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完美世界(二)
莊疊踩着椅子,縱身跳上課桌,拔腿就沖出了教室。
教學樓裏的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得幹幹淨淨,空曠的走廊播放着《回家》的薩克斯曲,腳步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小學生的身體素質看起來很一般,莊疊才跑了沒多久,心跳和呼吸已經急促得不行。
“在學校裏用電鋸,是不是影響有點不好。”
莊疊被風嗆得咳嗽了兩聲,一個剎車配合急轉漂移,沿樓梯沖下去:“棒球棍好像也不太合适……”
不用特意回頭查看,只要聽腳步聲就能知道,身後的那個“老師”一直用那種節奏恒定的古怪踢踏舞步旋轉着追他,甚至還在持續縮短着與莊疊間的距離。
更過分的,對方一邊追,甚至還在一邊嚴厲警告他:“學校不準在教學樓裏跑動打鬧,快站住!”
“都已經在做夢了,這種細節有什麽還原的必要啊!”莊疊埋頭沖得更快了,“學校難道就允許老師在樓道裏跳着踢踏舞狂追一個善良弱小的學生嗎!”
可惜的是,這些話莊疊也只能在心裏抗議一番。
這樣的極速奔跑,已經讓他咳喘得厲害。不要說講話,就連每吸一口氣,莊疊都覺得自己嗓子裏滿是火辣辣的血腥味。
還有一點不妙的,那種熟悉的、已經經歷過一次的沉重感,也毫無預兆地再度出現……
一種突如其來的危機感忽然籠罩住了他。
莊疊盡全力邁動越來越沉重的雙腿,他正專心同那種無形的力道抗衡,忽然察覺到不對,擡頭看時卻還是晚了一步。
那個“老師”不知什麽時候竟然直接出現在了他的正前方!
對方跳着踢踏舞步,一邊旋轉一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然後……忽然伸出一條腿,橫在了莊疊即将邁出的下一級臺階前。
莊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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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片時間流速忽然減慢的空間內,就連疑惑的表情,都是慢動作浮現在莊疊臉上的。
而他正在邁出的那只腳,也完全無視了莊疊自身的意願。以一種完全堅決的走向,毫不猶豫、結結實實地絆在了眼前那條腿上。
莊疊一腳踏空,踩着樓梯的邊緣墜落,加速砸進空間裂開的縫隙。
……
莊疊睜開眼睛。
場景再度變化,他似乎是在某個小鎮一條不起眼的小巷的盡頭,不知被誰絆了一跤,正臉朝下趴在地上。
而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他被摔懵了,繼而出現的短暫幻覺。
“夢中夢中夢?這也未免太天賦異禀了。”
有了之前的兩次經驗,莊疊甚至沒急着爬起來,索性就維持原狀趴在了地上。
他曲起一條胳膊枕在臉下,仔細沉吟:“這樣都能不醒過來嗎?還是我一開始就猜錯了方向……”
做過夢中夢的人或許不在少數,這算是清醒夢的一種變形,也被叫做“假夢”。
有許多人都有過這種經歷:在一場漫長的夢境中醒來,以為自己已經起床、穿衣服、洗漱出門,結果等到被第八個鬧鐘叫醒,才發現之前的一切竟然還是夢,而現實中早已經殘忍地遲到整整兩個小時了。
夢中夢的出現通常和現實壓力過重、神經過度緊張興奮有關。但這種夢境通常只有兩層,第二次醒來,人就該驚醒并回到現實。
可莊疊現在卻已經掉進了第三場夢裏,而且這片夢域依然穩定,沒有任何崩解甚至動搖的跡象……
還沒有完全理清思路,莊疊的沉吟已經被粗暴打斷。
天色徹底暗下來,随着路燈亮起,四周的聲音也忽然變得清晰。
一牆之隔的馬路上傳來車流的鳴笛聲,沿街小販的叫賣聲,商店清倉促銷的大喇叭不知疲倦地喊着,走街串巷賣豆腐的自行車遠遠的撥浪鼓響……還有不遠處亂哄哄的譏笑聲。
“摔得爬不起來了?”有人用腳撥了撥他的身體,“不就是拿了你點錢,至于嗎?”
