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存在的公寓(一)
在熱心負責人的帶領下,火線入職的新員工莊疊離開了會談室。
今夜還沒過去,窗外一片漆黑,走廊裏很安靜,兩側的房間都緊閉着房門。
“其他人都還沒結束測試。”宋淮民抱着一大摞資料追上來,壓低聲音給莊疊解釋,“那是用來培訓和考核新手的模拟夢境,因為你提前發現并破壞了錨點,所以夢域提前崩塌,整組人都被強制彈出……”
他的描述裏夾雜着大量專業詞彙,聽起來就過于枯燥。
淩溯把莊疊扯近,小聲給他翻譯:“你最聰明。”
莊疊謙虛地點了點頭。
宋淮民:“……”
淩溯眼裏就又透出笑意,他把莊疊領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錄入自己的指紋,打開了門。
這是一幢三層的獨立小別墅,紅磚結構,帶有精心打理的花園和陽臺,爬山虎的葉片覆蓋着一整面牆。
整幢建築從外面看并不算太起眼,不知情的人看來,幾乎要以為是某個普通的退休房主用來享受生活的私産。但只要進入別墅內部,就會被無處不在的專業隔音材料和各類儀器晃得眼花缭亂。
“正常人在入睡六十到九十分鐘後,會從非快速眼動睡眠逐步過渡到快速眼動睡眠,也就是REM。”
淩溯示意莊疊用拇指按住掃描口,把莊疊的指紋輸進去:“一次REM只會持續十到十五分鐘,通常占睡眠總長的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這兩種狀态會往複交替四到五次,一個人晚上會用大概九十分鐘來做夢……這些和我們的工作都沒什麽關系。”
淩溯等了幾秒,确認指紋錄入成功,指了指牆面:“我們要記的是這個。”
進入房間時,莊疊已經看見了挂在牆上的員工守則。
這份守則并不長,大概是為了讓每名員工都對這份守則産生深刻印象,用了格外醒目的加粗黑體字。
第一條,嚴禁私自建立通道潛入他人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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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條,嚴禁單獨進入夢境,在任何情況下,必須有一名及以上的員工同行。在工作中如意外減員至只餘一人,必須立即設法脫離夢境。
第三條,嚴禁在夢中再次入睡,無法分辨自己身處現實還是夢境中時,保持清醒。
第四條,在完全确認返回自己的夢境前,不要睜眼。
……
淩溯打印好了新工作證,見莊疊還在看那份員工守則,笑着解釋:“放心,這些基本都是為了避免發生極端情況,我們的工作其實很安全愉快……你喜歡什麽顏色的睡眠艙?”
“淩溯,等一下。”宋淮民在門外打了個電話,總算找到機會打斷,“有點情況。”
宋淮民朝正在挑選顏色莊疊道了個歉,把淩溯扯到一邊:“剛才登記處确認報名表,這位莊先生原本沒想來我們這,是走錯了。”
淩溯點了點頭:“對。”
“人事部調取的相關資料,這個人已經休了三個月病假,有長期失眠史和鎮靜藥物服用史,狀态評估結果是E。”
宋淮民把聲音壓得很低,盡力不讓莊疊聽見:“E代表沒有或幾乎沒有工作能力,可以用這個理由勸退……啊?”
宋淮民才反應過來:“你對什麽?你知道他走錯了?!”
淩溯:“噓。”
“噓什麽?!”宋淮民瞪圓了眼睛,“他身體不好,又沒有相關的工作經驗。我們再缺人,你也不能把他騙進來——”
淩溯不太贊同副隊長的看法,他轉回身,走向停在棕色款小熊主題睡眠艙前的莊疊:“做過夢嗎?”
“做過。”莊疊這次飛快背出了新知識點,“還在夢域裏找到了錨點。”
淩溯點了點頭:“他有工作經驗。”
宋淮民:“……”
淩溯簡單講解了幾句,教莊疊進入睡眠艙躺好:“好了,接下來我們開始入職培訓和實習。睡眠艙會同步釋放同頻率的次聲波,我和你一起進入剛才說的那個夢,我會找到你。”
“閉上眼睛,放松身體和意識,儀器會引導你進入夢境……”
莊疊平躺進睡眠艙裏。
他以前也接受過類似的治療,可惜醫院的睡眠艙價格高昂,而且由于某些尚未查明的原因,即使是睡眠艙,也無法讓莊疊獲得足夠穩定充沛的睡眠。
但在剛才接受的那次模拟夢境考核裏,莊疊卻難得的睡了個好覺。
莊疊特意檢查了自己臨睡前在錄音筆裏的記錄,這個月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在不靠過量藥物輔助的前提下,有了超過四個小時的完整睡眠。
回想起上次體檢的猝死風險評估,莊疊莫名有些感慨,虔誠地閉上眼睛:“這算不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工作就要死……”
淩溯在和他緊鄰的睡眠艙躺下。
儀器開始運作的輕微嗡鳴聲響起,海浪輕柔的拍打聲像是由四周裹上來,外界的聲音被奇妙地過濾,變得遙遠模糊……
再次睜開眼睛,莊疊已經重新來到了那幢公寓。
和模拟情境稍有區別的一點,這次他醒來的位置不在卧室,而是在盥洗室裏,還正對着那面美顏效果相當不錯的鏡子。
