人用自行車帶,有點緊張,一動不動牢牢抱着淩溯,呼出的氣流掃過淩溯校服敞開的領口。
進入這次任務以後,淩溯終于第一次享受到了輕松溫馨的日常,百感交集:“陽光總在風雨風雨風雨後……”
話音剛落,一個穿着黑色罩衣、幹癟消瘦的老婦人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路口,擡手指向其中一條岔路。
淩溯把腳踏踩成了風火輪,趁她開始變身路牌之前,騎着車風馳電掣鑽進了那條小巷。
……
雪萊路157號藏在一條不起眼的小巷盡頭。
淩溯停穩自行車,讓莊疊從後座上跳下來,壓低聲音:“你發現了嗎?”
莊疊點了點頭。
走到一半時,莊疊就已經意識到不對。
他們進來的路線很複雜,不斷左拐、右拐、鑽出一條小巷又進了另一條,就好像在走一個大型迷宮。如果沒有人指路,第一次絕對無法順利進來。
除此之外,莊疊還不止一次察覺到,這些紅磚牆其實是會轉動的。
每轉動一次,小巷的路線也會随之變化,而之前走過的路線自然也因此而被迫作廢。
這絕不是個坐落在記憶中的普通居民區。
淩溯讓莊疊走在自己身後,兩人按照門牌號進入了樓棟,走進電梯,按下面板上唯一的向上按鈕。
電梯将他們送到了七層。
這種老式居民樓的層高相對較高,能修築到七層的已經不算多見。看得出小區被維護得很好,沒有亂塗亂畫和小廣告,樓梯間的窗戶外面是綠意盎然的花圃,點綴着晚霞的最後一縷餘晖。
七樓只有一戶人家,門沒有鎖,屋裏開着燈。
有飯菜的香氣從屋內飄出來。
淩溯都沒想到新場景會是這樣平靜的日常,他回過頭,同跟在身後的莊疊對了個視線,伸手推開門。
門裏是一戶非常普通的人家,牆上挂着全家福,餐桌擺在飯廳。
家裏收拾的很幹淨,地面和家具都一塵不染。聽見門口的響動聲,一個中年女人循聲從廚房裏迎出來:“回來啦?”
中年女人應當是正在做飯,只穿了普通的家居服,系着條圍裙。她沒有化妝,只用皮筋随便攏了個馬尾,幾縷碎發垂在額邊,臉上已經添了些歲月的痕跡。
她看到淩溯身後的莊疊,就拿來了兩雙拖鞋放在門口:“快進來吧,馬上就吃飯了。”
淩溯沒有立刻動作,只是側過身,讓莊疊進門。
他抱着手臂倚在門口,打量着那女人匆匆轉進廚房的背影,指尖輕輕在手臂上敲了兩下。
女人端了盤菜出來,見淩溯還站在原地,臉上露出關切神色:“怎麽了?”
“這裏是夢域,不是現實世界。”
淩溯彎下腰換鞋,走進門:“您應當也清楚這件事吧?”
對方的反應、舉止和對話,都不同于潛意識投射生成的人影,并不是這場夢中的原生角色。
“滞留在夢中太久,是會和現實混淆的。”淩溯提醒,“還是盡快離開的好。”
女人的動作僵了下。
她沉默了半晌,終于放下手裏冒着熱氣的菜,又解開身上的圍裙。
她看着淩溯,嘆了口氣:“你終于想起來了?”
淩溯輕輕揚了下眉。
事情的走向忽然有些古怪。淩溯沒有貿然回答,只是拉開椅子讓莊疊坐下,自己坐進另一把椅子裏。
女人似乎早已習慣對方這樣不配合的态度,擡手攏了下頭發,坐在餐桌對面。
“你一直停留在夢境的循環裏,我們想了很多辦法,可你卻越陷越深……”
女人說道:“我們只好在你的夢裏放了盡量多的暗示,好讓你回到這裏來——這是你的私人夢域,只有回到這裏你才能出去。”
“這是你在夢裏想象出的朋友嗎?”女人看向莊疊,“你還可以回來和他玩,但要記得這是夢。”
“現在你終于意識到這件事了。”
女人繼續溫聲說道:“這裏很安全,現在你可以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