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完美世界(一)
【檢測到員工已進入REM睡眠期。】
【您選取的是盲盒任務,關鍵詞:輕松、溫馨、日常,人數:2人。】
【檢索完畢,任務已發放。】
【夢域接入成功。】
莊疊睜開眼睛,耳邊傳來了熟悉的機械合成音。
連續兩天的睡眠狀态都只能用“半睡半醒”來形容,來到淩溯辦公室門口時,莊疊的意識已經模糊到了混沌的地步。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躺進睡眠艙前都發生了什麽,只能隐約想起來,副隊長似乎也恰好沒睡……
莊疊揉了揉頭發,把錄音筆揣回褲子口袋,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
理論上來說,現實中的困倦并不會延續到夢境中——很少有人在夢裏還夢見自己困到不行,簡直就像醒着和夢中其實用的是兩套意識系統一樣。
莊疊也只是慣性的困倦感居多,而這點零星的困意在下一秒,也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正坐在一輛飛馳當中的雲霄飛車上。
風呼嘯過耳膜,車體碾壓過軌道的聲音清晰可聞。強勁的推背感格外真實,兩側的景物後退得實在太過迅速,已經糊成了一片模糊的色塊。
莊疊坐在第一排座位上,頂着随風狂舞的小卷毛:“……啊。”
他又多用了幾秒鐘才徹底回過神,恰好趕上一個大弧度的急轉彎,身體随着雲霄飛車以一個幾乎與地面平行的角度劃出炸耳的音爆:“啊!!!”
雲霄飛車的速度從不以乘客的意志和尖叫分貝為轉移,一路加速出了殘影,向最高點徑直沖去。
由于風速的改變,莊疊“啊”的音調也呈波浪形不斷變化。
Advertisement
他一邊配合地放聲慘叫,一邊用雙手緊緊攥住住座椅的邊緣,顫巍巍探出半個身體,借助軌道回旋的機會仔細觀察了一遍這架過山車。
很快,莊疊就确認了一件讓他放心不少的事。
莊疊原本以為,這架過山車上的其他人都沉穩冷靜,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營造氣氛……現在看來卻并不是這樣。
之所以沒有人配合他,是因為過山車上原本就只有他一個乘客。
不止如此,在雲霄飛車風馳電掣地沖向最高點、又以某種讓人懷疑制動裝置壞掉了的可怕速度把他掄過終點後,莊疊兩腿發軟地解開安全帶挪下來,也沒有在游樂園中發現其他任何人。
陽光很好,風和日麗。空蕩蕩的游樂園正在有條不紊運轉,似乎并沒有受到游客數量的影響。
五顏六色的旋轉木馬上下起伏,樹林迷宮的深處亮着裝點宴會的南瓜燈,激流勇進的皮劃艇像是有人操控一般靈巧沖過浪尖。
游行花車上的動畫角色向空曠的街道熱情揮手致意,歡快的音樂聲如常響着。
如果再仔細分辨,還能隐約聽見人們嘈雜的交談聲、小販兜售面具和紀念品的聲音、孩子興奮的笑聲和尖叫。
……只不過,在眼前這個空無一人的游樂園裏,這些聲音摻在裏面,反倒平添了一絲詭異。
“怎麽說呢……也的确是很輕松溫馨。”
莊疊順勢參觀了整個游樂園,他檢查得很仔細,連鬼屋也壯着膽子踮腳往裏看了一眼:“所有游樂設施都在正常運轉,看起來也不像是被廢棄掉了。”
“還以為開門殺會出現在過山車上……結果也沒有脫軌之類的意外事故,帶着我飛了一圈,就這麽饒過了我。”
“如果忽略氣球自己在路上飄這件事,或者強行解釋成某種科學現象,這些氣球其實也很好看。”
“每個項目的設施都還很新,維護得也很好,看起來是家營業額和營業态度都很不錯的游樂園。即使門票昂貴又是工作日,也應該有不少游客的那種。”
莊疊一邊念叨一邊探查,不緊不慢繞完了一整圈,還和小攤的空氣交易,給自己買了個草莓味的冰淇淋。
他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冰淇淋,四處張望,甚至有點心動:“一個人都沒有的游樂園,豈不是所有項目都不用排隊……”