又有人嘻嘻哈哈笑起來:“別管他,裝死……”
莊疊揚了下眉。
有過之前的經驗,他的第一反應是校園暴力,但又迅速推翻了這個猜測。
莊疊的校牌和書包就掉在不遠處,他剛才大略掃了一眼,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六年級二班上課睡覺還交白卷的惡劣小學生了。
“繭”為了保護夢主隐私進行的調整,會屏蔽一些不影響破局的信息,所以姓名部分和那張卷子上一樣,都直接顯示了莊疊自己的名字。而班級部分,校牌上寫的則是“高一三班”。
這幾個人明顯比他大了好幾歲,聽語氣和交談內容,也不像是學校裏的學生。
結合對方剛才的話,已經不難推測出前情——他在放學路上被幾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堵了,這些人搶了他的錢,還在這裏戲弄他。
莊疊翻身撐坐起來,拍幹淨衣服。
幾個造型各異的小混混攔在他面前,這些人或坐或站,穿着一身亂七八糟搭配的“時尚潮流”,頭發的顏色能湊出一條葫蘆藤。
視覺效果鬧心之餘,莊疊多多少少還是松了口氣。
——如果硬要欣賞踢踏舞,以這幾個人的打扮,哪怕他們忽然集體原地就這麽跳起來,視覺效果也無疑是最不驚悚的……
莊疊問:“是你們搶了我的錢?”
他的問題立刻引起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笑。
為首的那個黃毛像模像樣叼了支煙,痞裏痞氣蹲下來,伸手去薅莊疊的領子:“假裝摔傻了也沒用,剛才可都說了,一個星期上交五十塊錢,不然……”
剩下的話被一聲重擊發出的悶響驟然打斷。
黃毛甚至沒來得及反應,他的手碰到對方之前,莊疊就不知從哪掏出了一根霸氣十足的地獄熔岩全金屬棒球棍,用本壘打的氣勢毫不客氣地招呼了上去。
和兔八哥比起來,小混混簡直不堪一擊。
莊疊還沒使出全力,就幹脆利落掄倒了兩個離他最近的人。剩下幾個駭然目睹了這一幕,魂飛魄散轉身要跑,卻被莊疊不緊不慢打斷:“站住。”
那幾個人從沒見過這種陣仗,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膽戰心驚停下腳步。
莊疊揉了揉手腕,“當啷”一聲扔下棒球棍。
雖然夢境本身的探索如墜迷霧,夢主的身份不明,直到現在也都還沒能找到隊長的蹤跡……許多事都還沒有被弄清楚。
但機會難得,既然還有時間,莊疊還是很想實現一個一直以來的心願。
莊疊搓出電鋸,按下開關鍵。
在游樂園中面對兔八哥時,莊疊在關鍵時刻突破了自己,終于攻破了“電鋸必須插電”的固有認知。
鋒利的鋸口轟鳴着高速旋轉起來。
莊疊拎着運轉的電鋸,活動了兩下筋骨,走向最近的一個染了五種顏色的彩毛……
……
二十分鐘後,莊疊心滿意足地收起電鋸。
他拿回自己的錢,揣進口袋裏,放走了一群互相攙扶着抽噎逃出小巷的光頭小混混。
“這項工作真的很解壓。”
莊疊早就想找機會試一次用電鋸給人剃頭了,他再次在心裏給了現在的工作一個好評,撿起扔在地上的的書包和校牌。
莊疊沒有走大路,而是先把書包扔過牆,随後雙手扳住牆頭,自己也輕輕松松翻了過去。
到目前為止,他也逐漸摸索出了這場夢中的一些規律。
在學校時逃跑覺得費力,并不是因為小學生的身體素質太差,而是因為這場夢中的每個片段,那種無形的力量都在緩慢增強。
“力量”會限制行動,進而影響行動效率,增加體能的消耗。
而當這種緩慢持續的過程到達某個節點,這種力量就會暴漲,讓莊疊徹底做不出任何反應,只能毫無抵抗地被拽進那個空間裂縫。
“如果不是夢中夢,就說明這幾個片段其實是相互獨立的,我是在片段中不斷跳轉。”
莊疊給自己買了一包跳跳糖,整袋倒進嘴裏,便走邊閉着嘴沉吟:“但這樣也存在疑問。造成我跳轉的契機究竟是什麽?”
