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翻臉無情
更新時間2012-12-11 12:33:49 字數:6036
華年易逝,往事已矣。那時的幸福相依,現在已隔千重骊山、萬裏斷崖。
瞅着古尚雲放下筷子,知道他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墨月起身收拾好碗筷,又倒了一杯開水遞給他:“謝謝你今天願意跟我見面。”
古尚雲沒作聲,接過杯子,一口飲盡。
寧靜已經結束了,溫暖也結束了。屋裏空間瞬間冷冽起來,空氣慢慢凝聚,結冰。
墨月硬着頭皮接着道:“我找你,主要是為了祖宅的事情。我知道你準備把祖宅推翻重建別的項目了。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祖宅對我很重要。所以……”
“既然重要,為什麽要抵押出去?”他冷冷地打斷她的話,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墨月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麽回答。她能告訴他,當初是為了籌款給車禍傷亡家屬嗎?她當初那樣驕傲的拒絕了他父親給予的憐憫,又怎能再卑頭屈首的講述自己那時的困窘?
“不管為什麽抵押,我是想着會贖回來的,我從來沒想過要放棄祖宅。可是,如果你動工鏟平了它,它就再也不存在了。”
“贖回祖宅重要嗎?你已經更名改姓,祖宗都不要了,區區祖宅又算什麽?”他冷哼一聲,譏诮十足。
“我……”那是被逼的!差點,她就這麽說了。話到喉嚨,她生生把它吞下去。“那時年幼無知。”
古尚雲渾身一震,雙拳捏得死緊,一雙眼睛被怒焰染成血紅。他是想她一個機會的,給她機會雪冤當年不是自願簽署那份協議。給她機會變回十年前的墨月,給他一個原諒她的理由。
“年幼無知”四個字,把這些機會統統打進深不見底的地獄,她這是在承認了當年的所作所為。她竟然真的那麽做過!
“好一個年幼無知!”古尚雲怒極反笑,臉色急劇變幻,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好一個心思慎密謀財害命、無情無義改祖忘姓的年幼無知!十年前你做出那樣的選擇,今天就必須為你的年幼無知付出代價!”
“什麽謀財害命?什麽改祖忘姓,你在說什麽?”如果目光如刀,那他淩厲的目光已将她千刀萬剮。
“我在說什麽沒人比你更清楚,十年前我已經被你的單純表相所騙惑,你認為我還會再相信你這副無辜脆弱的樣子嗎?墨月,既然當年你把我推出去,你就不該來找我的。”他恨得咬牙,已經平靜下來,眼睛裏是怵目驚心的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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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月只感覺身陷冰窟,牙齒戰戰發抖,語不成句:“我知道不該……我承認,當初是我把你推出墨家大門。可是,現在我沒有讓你把祖宅白手相送,我只是想贖回來。再怎麽說,它裝載了那麽多美好記憶,難道,你對它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打親情牌是嗎?如果我猜得沒錯,剛才為我夾菜裝賢良也是為這句話做鋪墊的吧?”古尚雲再也抑制不住怒火,伸手粗魯的掃掉桌上的杯子,清脆的碎裂聲,刺痛了彼此的心。
古尚雲眼裏聚集着足可燎原的怒焰,沉痛隽永:“你把我當什麽了?當我是白癡嗎?沒錯!我就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白癡!”
墨月被他眼中的絕望刺痛。她瞠目結舌無法言語。把他當什麽?當成最親的人,當成生命裏不可失去的人,當成靈魂相依支撐她走下去的人。
可他那樣說,讓她心都碎了。
“好!你想要祖宅是嗎?我給你。”古尚雲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她,從牙齒裏迸出幾個字來:“除非你做我的奴隸!”
