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一秒,莊疊手裏的錄音筆也重重戳在了兩扇窗戶中間的牆壁上。
和之前失敗的多次嘗試不同,這一次的撞擊,竟然發出了仿佛敲擊玻璃時硬碰硬的清脆聲響,整個空間也毫無預兆地晃了一晃。
細密的蛛網似的紋路,沿着錄音筆撞擊的那一點蔓延開,每個人的耳畔都爬過微弱卻清晰的碎裂聲。
那團怪物原本激烈的來勢瞬間放緩,它也察覺到公寓突然出現的異樣震動,警惕地停在了原地。
燈管一根接一根熄滅,走廊驟然陷入黑暗。
整條走廊的空間被擰成螺旋,木質樓梯崩解成碎片,牆壁不斷貼近又被迅速扯遠,逼仄到頭的空間在下一刻驟然寬松。天花板倒翻着折疊下來,和冰涼的瓷磚貼在一處。
怪物仿佛終于被徹底激怒,爆發出激烈的嘶鳴,伸出的觸手卻反而越來越遠,被迫滑向空間的盡頭。
……
莊疊睜開眼睛。
之前的一切只是場夢,他不在自己的卧室,而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房間被昏暗籠罩着,環境溫暖安靜,牆角的燈帶制造出暗淡柔和的自然光。
莊疊坐起身,伸出手找了找,在口袋裏摸到了自己的錄音筆。
這間屋子裏不止有他一個,很快又有人接二連三坐起來。
有人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麽,睡眼惺忪地四處張望。也有人呼吸急促,臉色格外難看,像是剛做了場極為恐怖的噩夢。
“怎麽回事?!”角落裏的光頭青年反應最激烈,“不是說只是考核,不會有限制級夢境出現嗎!”
他剛在夢裏親手鋸開了別人的腿,即使夢中具體的記憶已經随着清醒時間的增減而潮水一樣退去,那種詭異又令人反胃的感覺依然隐約刺激着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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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青年推開要替自己檢查身體的工作人員,怒氣沖沖往外走,伸手去推還在前面磨蹭的人:“動作快點!別擋路……”
光頭青年的視線落在對方的褲子上,動作忽然一滞,僵硬地擡起頭。
莊疊正在找機會數羊,好脾氣地道歉:“不好意思。”
光頭青年張了張嘴,竟然沒能發出聲音。
說來奇怪,雖然對方長得善良友好,看起來也不像有什麽威脅,但光頭青年一看見莊疊的臉,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就立刻不受控制的冒出來。
夢境的記憶消失得很快,光頭青年已經不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麽,這種發自心底的畏懼卻依然格外清晰:“沒,沒關系……”
莊疊側過身,給他讓開條路。
光頭青年閉緊了嘴,把手裏的報名表團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一言不發快步離開了房間。
莊疊撿起那張報名表展平,翻到背面的相關說明,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這是一次性質有些特殊的招聘考核。
由于夢境間通道的出現日趨頻繁,睡眠狀态下,任何人都可能誤入他人的夢境,造成的影響也已經開始嚴重蔓延到了現實生活。
人們無法阻止夢境通道的出現,但通過大量緊急的觀察研究,也掌握了一些人為建立通道的方法。在相關儀器設備的輔助下,已經可以做到把一個人或幾個人在睡眠中送入某場特定的夢境裏。
這次公開招聘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接受那些困在夢境中的受害者家屬的委托,進入那些夢境,設法解救那些被困者。
……
莊疊一邊看一邊數完了一千只羊,又從口袋裏翻出自己的報名表。
他這份是從路邊撕的小廣告,印刷得很粗糙,甚至連字體都有重影。報名表的格式明顯是照搬原版抄來的,只是背面的說明不一樣,寫的是“帶薪睡大覺,享幸福人生”。
