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存在的公寓(四)
盥洗室不知不覺間安靜下來。
那團醜陋臃腫的怪物也反常地停下,原本已經快探進隔間的觸手被莊疊指尖香煙的火星一燙,迅速縮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宋淮民的錯覺,狹窄的視野裏,他竟然覺得那個怪物正畏懼着眼前這一幕,甚至開始遲疑着緩緩後退。
沒有給對方太多遲疑的時間,莊疊主動走向那團怪物。
他垂着視線,眼睛被碎發遮得看不清。昏暗的燈光下,莊疊像是漫不經心地“咔噠”、“咔噠”玩着手裏的打火機,明滅的火光映着半張臉。
寂靜偏僻的盥洗室裏,一切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怪物似乎已經因為忌憚而隐隐發僵,卻依然有些不甘心。悄然蠕動着的觸手遠遠繞開莊疊,正要伺機探向宋淮民藏着的隔間,忽然被近在咫尺的火星逼得滞在原地。
莊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蹲在它面前,指尖撚着的煙頭明明滅滅,差一點就要燙在那條觸手上。
像是察覺到了怪物的“視線”,莊疊也擡起頭,友好地朝他一笑。
怪物瞬間扭曲起來。
像是徹底被某種深植的恐懼徹底擊垮,它竟然甩脫了那條觸手,龐大的身軀拼命擠壓着盥洗室牆壁,組成身體的肉塊不斷蠕動着,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這間盥洗室。
……
莊疊松了口氣,把燒剩的半支煙在積水裏徹底滅掉,扔進垃圾桶,雙手飛快拉開兩扇廁所門:“你們看見了嗎?”
淩溯用力點頭:“看見了,太可怕了。”
宋淮民:“……”
“我們被追了一路。”淩溯禮貌地征得了莊疊的同意,幫搭檔把吓直的頭發重新揉卷,“要是沒你解圍,就被它和廁所一起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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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溯摸出把柳葉刀,半蹲下來,就着昏暗的燈光扒拉怪物抛下的肢體碎塊:“夢裏出現這種怪物,看來當事人的心理狀況非常不容樂觀……”
“到底都怎麽回事,那怪物怎麽就跑了?”宋淮民現在就覺得這兩個人的心理狀況非常不容樂觀,“莊疊,你剛才跑哪去了?怎麽還換了身衣服——”
他定睛看過去,卻詫異地停住話頭,又來回仔細看了看莊疊和鏡子。
站在兩人面前的莊疊很正常,和他們意外分散之前沒什麽不同,可鏡子裏映出來的影子,卻依然還是那個穿着校服的瘦弱中學生。
“你們也能看到?”莊疊指了指鏡子,“這應該就是當事人。”
“下午四點”是一個關鍵時間節點,像是一道無法逃避的詛咒,烙在當事人的潛意識裏。
每到這個時間,他就會被拽進一場沒有終點的噩夢。
所以他必須搶在一切發生之前,盡快逃到相對而言最安全的盥洗室。會有人到處捉他,他不敢反抗,只能躲進廁所深處,那個被當作工具間鎖起來的第七個隔間裏。
莊疊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去查看廁所隔間,結果才進去沒多久,就遇到了被怪物追進來的淩溯和宋淮民。
後面發生的事,三人就都已經很清楚了。
淩溯沒能在那一團碎肉裏找到什麽線索,收好柳葉刀起身,和莊疊一起走到第七隔間外:“看起來,即使是這裏,也沒能成功保護我們的當事人。”
第七個隔間看起來像是保潔專用的工具間,門上挂着把已經損壞的挂鎖,牆壁滿是髒污。
隔間裏堆滿了半舊的掃帚和拖把,還有些被淘氣的學生扔進去的垃圾,并沒有什麽明顯特殊的地方。
廁所的面積原本就不算大,大概是受樓體布局的影響,第七隔間還要比其他幾間小了近一半,再加上裏面的雜物,給人的感覺格外壓抑逼仄。
“對了,那個‘影子’一開始不就是從第七隔間跑出來的嗎?”宋淮民忽然想起來,“會不會黑影其實就是做夢者本人?”
宋淮民逐漸跟上了兩人的思路:“那個一團肉的怪物,其實就是欺負他的那些人,即使到了他的夢裏也到處抓他……”
“夢主自身的潛意識投射嗎?應該不會,這場夢裏夢主的意識很混沌。”
淩溯走進隔間,關上門找了找感覺:“不過相比起來,怪物就是加害方的隐喻可能性倒是很高。”
知道了那東西原來也是人,恐懼就消散了不少。宋淮民松了口氣,擦淨掌心的汗:“既然是人,幹嘛非要弄成怪物?這樣不是更吓人嗎?”