奴隸?空氣裏凝結的冰“呯”的一下,全碎了。
墨月眼睛睜得大大的,不敢置信的望着他。臉上剛閃現的希冀,龜裂而落,像是絕地呻吟:“尚雲……”
“不準叫我尚雲,你不配!”他暴喝。
“一定要這麽逼我嗎?”半晌,她在痛楚中找回自己的聲音,背部冰涼,渾身變得僵冷。
“逼你的人是你自己。我不做壞人,但普天之下,我唯獨不會在你面前做好人!”他的聲音,仿佛來自十八層地獄,陰寒冰森,殘忍而決絕。
她扶住桌沿,雙肩抖得厲害。他冷酷的話,如蜂湧密集的毒箭,重重插進她心窩。緊咬着下唇,以平衡五髒六腑的翻轉之痛。淚水在眼眶裏打着轉,閃爍着不願落下來。
他說:“你可以拒絕,但沒有任何談判資格。”
他說:“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一旦決定你就再沒有後悔的餘地。”
他說:“做我的奴隸我不會給你任何物質補給,你必須自謀生路。”
他還說了什麽,她已經記不清了。幹洗店的店員送來烘幹的衣服,同情的看她一眼就走了。他是什麽時候走的,她已不記得了,他換下的衣服已被他扔進了垃圾筒,就像撕了作文本,他說過,“早就該扔了。”
他如此輕易就毀了她一直珍視的記憶。
她只感覺天旋地轉,天地之間一片漆黑。刻骨銘心的痛苦如海水潮湧,一浪接一浪的蓋過她的神智,她浮沉在無底的黑暗裏,惟願不醒。
空蕩蕩的客廳裏,仿佛還蕩着她不可自抑的笑,轉眼,就只剩下心碎神傷的哭泣。
當年她打電話給他爸爸的那一刻,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辦理遷戶更名手續的那一刻,她都沒有此時這樣痛苦。她早知道他們在那些時刻,便再也回不到過去——她能想到的只是回不去,只是形如陌路。但她從來沒想到,他會如此痛恨她;從來沒想到,他們之間會存在翻臉無情四個字。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時光逆流,十年前她會不會換一種方式保護他?十年後的今天,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正如他所說,沒有如果!
元仕集團大廈。
墨月恭敬的等在面試廳,這次複選不同于上次初選場景,一排排面試官嚴肅的坐在廳堂,看起來嚴格而謹慎,卻顯得壓抑而沉重。
面試者們,也是一輪上去五六個,跟面試官的人數相應。面試官旁邊有一男一女兩個監督人員坐陣。男的是一個中年男性,微胖。女的看起來比墨月大不了多少,但一副與年齡不相符的冷豔精幹氣質。
後來知道是設計開發部的張經理和董事長助理何豔。
這次複試,單獨一人與設計部門主管進入交流與考核,這裏不是墨月想像中的那種應聘場景布置,算是一個小會議室,卻只有兩張對立擺放的沙發,中間是琉璃茶幾,放着一瓶應景的花。
墨月在沙發上坐了大概十分鐘的樣子,一個年紀與墨月相仿的美女進來。墨月趕緊站起來,點頭問好。美女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你叫莫思雲,今年二十五歲,自考XX大學畢業,自學設計專業并取得設計師資格證。有三年的自由設計工作經驗,特長是畫畫,我說的對嗎?”
墨月強自鎮定的點了點頭,自己什麽都還沒說,她也沒拿自己的履歷表,是怎麽知道她的情況,而且一副爛熟于心、從善如流的樣子?
美女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繼續說道:“我是董事長助理何豔。本來應該由設計總監來負責面試,但總監不常來公司,所以這項工作由設計部張經理全權負責。由于面試的人實在太多,我過來幫他分擔工作。有關你的資料早就有人報上來,據說,你的設計功底一流,雖然暫時還沒有成名作品,但是一支潛力股。公司查了一些你在網上幫人設計的東西,還算滿意。所以,也就無須再對你進行考核。那麽,你說說在進入元仕後,你未來将要做的三件事,是什麽?”
墨月縱是精神不濟,也也不由對她的話産生了震驚反應。何豔言下之意是據說?據誰說?
未來要做的三件事,她希望聽到什麽回答呢?之前做過的準備,在經過昨夜那一場“風暴”洗禮之後,腦中一片淩亂。現在是一點頭緒都沒有,也沒有過類似的應試經驗。
她快速回憶小竺提到過關于元仕的一切信息,再加以整理,正色說道:“據我了解,元仕是以設計奢侈飾品為主,有着集開發生産經營銷售于一體的集團,總公司主要負責開發與設計。因為設計部門是整個集團公司的龍首。我有幸成為元仕的一名設計師,意味着所做的工作決定公司的興敗榮辱。第一件事,忠于自己。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給自己工作方向準确定位。第二件事,忠于工作。思工作之所慮,為工作之所需。在設計開發方面力遵新穎、異于常類、穩中求勝的方針。第三件事,忠于公司。保護公司利益,把自身利益與公司利益合二為一,同公司共進退。”
何豔靜默兩秒,眼睛終于流露笑意,點頭道:“說的好!雖然你把忠于自己放在第一,把忠于公司放在最末,這有點不符職場規則。但只有給自己定好位了才能有工作效率,有工作效率才能保證公司效益。邏輯上并不沖突。希望你能如你所說,別辜負公司對你的信任。明天過來報到,人事部會安排後面的事情。”
“不是還要參加終選嗎?”墨月不敢相信。
“不用了!”何豔淡然的一笑。
走出元仕,墨月擡頭望天,暮霭重重,青灰相交。
她的世界,就是這個顏色。
墨月給小竺撥了個電話,手機裏傳來對方已關機的話。墨月洩氣收起電話。複試的時候居然沒見到小竺,墨月難免疑惑,之前,可是小竺激奮的把元仕說得天上有地上無。還特意辭了職要與她共進退。如今,這是什麽狀況?