莊疊特意帶上了自己的小熊睡褲,在出門去找幸福人生的時候迷了路,被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熱心路人遇到,一路領到了這裏的登記點。
莊疊翻出手機,點開浏覽器,輸入關鍵詞搜了搜。
由于此前出現的幾款全息游戲已經在睡眠式游戲艙上砸了大價錢,相關技術已經很成熟,可以在進入夢境的同時最大限度保證睡眠質量,甚至有不少上班族都對這份可以邊睡覺邊掙錢的工作模式很心動。
報名考核的人看起來不少,還有些人隐約記得夢裏的情況,相關的帖子下已經有許多評論冒出來。
【跟你們說!考核難度簡直離譜,正常的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通過!】
【快跑!】
【我們那一場是被一屋子的無臉人追殺,全軍覆沒,剩我一個坐在地上哭,還是被工作人員救出來的。】
【我們是和鏡子玩石頭剪子布,很好玩,現在我們家任何地方都已經沒有鏡子了。】
【算不錯了,至少是室內,我們是海上漂流加荒島生存……】
【想開點,就當免費玩一場鬼屋了。】
【小道消息,聽說這個特殊事件處理小隊的負責人以前就是鬼屋設計師,噩夢吧吧主,兼職午夜電臺鬼故事頻道主播……】
【……】
莊疊看了幾頁網友鬥嘴,把網頁翻到底,還意外發現了一則剛發布不久的新聞。
在他原本準備按照小廣告去那個地址,警方剛搗毀了一個傳銷窩點。
根據附近熱心居民匿名舉報,該窩點發布大量虛假廣告、招聘信息,現已經被徹底依法查處。
……
莊疊還在看那條新聞,察覺到有人走過來,放下手機擡頭。
“我叫宋淮民,是特殊事件處理小隊的副隊長。”夢中遇到的中年人站在他面前,“請跟我來,有些事想問你。”
莊疊點了點頭,站起身。
宋淮民領着莊疊進了會談室,示意莊疊找地方坐,轉身去倒水。
借着倒水的機會,宋淮民打量着莊疊本本分分去搬小板凳的背影,心情依然有些複雜。
大部分人或許已經不記得夢裏具體發生過什麽,但他們受過訓練,還能保留相當一部分夢中的記憶,宋淮民對剛才那場夢的印象還很清晰。
按照心理學界目前的共識,夢可能會展示一個人更真實的自己,也會暴露出人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欲望。越是壓抑自我,被壓抑的一面越可能在夢裏展現出來。
雖然大多數人夢中的性格都和現實相似,但也會有正好相反的——比如平時理智穩重的人,在夢裏卻橫沖直撞;平時謹小慎微的人,在夢裏反而叛逆狂妄、胡作非為。
宋淮民經手的案件裏,甚至出現過一家公司裏深受下屬敬畏、雷厲風行的古板鐵血上司,在夢裏沉迷繡花,甚至把其他下屬強行困在夢裏,把所有人的衣服都搶來縫滿了小豬佩奇的情況。
夢境不能作為現實的依據,也不可能因為夢中的舉止不合常理就随意調查對方。
但按照莊疊的說法,他只是個普通的手工愛好者,生活平平無奇……
宋淮民下意識摸了摸身側的配槍,看着徒手搓出了一臺電鋸、在這種噩夢裏依然能保持冷靜,面無表情窗戶貼臉舉着錄音筆砸牆的年輕人。
局裏專家總結的人格模型還是有些不夠全面。
宋淮民定了定神,把一杯溫水放在莊疊面前:“你是怎麽找出那場夢的‘錨點’的?”
莊疊問:“錨點?”
“就是夢境和現實的連接……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宋淮民皺起眉,“新聞已經說了很多次了。”
莊疊複習了一遍知識點:“現在知道了夢域和錨點。”
宋淮民揉了揉太陽穴。
雖然莊疊之前也聲稱自己是第一次入夢,但宋淮民依然更傾向于莊疊和他一樣,是為了不引人注意,才在夢裏有意隐瞞和有所保留,裝成了什麽都不知道的新人。
畢竟異變已經出現了整整三個月,相關的新聞、公告甚至陰謀論已經滿天飛。除非有一個人,睡眠質量差到每天連夢都做不完整,又不關心新聞,不看電視、不玩手機,每天宅到自閉不和人交流,才可能對這場異變一無所知。
宋淮民其實不太相信莊疊的話,他不準備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結,換了個問法:“你怎麽知道要砸那面牆,還能想起來嗎?”