“因為夢境對恐懼的映射是分層的。最初級的恐懼包含着明确的對象,的确會具體到某人……但随着這種情緒逐漸侵蝕,內心就會逐漸失去直視恐懼的勇氣。”
隔着門板,淩溯的說話聲聽起來有些發悶:“這種時候,潛意識中就只剩下了一個無法戰勝的怪物。”
“老宋。”淩溯打開隔間門,特意提醒他,“我們是在當事人的潛意識裏,即使現實中那是人,只要這份恐懼沒有消弭,它就還是怪物。”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噩夢,當然也包括夢者本人——這場夢不能結束,當事人就會永遠困在被怪物無休止追逐的恐懼裏。
想起模拟夢境中親眼見到的情形,宋淮民也不自覺捏了把冷汗,嚴肅下來點了點頭。
已經親身近距離領教過一次,宋淮民對那團怪物的破壞力依然印象深刻。
也是因為這個,宋淮民完全沒能想到,莊疊只是靠着氣勢,居然就能把那團怪物吓退……
想起剛才的情形,宋淮民心頭也莫名生出些警惕,想要再細些盤問莊疊的履歷:“說起來,你以前——”
宋淮民:“……”
莊疊站在牆角,他剛被淩隊長沒收了打火機和香煙,正把小熊睡褲的兩個口袋都反掏出來給淩溯檢查,并得到了一根棒棒糖作為獎勵。
莊疊戴着小天才手表,正認認真真剝糖紙,循聲擡頭。
宋淮民問不出口,用力揉了揉額頭:“……你們怎麽知道那怪物不會一上來就破壞隔間?”
“之前的模拟夢境裏,我們被追到走廊的盡頭,怪物看起來像是被火攔住了,其實不是。”
莊疊研究了一會兒那個棒棒糖,剝開糖紙塞進嘴裏:“它吞噬房間的速度很快,可即使必須滅火,也沒有立刻吞噬盥洗室,只是擰斷了外間的水管,說明它對裏面的隔間存在着某種畏懼。”
宋淮民有些詫異,他們一起經歷了那場模拟夢境,現在回憶起來,的确和莊疊描述的情形一樣,只是當時他們誰都沒有注意這些細節。
宋淮民問淩溯:“你呢?”
淩溯抱着一整桶正在誘拐搭檔的棒棒糖:“莽了一把,莽贏了。”
宋淮民:“……”
“黑羊效應。”淩溯咳了一聲,重新解釋,“弱者向更弱者揮刀。面對高壓時,人們習慣于把問題轉移給群體裏最軟弱的人,用來逃避問題本身。”
絕大多數情況下,霸淩者都不是真正的強權方。
他們是加害者,但絕非不可撼動,他們只是一群從衆、盲目、欺軟怕硬、揮刀向更弱者的烏合之衆。
“如果我沒猜錯,噩夢的循環就是這樣開始的。”
到現在為止,莊疊的思路終于完整地連到了一起。
“被拉進夢裏的人,都會像我們一樣,被怪物追到同一個地方。”
“只要看到盥洗室的鏡子,認知就會受到夢境中潛意識的侵入和幹擾,看到穿着校服的自己,最後把自己當成鏡子裏的人。”
“如果我沒有猜錯,認知被影響到一定程度,再看那團怪物的時候,看到的會是人。”
“在這種時候,出現了兩種分支選擇——躲進第七個隔間再也不出來,或者出去向對方求饒,乞求成為他們的一員。”
“前者早晚會和整個盥洗室一起被吞噬,後者會被同化,成為持刀的屠夫,這個過程會一直循環。”
莊疊走到那面破碎的鏡子前:“所以,我們現在一個人都找不到了。”
這些話裏包含的意思太複雜,宋淮民反應了半晌,忽然醒悟,背後刷地冒出冷汗。
“你是說……”宋淮民蹙緊眉,悚然問,“那些被拉進夢裏的人,我們之所以找不到,是因為他們要麽成了怪物的一部分,要麽變成了那個黑色的影子?!”
莊疊看向站在一旁的淩溯:“在夢裏變成這樣,現實裏會有什麽後果?”
淩溯沒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這裏畢竟不是現實,除了昏睡以外,理論上不會對身體造成其他影響。在夢中受傷會導致精神倦怠、疲憊、可能出現可逆性的短期失憶,都可以恢複……及時解開夢境就不會有問題。”
“那還不快點?”宋淮民快步朝外走,“我記得——”
他停在盥洗室門口,臉色變了變。
……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了。
這樣描述或許不太确切,更加恰當的說法,是公寓仿佛忽然消失了,門外的一切都被濃稠得仿佛化不開的血霧嚴嚴實實包裹了起來。
他們所在的這間盥洗室,居然像是獨立出來,就這樣突兀地漂浮在了這團血色的濃霧裏一樣。
門開着,外面暫時沒發現怪物,路線也大致記得。
要不要就這樣邁出去?
宋淮民扶着門框,不自覺地吞咽了下,看向同樣停在門口沉吟的淩溯。
雖然樓梯和房間的位置會不斷變動,但單層樓內的布局總還算穩定。
他們要離開這裏,哪怕無法在霧中查看四周,憑借記憶摸索着找出一個房間暫作修整,其實也并不算困難。
但不知為什麽,這團濃霧裏像是充斥着某種難以名狀的恐懼,仿佛只要敢邁出去,就會瞬間墜進一片永不見底的深淵……
淩溯的神色也同樣顯出些嚴肅,他沒有立刻出門查看,把從莊疊手裏沒收的大半包煙往門外扔出去。
在他們眼前的是格外詭異的一幕——那包煙被血霧迅速裹住,又一點一點融化,終于也變成了血霧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