一個人慢慢走到香園咖啡廳,在上次與小竺坐過的那張桌子坐下來。她是個懷舊的人,也是個固執的人。喜歡一樣東西,便會一直喜歡;熟悉的地方、坐過的位置,下一次來,她會下意識地就找到那兒。如果那裏不巧已經有人,她會站在一邊等。
小竺曾問她:“旁邊不是還有別的嗎?”
她想了想,說:“不習慣嘛。”
後來她想清楚了,并不是不習慣。而是,她的心情願為喜歡的事物留白,也不想被不喜歡的事物錯占。
喝了一杯咖啡,小竺還沒有來。她間斷的打了幾個電話,還是關機。
看了看時間,已經快七點了。
她現在的時間,很空。很想找東西去填補,偏偏在需要的時候,找不到可以讓她安适的地方。
給我一杯黑咖啡。她跟侍者說。
她終于嘗到咖啡的原味。
那種,苦到讓你想放棄,臨放棄時又舍不得的味道。
這個黃昏,她喜歡上這種感覺。
小竺手機一直關機,對面的位子一直空着。
墨月放下空空的咖啡杯,連聲音都是苦的:“墨月,到底是世界抛棄了你,還是你融不進世界,你想過嗎?”
回到住處,墨月坐在陽臺上,瞧着遠遠的天邊,被城市燈火,映照得炫彩奪目,紫雲紅月。靈感頓起,擺好畫架,調好顏料,全形貫注,筆尖游走,畫已天成。
那是咖啡廳的落地窗,窗外綠蔓藤伸展,細花盎然。落地窗後,是長發女子獨品咖啡的神情。形色憂郁寡歡,仿佛杯中裝的是比咖啡還苦的人生。
玻璃上反映着天邊餘晖,如煙脂般的霞光,映得女子瘦削臉頰越是蒼白。孤寂的視線落在對面的位子,那裏只有一只空白的潔淨的咖啡杯。杯子陰影微斜,半月形的杯柄正好與影子一明一暗組合成心形。
命名題字,《空等》二字躍然紙上。收起畫筆,墨月小心翼翼的吹着猶濕的油墨。
誰在空等?墨月?莫思雲?
墨月怔怔的看着畫。筆随心動,清醒過來,方知道自己畫了什麽。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表達什麽。
深深吸一口氣,她把畫搬進屋裏。
這樣的浮生悠閑,在過去十年裏,是盼也盼不來的。而在今天,她特別害怕閑下來。她用忙碌擠掉腦海裏混沌的記憶,擠掉那雙憤怒赤紅的眼睛,擠掉那碎裂的傷痕。擠掉“奴隸”二字。
奴隸呵。含辱負重的名詞。墨月眼眶又發紅了。
越是說不去想,偏偏它就冒出來。轉頭看到微風吹拂下的盆景,便有了伺弄着陽臺上幾盆花草的念頭。從屋裏拿出幾支小棉簽,蘸着水,細細清洗着盆栽上植物的灰塵,直到葉子水光油亮,映出零星月華。
去浴室洗了手,順道打開電視。時下流行的穿越劇正火熱播放。
墨月一向不愛看電視劇,只是屋子裏實在沉寂,沒來由的讓人壓抑心慌。打開電視不過是借電視裏的人聲,想驅走屋子裏的冷寂。是的,她不怕孤獨,只是怕黑夜。其實說到底,她就是是害怕黑洞一般的世界,突然鑽出魑魅魍魉來。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她竟然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
雖然坐在沙發上對着電視屏幕,卻也不知道電視裏演譯着什麽情節。只見男配角拉着女主角的手臂,神色哀凄,說着深情的話,試圖挽留。女主角掙開男配角的手,背對而立,強忍淚水說着令人心灰意冷的拒絕臺詞。
配樂奏響,兩人背道而馳的身影成了慢鏡特寫。
墨月對這種毫無懸念的情節嗤然一笑,切換了一個娛樂頻道。主持人誇張的動作與驚呼,撩撥了現場的氣氛,也熱鬧了墨月的心田。
洋洋跳上沙發,因左邊殘腿使不上多大力,差點掉下去。墨月伸手撈住它。
手機卻在這時候叫起來。洋洋汗毛倒豎,警惕的瞪着手機,伸出腿,去劃拉手機。
墨月從它爪子底下救出手機,看了屏幕一眼,按了接聽鍵。
“小竺。”墨月有些無力。
“思雲,我戀愛了。”小竺似乎沒聽出她的悲傷,興高采烈的宣布着消息。
“小竺,你跟肖能戀愛不是一天兩天了。”墨月嘆息。
小竺一改這兩天以來的沉郁,興高采烈:“我跟肖能已經分手了。唉呀,思雲,有一句話說得沒錯,當你想忘記分手痛苦,最好的辦法便是開始一段新戀情。果然很靈啊。”
“你分手了?又談戀愛了?”這段時間确實很少聽她提肖能,但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們之間好久沒聊天了。
“确切的說,還在交往階段,今天才第二次見面,談不上戀愛。可是這種感覺,就跟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一樣,思雲,怎麽辦?才剛開始,我就陷的這麽深。”
墨月把手機換到右邊,猶疑了一下,答非所問:“所以說,今天你沒去元仕複試?”