莊疊一向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
就比如看到了“帶薪睡大覺”的廣告以後,他就會立刻帶着小熊睡褲出門。
而當他被熱心路人領到特殊事件處理小隊,陰差陽錯通過了考核後,他也絲毫沒有懷疑淩溯是不是騙子,會不會把他賣到哪個世界的盡頭的小島上去種向日葵。
所以,雖然一個人都沒有但正在如常運轉的游樂園的确有些詭異,但在身邊沒有其他人、又沒有明确任務指向的情況下,莊疊還是很難抵擋住這種誘惑。
他飛快吃完了手裏的冰淇淋,站在游樂園正中的噴泉廣場上環顧一周,還是忍不住再度擡腿,朝雲霄飛車走了過去……
……
一個小時後,莊疊終于徹底玩兒過了瘾,心滿意足地閉上嘴,拖着發軟的兩條腿從雲霄飛車上一點點挪了下來。
事實上,如果不是嗓子已經徹底喊啞了,他甚至還想再來一個小時。
莊疊意猶未盡地看了看游樂園裏的其他設施,順手拿過一個飄在半空的氣球。
在聽到耳邊人群的嘈雜聲裏忽然摻雜了男孩的尖聲哭泣後,他還是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把氣球還了回去。
“看來游樂園比我想的要好玩……”
莊疊對游樂園的印象,還只停留在做助教時帶着幼兒園小朋友來春游。要在興奮地尖叫聲裏徒手控制住十幾個随時脫缰的幼年神獸,和現在這種專屬貴賓級的體驗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別的項目應該也可以體驗一下吧?”莊疊一手搭着涼棚,仔細比較起了激流勇進和旋轉木馬,“說不定這次的任務就是玩遍游樂園裏的所有設施。”
一個因為休息日游樂園的人太多而沒買到門票,連嚎哭帶打滾地被爸爸單手冷酷拖走,挨了一頓竹筍炒肉,回家以後夢見自己正在游樂園裏暢快玩耍的小朋友……
雖然不像淩溯那麽擅長分析夢境與心理學的關系,但在莊疊看來,這種流暢的推理應當沒有什麽問題。
……
就在他這樣專心說服自己的時候,莊疊滿腦袋淩亂的小卷毛忽然警惕地一炸,敏銳擡頭。
他似乎無意中走到了花車巡游的路線上。
緩慢前行的豪華玩具馬車隊伍的最前方,一個兔八哥玩偶穿着燕尾服,正以某種踢踏舞步旋轉着向他靠近。
更加詭異的,是它體型變大的速度明顯遠遠超過了近大遠小的視覺效果。
從遠處看,兔八哥的體型明明與莊疊相類,再怎麽也不會差出太多。可随着它的不斷接近,莊疊卻發現,這個玩偶已經完全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
因為視線剛好與玩偶套裝脖子處的接縫平齊,莊疊可以清晰地看見那裏面空無一物。
而只要一擡頭,就能看見玩偶空洞的黑眼睛,血紅的大嘴和兩顆森白的大板牙……
莊疊用不到一秒的時間掏出了電鋸,大概是由于某種極限的精神壓力導致的突破,這臺電鋸明明沒有插電,閃着寒光的鋒利鋸口依然高速旋轉了起來。
即使是生活在溫馨的游樂園裏的動漫角色,顯然也能看出這種東西的威力。
兔八哥明顯有所遲疑,不停踢踏着旋轉的兩個大腳板也開始減慢速度。它用漆黑的豆豆眼盯着莊疊,隔了幾秒,它像是忽然被徹底激怒了,随手拔起路邊的路燈杆砸向莊疊。
與此同時,游樂園在莊疊的眼中也變了樣子。
小火車的隧道扭曲着攀附出數不清的藤蔓,探險山洞冒出綠煙,有猩紅的燈光影影綽綽閃爍。宛如兒童邪典的玩偶們裂開血盆大口,齊齊扭轉過頭盯着他。
歡快的背景音樂聲不知何時消失了,嘈雜的人聲也逐漸開始歸于寂靜,與之同時,還有某種尖銳刺耳的鈴聲正試圖鑽進他的腦子。
雪白的路燈杆以一種詭異得如同慢放的速度朝他飛來。
莊疊試圖橫跨閃避,卻發現自己的動作似乎也在同一時刻被強行拖慢。
有某種無法用語言具體描述的力量,正在拖住他的手腳、裹住他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莊疊身後的空間像是裂開了個縫隙。而那種逐漸擁有實質的、泛着水銀一般光澤的力量,忽然将莊疊不容抗拒地吸入其中。
……
莊疊突然睜開眼睛。