莊疊搖了搖頭:“那是窗戶。”
宋淮民微愕:“什麽?”
“那面牆上有一圈被重新砌過的痕跡,說明原來該是一扇窗戶,後來封上了。”莊疊解釋,“我接受了你們給出的前提,我們是在夢裏,就意味着所處的不是現實,是一個人記憶和潛意識的集合。”
“換句話說,如果潛意識的主人已經徹底認為那是一面完整的牆,被砌上的痕跡就不會再在夢裏出現。”
迎上宋淮民有些茫然的視線,莊疊盡可能簡單總結:“但由于某種原因,做夢的人不肯接受,所以痕跡才會顯示出來。”
莊疊還有點懷念盥洗室裏的鏡子,有些遺憾:“這不是一場完整的夢,應該只是被單獨拆出來的一部分,所以不夠穩定……”
有人笑着問:“想不想看剩下的?”
這道聲音低沉柔和,聽起來甚至有些磁性,明明很好聽,落到耳朵裏卻莫名勾起絲絲縷縷沒來由的涼意。
宋淮民吓了一跳:“淩溯!你又在沙發上裝死!”
“我是在研究案情,有個女孩子的家長報案,她家孩子昏睡兩天了,剛把夢境記錄送過來。”
沙發裏胡亂堆着的抱枕被一只手扒開:“第一段,就是你們那組剛才考核的內容。”
宋淮民咳了一聲,給莊疊解釋:“這是我們隊長,特殊事件處理小隊負責人,淩溯。”
這人剛才應當是一直在沙發的抱枕堆下面埋着,宋淮民不知道他在,還很奇怪莊疊為什麽有沙發不坐,反倒去牆角搬板凳。
“你也發現那幢公寓不對勁了?”
淩溯起身,走到莊疊面前:“想不想一起去看看剩下的?”
宋淮民一陣頭疼:“我們還沒做背景調查,沒建人格模型,這件事有點複雜,你等等……”
淩溯擺了擺手:“你多大?”
莊疊拿出身份證看了看:“二十三歲。”
“比我小兩歲。”淩溯拿出份檔案,抓過支筆替他填上,“什麽職業,性格怎麽樣,有什麽愛好?”
莊疊:“幼兒園教師助理,性格友善軟弱,喜歡做手工。”
淩溯龍飛鳳舞填得飛快,他的身量比莊疊稍高,寫完最後一個字就扔下筆,扶着桌沿稍稍彎腰:“膽子小不小?我們要進的夢大多都有點吓人。”
莊疊點了點頭。
“等等……你就這麽同意了嗎!”宋淮民難以置信,他好不容易才勉強跟上話題,“萬一這家夥是搞傳銷騙人的呢?”
“不會。”莊疊很嚴謹,點開手機的新聞頁面,“傳銷窩點被舉報查處了,我是被熱心路人帶來這裏的。”
他仔細看了看,忽然認出了淩溯的臉:“你是那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熱心路人。”
“我來上班,正好遇上你問路,做好事不留名。”淩溯翻開下一頁,打了兩個勾,“再添一份精神與心理意外損傷保險……好了,歡迎入職,我請你吃飯。”
莊疊被他圈住手腕,扯着站起身。
“站住!”宋淮民頭大如鬥,“天還沒亮!路邊攤都沒出呢,吃什麽飯!”
淩溯嘆了口氣,他總要尊重自己的副隊長,只好妥協:“好吧。”
淩溯退而求其次,朝莊疊伸出手:“跟我走吧,我請你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