莊疊忍住了打開錄音筆的沖動,一只手在睡褲口袋裏摸索了兩下,碰到熟悉的金屬外殼,才放心地走到鏡子前。
他大致理解了光頭青年醒來後所提到的“限制級夢境”。
和被删減過的、用于考核的片段複制夢不同,現在他用的是員工專用睡眠艙,已經被儀器送入了真實的原版夢境中。
整個盥洗室都被不容忽視的反常寒意籠罩着,某種古怪的被窺伺感冰涼地爬在後脖頸上,像是有什麽東西蟄伏在身後的黑暗裏,正貪婪地注視着走進來的一切。
莊疊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這一次的畫面要限制級很多。鏡子裏的莊疊看起來要比現在年紀小一些,穿着某所中學的校服,校徽被一大塊鋼筆水的污漬蓋住了,半長的碎發遮着眼睛,皮膚蒼白異常。
“他”的臉上滿是傷痕和淤青,衣領也不知道被誰扯得嚴重歪斜,鏡子裏眼睛的位置被血紅色油漆反複塗了好幾次。
莊疊舉起右手,擡到眼前。
大概是受鏡子裏的“他”影響,莊疊現在的視野也籠罩上了一層紅色,不論看哪都像是被泡進了猩紅的血水。
“很明顯,這不是我自己的記憶。”
莊疊沒有急于離開盥洗室,他的左手還插在口袋裏,慢慢轉着錄音筆,整理思路:“我讀的高中和初中都不需要穿校服,同學們也很友好,大家和睦相處,沒有打過架。”
“我進入了別人的夢,大概是被夢主的記憶影響,所以對‘我’的認知産生了一些扭曲。”
莊疊一邊分析,一邊四下裏找了找,從洗手池的角落裏找到了塊抹布,擰開水龍頭。
他現在已經有些明白員工守則上那些條目的用意了。
至少要求兩人以上結伴進入夢境,互相交流、監督和提醒,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被夢主的記憶沖擊,保證認知不受到幹擾。
莊疊把抹布浸濕,鉚足力氣玩命擦鏡子上的紅油漆,視野果然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我入睡比別人困難,所以進入夢的節點很可能不同步……這時候的我是落單的。”
莊疊整理着目前得出的結論:“我很好欺負,所以要保護好自己。”
在剛才那場模拟夢境中也出現了這種情況,莊疊才在卧室裏醒過來沒多久,其他人卻已經慘叫着被怪物追了一晚上。
莊疊最後用力擦了兩下,把抹布洗幹淨放回去,正準備去找淩溯會合,餘光忽然瞟見盥洗室深處。
在那片暗影裏仿佛密密麻麻藏匿了無數只眼睛,在剛才的那一瞬全部睜開,正貪婪地牢牢盯着他!
異變只在一瞬間發生,定睛再看時,那裏已經變回了平平無奇的陰影,可那一幕卻已經不容抗拒地深深烙在了莊疊的腦海裏。
低語聲窸窸窣窣響起,像是在每一處陰影和地縫裏源源不斷地生長出來。
那些聲音細碎混亂,有些尖銳細軟,有些又沙啞陰森,令人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莊疊停在門口。
水龍頭滴出的液體變成了綠色,燈管明滅閃爍,一團有如實質的漆黑陰影緩緩從裏面的衛生間爬出來。
……
幽森狹長的走廊裏,淩溯忽然停下腳步。
宋淮民瞥見他不同尋常的神色,連忙握緊槍:“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這一輪的REM提前了,莊疊還在盥洗室。”淩溯集中精力辨別了下方向,掉頭往回跑,“老宋,說好了我們兩個雙排,你跟過來幹什麽?你不是怕鬼嗎?”
宋淮民是因為傷病轉業退下來的老刑警,被調來配合淩溯工作,再猖狂歹毒的惡人也不怕,卻總瘆得慌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一向最反感有些年輕人為了刺激跑去看鬼片,做了不能收拾的夢,又來叫他們處理。
宋淮民幹咽了下,咬緊牙關:“不能放你們兩個亂跑,誰知道你們能幹出什麽來!”
一個淩溯已經夠他受的,宋淮民雖然已經快忘了上一場夢,但還模模糊糊記得莊疊身上也一定有些要命的地方:“你聽我說!那個莊疊很不正常……”
宋淮民來不及再說下去,迅速閃進最近的房間。
陰風陣陣,冰冷刺骨的寒意爬上脊背。
急促的腳步聲回響在空蕩蕩的走廊裏,腥風凄厲呼嘯,濃稠的黑暗從走廊的一頭鋪天蓋地湧向兩人。
……是藏在盥洗室七號隔間裏的那個“影子”!
宋淮民一顆心幾乎從嗓子眼跳出來,他寧可去對付那一堆肉組成的怪物,握着槍的掌心滲出冷汗:“淩溯?”
“奇怪。”淩溯還站在走廊裏,半個身體已經被黑暗吞沒,還在探頭往走廊深處看,“它不該現在就跑得這麽快啊……”
話音未落,那一團漆黑的影子已經迅速席卷而過,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腳步聲越來越慢,漸漸停在門外。
宋淮民的身體有些僵硬,他不敢想外面還有什麽怪物,握緊配槍,謹慎探出一點身體。
走廊裏很安靜,也很和平。
沒有鬼。
莊疊剛拎着電鋸狂追鬼影跑了大半個走廊,驚魂未定地喘着氣,一頭小卷毛都吓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