“兩段夢境的滞留時間不完全相同,一個近兩小時,一個只有四十五分鐘……是在暗示不是時間問題嗎?”
“是因為我觸發了什麽FLAG,所以才會忽然出現某個跳着舞轉圈追我的人型生物?”
“這些片段之間存在什麽邏輯關聯,為什麽偏偏是這樣幾段夢境?”
……
淩溯不在,解夢這種事莊疊并不擅長,也只能把這些問題暫且放在一邊。
“還是要先找到隊長。”莊疊心算了下時間,“我這次應該沒錯過什麽情節才對。”
因為已經困了兩天,莊疊這一次入睡的很快。即使和淩溯存在細微的出入,應當也不至于硬生生錯出一個夢境片段。
按照這個前提,假設淩溯和他一樣在這些片段中不斷跳躍,兩人再怎麽都該是有重合的。
莊疊反複回憶了幾遍。他沒能在游樂園裏看到任何人;學校的課堂上,也沒有哪個同學看起來像是淩溯。
“難道是隊長在跳踢踏舞……”
剛冒出這個念頭,莊疊就迅速打了個激靈,用力搖頭:“不可能。”
這種畫面哪怕想象一下都是認知污染的級別。
兩個人以後在現實中還要一起睡覺,他的宿舍就挨着淩溯的辦公室,莊疊一點也不想讓自己的腦海中留下什麽奇怪的潛意識。
夜燈初上,道路兩旁的燈牌逐次亮起來。
莊疊特地給自己買了一串糖葫蘆壓驚,他咬了一顆山楂,站在路邊,對着玻璃展櫃裏的一人大小的抱抱熊沉吟。
“嚴格來說,這次的夢其實确實很日常,也有輕松溫馨的部分。”
“我感受到的壓力,應該主要就來源于這些日常中出現的極為違和的反常現象。”
“而事實上,我并不知道一個跳踢踏舞的兔八哥玩偶或是老師,究竟給我帶來什麽傷害。他們可能會把我的頭擰下來,但也有可能只是想邀請我跳一曲……”
“又沒有鬼。”莊疊含着糖葫蘆嘟囔,“我怕什麽呀。”
人的下限是會在刺激中不斷降低的。至少現在,莊疊已經開始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個設定。
不就是有人在自己面前一邊跳舞一邊轉圈,只要當做一種個人的前衛行為藝術,尊重,包容,祝福……
只要特地留意,就會明顯感知到那種力量正在悄然增強。莊疊已經能明顯察覺到自己的行動越來越吃力。
他兩口吃淨了糖葫蘆,一邊比對着小天才手表,在心裏默數着時間,一邊轉過身,想要去找個垃圾桶扔掉竹簽。
然而,當他轉身時,卻忽然怔住。
原本車輛川流不息的街道,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空曠安靜,只有信號燈還在規律地變化着顏色。
他獨自站在大霧彌漫的城市中央,霧氣潮濕濃郁,地面像是剛下過雨一樣濕漉漉一片。
在他身後的那家音像店,忽然開始播放熟悉的樂曲。
“不會吧……”莊疊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他飛快擡起雙手,牢牢擋着眼睛轉回來,低頭快步往前走。
可惜的是,即使這樣做,也終歸還是沒能萬無一失。
被濃霧徹底濡濕的地面反射出燈光,那些模糊的、運動的色塊,在莊疊的視野裏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他被固定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街頭。
每一塊燈牌、每一個LED大屏廣告,每個信號燈中心,都出現了一個仿佛泛着金屬光澤的黑色人影。
人影的比例極其詭異,上半身還算正常,兩條腿卻又尖又長,筆直地戳在地面上。
随着不知名的舞曲,黑色人影的雙腿不知疲倦地踢踏着地面。
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