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完美世界(三)
“這場夢的整體風格是不是有點獵奇……”
莊疊低頭看了看,他發現自己的兩只腳已經“長”在了地上。
霧中的視野實在太差,莊疊試着想要完成“手搭涼棚”這個動作,卻發現手臂一擡起就僵硬得再難放下。
他露出來的皮膚在一瞬間變得幹枯斑駁,遍布着溝壑和瘢痕。身體傳回的反應越發遲鈍和難以覺察,有風吹過腦袋,還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居然直接就變成樹了?”
莊疊低聲念叨:“能自己選做什麽樹嗎?到這一步就不太日常了吧,夢主難道是某款意識流恐怖游戲的設計師嗎……”
相比起變成一棵樹在這裏站到地老天荒,莊疊忽然覺得,即使是跳踢踏舞的淩溯也不是那麽可怕了。
正在認真不斷思考對策時,莊疊忽然注意到,霧中似乎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人影非常模糊,難以辨認身份和性別,只能勉強依靠身型推測多半也是學生。對方似乎是在悠閑地逛街,一邊走一邊看着街道兩側櫥窗裏的商品,不知不覺離莊疊越來越近。
随着對方逐漸靠近,一種巨大的、難以忽略的噪聲,讓莊疊不得不暫時停止了觀察。
那種噪聲像是老式蒸汽火車運行時,搖杆運轉發出的急促規律的磕碰聲,伴有悠長的鳴笛和汽缸粗重沉悶的吐息。
這些聲音仿佛就在他耳邊轟響,空間開始震動,不知從哪裏來的呼嘯的勁風闖進濃霧,把莊疊的樹冠吹得搖擺不停。
莊疊站在原地,被強迫着不停随風激情揮手,對着自己被卷走的大半葉片虔誠祈願:“不管怎麽說,這東西千萬不要是頭發的具象化……”
幾秒後,這種劇烈的震動終于達到了頂峰。
空間裂縫再度出現,那種宛如實質的、水銀一樣的力量也從莊疊腳下湧出來,将他整個包裹住。
被扯進裂縫時,莊疊終于想起了這種似曾相識的呼嘯風聲。
Advertisement
……
莊疊睜開眼睛。
撲面而來的強風打得他睜不開眼。
熟悉的推背感抵住他。兩側的景象飛速後退,模糊得幾乎看不清,他被帶着沖進一個大弧度的急轉彎……
玩了一個小時的雲霄飛車,莊疊早已沉穩了許多。
他沒有再大喊大叫,飛快地把手從安全帶的束縛裏脫出來,瘋狂揉搓了一遍小卷毛。發現一根都沒有少,才終于放松下來,欣賞着兩側飛速後退的色塊。
“整理一下思路。”
莊疊拿出錄音筆:“到目前為止,我能解鎖的一共就只有這三個場景。”
看不見任何人但在營業當中的游樂園、剛進行了考試正在上最後一堂課的班級、被小混混圍在某條小巷盡頭搶錢的小鎮。
最淺顯的聯系,大概就是這幾個場景多半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了。
“小時候還能來游樂園玩,上了小學就必須及時寫完卷子,如果上課不聽講就會被跳着舞的老師從樓梯上絆倒臉着地摔下去。等到上了高中就會被小混混搶走所有的零花錢,然後變成一顆孤獨的樹。”
莊疊沉吟:“夢主是現實壓力太大了嗎?如果這些都是真實的回憶,成長過程是不是稍顯坎坷……”
雲霄飛車已經飙過了軌道的最高點。
完成最後一串高難度動作後,車體逐漸放緩了速度沿軌道下滑,徐徐駛向終點線。
莊疊解開安全帶跳下車,走出站臺。
這一次,他徑直走到檢票口旁,特意踮着腳同牆上貼的卡通身高測量尺比了比。
“唔。”莊疊仰起頭,看着那條代表“1.4米”的最低身高限制,“這樣看來,那時候不是兔八哥忽然祭出空間之力,超越了近大遠小的視覺定律……是我變矮了。”
而在當時,他之所以會覺得那個兔八哥玩偶大到恐怖,是因為認知正在與夢主同步,身高調整的同時,視角也随之發生了變化。
莊疊有點遺憾地嘆了口氣,收好了剛搓出來的兒童款小電鋸。
“矮不是我的錯。”莊疊整理好衣領,“但這個身高還能坐雲霄飛車,就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按照他的印象,大部分游樂園對雲霄飛車的身高限制都是1.4米。少部分軌道設置不是那麽驚險的,可以放寬到1.3米左右。
這樣規定其實很有必要——大部分過山車的座位都是以成年人為參照設計的,兒童對身體控制能力不強,體型又小,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從安全帶的縫隙甩脫出去。
“而我卻出現在了雲霄飛車上。”