四周的場景已經徹底發生了變化,似乎只是一瞬間,游樂園就變成了一間窗明幾淨的教室。
看不出任何詭異或是陰森的氛圍,教室裏的桌椅排列整齊,地面掃得很幹淨,牆上還挂着名人名言和流動紅旗。
教室裏的日光燈亮度很足,照在桌面攤開的空白卷子上,投下一點筆尖的影子。
路燈杆還是砸在了莊疊的腦門上,他揉着額頭,低頭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半截掰斷的粉筆。
“夢中夢?”莊疊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明明在上課,居然擅自做夢跑去游樂園玩了嗎……”
沿着這條思路,剛才聽到的刺耳鈴聲多半是上課或其他某種提示鈴,而兔八哥砸過來的白色電線杆,就是發現自己還在睡覺的老師擲過來的白色粉筆。
很快,身邊同學的反應也對這一猜測進行了佐證。
不少人回頭看過來,有人幸災樂禍地偷笑,有人只掃了一眼就又轉回去看書,還有人正飛快打着手勢,試圖提醒他剛才發生了什麽。
坐在旁邊的同桌正朝他擠眉弄眼,枕着胳膊趴在課桌上,用立起的書本作掩護說着悄悄話:“打鈴了還睡覺?快點,該交卷子了。”
莊疊:“……”
他看着桌面上那張只寫了個名字的白卷,反複看了兩遍,終于确認自己只怕終于遇倒了人類公認最恐怖夢境之一。
“還好我剛才沒在游樂園找廁所……”莊疊抄起一支筆,迅速在選擇題上毫不猶豫地寫下了亂序的ABCD,“我們是幾年幾班?”
同桌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你睡傻了嗎?”
“對。”莊疊用龍飛鳳舞的筆體飛速在答題區抄了一遍簡答題的問題,熟練地威脅小朋友,“說實話,不然把你裝進精靈球。”
同桌:“……六年二班。”
莊疊最後寫上班級,當他一氣呵成合上筆蓋時,課代表也剛好走到他這一桌,收走了那張卷子。
莊疊這才有時間直起身,足夠從容地觀察自己此刻所處的環境。
時代在飛速發展,只是隔了十餘年,現在小學生看起來就明顯要比莊疊那時候壓力大得多。
大概也是面臨小升初壓力的緣故,許多學生的桌上都擺着成摞的輔導書和練習冊,有不少人已經戴上了眼鏡。
——當然,這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随着座位排數的靠前而越發明顯的。像莊疊這種後排角落,也有不少人在課本底下藏着游戲機,桌膛裏塞着課外書。
這倒不是說後排就沒有刻苦的小朋友,只不過這些角落相對偏僻,不完全被老師的視野籠罩,大半個班的存貨恐怕都藏在了這幾個位置。
不論怎麽說,種種細節都分明彰顯了同一個結論——這是間很普通且正常的教室。
莊疊利用一節課間加上一整節課的時間,仔細觀察了教室的每個角落,終于稍稍松了口氣。
這大概是最後的一節課,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經明顯暗淡下來。
淡白的新月挂在枝梢,厚厚的雲層疊進漸變的深藍底色,盡頭剛被夕陽染上一線亮橙。
下課鈴響了起來。
班上的同學迅速歡呼着收拾書包,幾分鐘就跑沒了大半。莊疊拿起橡皮,擦掉了自己用鉛筆在草稿紙上整理的思路。
照這樣看起來,那個游樂園裏的古怪兔八哥,也只是夢主在夢中夢裏一時不慎做了個噩夢……
下一秒,他忽然聽到某種奇異的節奏。
像是高跟鞋有規律地踏在地板上。
只不過,這種頻率不像是走路,倒像是在這種有些違和的場合裏,忽然給同學們表演起了踢踏舞。
……
莊疊坐在座位上,捏着橡皮擡頭。
班級裏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空無一人,黑板上的粉筆字自己扭動着跳下來,在空中手拉手旋轉。
天邊的暮色被鑲嵌進窗框,鈴聲忽然被某種力量拉得極遙遠。
在每個人的學生時代大概都有過一個的、穿着職業套裝高跟鞋戴有框眼鏡的嚴肅女老師,正以一種奇怪的踢踏舞步旋轉着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