“我沒去,手機沒電,我來不及告訴你……哦,對了,你去複試了沒有?有沒有通過?”
“通過了。”墨月無力的垂下眼睑,黑咖啡的苦澀仿佛還停留在舌尖,滿口都是苦味。
“祝賀你哦!思雲,你也祝福我吧,祝我跟他天長地久,修成正果。呵呵……”耳膜被小竺的笑聲充斥着。
墨月把手機稍離耳朵,等她聲音過了,才又貼近說道:“小竺,祝你幸福。”
“思雲,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小竺遲頓感官終于回歸正常指數。
“沒有,剛看了一部悲劇電影,受感染了。”墨月蜷在沙發裏,洋洋靠在她身邊,眼睛半眯着看着電視。“小竺,如果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做他的奴隸,這代表什麽呢?”
“那些都是編劇亂寫的,你何必把自己心情繞進去。”
“如果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事呢?每一個故事,不是都能在現實中找到原型嗎?”墨月失神。
“沒有如果,這都什麽年代了?二十一世紀,哪還存在奴隸啊?”
“沒有如果。”墨月喃喃重複。想起多年前的對話,就在“沒有如果”這裏結束的。目光黯然。
“好吧。”似乎感覺到墨月的失望,電話那頭的人認真想了一下這個假設,然後說:“如果一個男人讓一個女人做他奴隸,僅存在兩種可能。愛或者恨。”
墨月的聲音微不可及的顫抖:“怎麽說?”
“先說愛吧。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時候,會希望她只屬于自己一個人,随時随地,無時無刻地在自己身邊,受自己掌控。這是男人獨占欲強的野蠻表現,當一個男人對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愛人,往往會做出這種極端的事情。”
獨占欲?愛?不可能了。他現在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想起他決絕冷漠的表情,墨月心裏顫了一下。
“恨呢?”她胸口沉窒,幾乎靠小竺在電話那頭輸送過來的“氧氣”,才能維持呼吸。
“恨就簡單啦。誰都知道奴隸是沒有人身權利、身份最下等、任人踐踏的生命,有時甚至不如一條狗。放在人權鼎盛二十一世紀,沒有比變成奴隸更讓人心寒了,折磨心志、毀掉一個人的自尊心往往比死刑來得痛苦。如果不是恨到極致,怎麽會讓她成為他的奴隸?”
墨月捂住左胸,那裏像吊了一砣鉛,要把她的心生生扯出來。她張了張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思雲,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小竺問。
墨月捂住嘴,怕哭出聲來。掐斷了電話,關機。
她丢了電話,伏在沙發上,失聲痛哭。洋洋睜着惶惑的眼睛,一動不動的看着她。時而哀哀凄凄的“喵嗚”一聲。
很久之後,房間裏終于歸複平靜時。墨月擦幹眼淚,拾起手機,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發出去:“小竺,剛才手機沒電了,已經在充電。早點休息,晚安!”
小竺的短信很快回過來:“思雲,你吓死我了。我以為說錯什麽話惹你不高興了呢,你以後還是少看那些悲情劇。真想了解愛情真蒂,直接談場戀愛不就得了。好了,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墨月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
她說過,就算餓死病死窮死,絕不向古家搖尾乞憐。那她昨天在做什麽?竟然在求古尚雲。祖宅跟自尊,她似乎又陷進了這樣惡性選擇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