莊疊已經記住了游樂園的路,熟練地給自己買了個冰淇淋:“有三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雲霄飛車之神聽到了我內心的渴望,利用這次任務,給了我一次過把瘾的機會。”
“第二種可能,當年的檢票員疏于職守,被現實中的‘我’偷混進去了。”
這兩種假設成真的可能性都不太大,莊疊也只是列出來以防萬一。
他暫時删去了“輕松、溫馨、日常”這幾個标簽,重新以做任務的心态審視這個游樂園:“第三種可能……”
莊疊咬了一口冰淇淋:“這是夢主給自己設置的一個‘提醒事件’。”
夢中夢之所以也被稱作“假醒”,就是因為它會給人以無比真實的已經醒來的錯覺,讓人誤以為自己回到了現實。
而莊疊剛才所經歷的三場夢境,卻不是普通的夢中夢。
這三場夢之間都存在某種聯系——白色路燈和粉筆,被絆倒,呼嘯而過的風。這種聯系會容易更讓人分不清身處何處,所以才需要一個現實生活中幾乎不會出現的場景,來提醒自己這是場夢。
在游樂園片段裏,只要離開雲霄飛車,莊疊很快就會和夢主的認知同步,進而發現自己身高的BUG。
而上一次,莊疊之所以沒能及時發現這一點,是因為他心無旁骛地直接一口氣坐了整整一個小時的雲霄飛車……
“也就是說,夢主需要盡快确認自己身在夢中。”
莊疊咳嗽了一聲,他飛快跳過了自己第一次的失誤:“既然有‘盡快’的需求,說明這裏有一項限時任務。”
“考慮到這裏沒有人,找某樣東西或者某條信息的概率更大。”
到這裏,莊疊已經初步理順了邏輯:“同時,這也說明這場夢中的一部分是不受夢主——至少是夢主的自我意識所控制的。”
正是因為沒有絕對的控制權,夢主才需要不斷設置一些事件來提醒自己,讓自己意識到這一切依然只是夢境。
“離開過山車、發現身高問題、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想起自己必須要找到一樣東西……”
莊疊按照這個方向整理思路:“如果不盡快找到,就會被跳舞的兔八哥追,然後被一電線杆砸到小學課堂上。”
他念叨着最後半句話,已經說幹就幹,身體力行地拔腿沖了出去。
那種未知的“力量”在剛進入場景時是最弱的,也只有在這段時間裏,行動幾乎不會受到影響。
幸好游樂園中看不到游客,也不需要排隊進入每個項目。加上莊疊已經走馬觀花地繞過一遍游樂園,搜索速度自然快了很多。
至于耳邊不斷傳來的驚叫和抱怨聲……他只當做沒聽見。
如果是現實,莊疊還要擔心一下自己有沒有可能誤入了某個平行空間。在另一個人滿為患的游樂園裏,游客們正在忍受一個透明人的橫沖直撞,還有無辜的小男孩被搶走了心愛的氣球。
但現在是在夢裏,莊疊還是更傾向于這和“學校走廊裏不準追逐跑動”一樣,是約束着夢主的“超我”的一部分。
這部分不會在夢中有明确的體現,卻依然約束着夢的發展。它來自于我們從小到大已經融入本能的社會守則和道德公約,而如果個性更偏向守序陣營,這種規則感就會更加明顯。
“遵規守紀,老實聽話,膽小怕事,與人為善。”
莊疊邊跑邊沉吟:“和我的性格一模一樣……我們的行事風格也應該類似才對。”
他已經搜完了大半個游樂園,卻還是沒能找到任何提示,不得不扶着膝蓋暫時停下休息,等喘勻了氣才再度擡頭。
“如果是我。”
莊疊環視一圈:“既然我可以影響夢境,确保我每次進入的時候都坐在雲霄飛車上——那麽這個‘提示’,應該也會放在一個接下來順理成章能看到的地方。”
“坐完過山車去吃個冰淇淋,還不夠順理成章嗎?”莊疊自言自語,“難道我應該去吃烤腸?”
他甚至真有點心動,摸了摸口袋,又嘆了口氣。
高一那年他至少還有七十九塊六毛錢,一米二的他口袋裏卻只有一個五毛錢鋼镚,還在剛才買冰淇淋的時候用光了。
如果想再獲得這五毛錢,就要再走一遍剩下兩個場景,變成一棵樹,從雲霄飛車上下來……
莊疊考慮了幾秒鐘去搶一輛烤腸車的可行性。
當他開始準備做計劃,并開始着手研制合适的裝備的時候,卻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停下腳步站在原地。
自己的思路還存在一個盲區。
所謂“順理成章”,未必就是指坐完過山車吃什麽最快樂,還可能是在空間和方位上的直接提示。
……
莊疊放下剛做好的黑色套頭面罩,找到最開始的坐标,一百八十度向後回身。
過山車的出口正對着的,是那間被莊疊堅決無視了好幾次、連扒窗戶看一眼都很想找隊長壯膽的,游樂園內唯一對他毫無吸引力的設施。
鬼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