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個解釋
更新時間2012-12-1 12:30:20 字數:6085
一時之間,C市的商界滿是猜測,嫉妒,揣磨與恐慌。有豎刺迎敵的,比如雷默的對手公司“元仕集團”;有隔岸觀火的,比如一些與雷默利益不相瓜葛的公司;也有黯然傷神的,莫過于雷默惶惑不安等待裁決命運的職員們與擔心承受牽連的雷默集團共榮辱的同僚企業。
旁觀者本以為這陣怪風會持久的攪亂C市商界,至少臺風尾會掃蕩C市第二大企業“元仕”,而後立鼎于高枕無憂的至高點。沒想到,帷幄中人在得到雷默後,沉寂下來再無聲息,并沒有狂風驟浪地大整改。雷默公司運轉恢複常态。唯一變化的是金字塔頂的那個風雲人物已更換成一張英俊冷漠的年輕面孔。
而尚艾悅公司在傾其所有之後,其團隊成員全部安插進雷默核心部門——技術開發部與行銷部。
尚艾悅60%的精英們留下來追随古尚雲,這讓古尚雲驚訝。雖然他們無法理解,憑尚艾悅在法國扶搖直上的營業收入,尚雲根本沒必要來C市冒這樣的風險。盡管在外界看來雷默是一塊大肥肉,但近幾年來遭越來越強大的對手“元仕”針鋒攻擊,早已不如當年銀庫豐盈。但他們仍然選擇追随他。
古尚雲不是商界饕餮,當然不會饑不擇食。他向來謹慎穩重,如果沒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不可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但若遁跡而查,他們便會發現,他們的老板古尚雲早在幾年前就開始在國內布局了。
這個吞購計劃,五年前就開始了。
沒人知道古尚雲的心思。
對古尚雲而言,收購雷默,不過是想把當年的屈辱踩在腳下,站在無人能欺的高處,去贖回當年的選擇。雷默已成為他掌中之物了,而他回國的目的,已經實現了一半。另一半,則是她。
一些話,不經意間,就成了事實;一些承諾,不小心,便成了預言。就像當年,她在江源醫院裏,緊跟在他身後,凄凄哀哀地說:尚雲,我……我害怕你離開我。
——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你還會記得我嗎?
——我是說如果……
他當時多天真啊,以為她是因為突遭家庭變故,所以會産生恐慌,害怕失去。殊不知,她的“如果”卻是計劃,擺好陣勢就等着他入籠,把一切變為即成事實。虧他還像個傻子,鐵語铮铮地向她保證——月兒,就算我不小心把你弄丢,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把你找回來!
十歲那年,他被自己母親半夜攆出門,流離半個月,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又餓又累昏倒,被江源福利院趙院長救了他,他才有了安身之所。然而,福利院裏的同胞總是合夥排斥欺負他,是墨月把他從落魄中撿了回家,短短五年,又被她無情推進更深的陷阱裏。
當古力言拿着一紙合給丢在他面前時,墨月簽署的字跡赫然在目。五十萬元,成了出賣他的價格。
他不再抵抗,任古力言擺布。但他怎麽也沒想到迎接他會是比出賣還要殘忍的未來。每每想到這裏,他就不寒而栗,就恨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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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未說再見,但他知道後會終有期。從當初的失望,到後來的恨。他怎麽能輕易放過她呢?
不是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麽?那麽,十年後,他回來了。他會把自己承受的痛苦一一加諸在她身上,讓她後悔當初的出賣。
然而,真正見到她,看到她清瘦憔悴的熟悉面容,倔強的眼神,他早準備了一肚子狠毒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他甚至期待她能解釋,說當初她只是被迫所為。那麽,他便可以從從容容、理直氣壯的原諒她。
機會只會給一次,是給她的,也是給自己的。
雷默集團。
會議室裏亮着燈,木信與公司的頭頭們在嚴肅的交待着什麽,坐在會議桌另一邊的幾個正襟危坐的男人,也不時提出幾句問題。木信跟他們商榷着細節,結束時,又拿拟定的文件給他們簽。
尚雲面朝落地窗,坐在辦公椅上。手裏拿着一張畫,一眼就看得出那是一張撕碎又重新拼湊完整的畫紙,畫紙已發黃,發皺,被折疊的線角發毛了。
尚雲指尖輕輕撫過畫紙一角“月兒”兩個字,一次又一次。俊眉緊皺,眼神裏都是痛楚。
從江源回來後,他緊鑼密鼓的讓人查墨月去向,朋友龍子騰帶來的消息,如荊棘條不斷的笞打着他無力遮擋的傷口,一次次擊碎他難以收拾的思維。
“尚雲,你要我找的墨月已經查無此人。我托幾個朋友去江源打聽了,她的戶籍早在十年前已從江源遷走。但周圍幾個城市,在十年裏轉遷戶籍并且叫墨月的人只有兩個:一個今年三十五歲,離異,有三個孩子。一個七十二歲,是海歸華僑。這兩人完全不符合你尋找的條件。至于墨家房産,早在十年前,就抵押給政府,将在後天到期。因為簽有契約,政府不能在抵押期間把房産交給墨月以外的任何人。你想贖回房産,就只能參與兩天後的拍賣會。”
遷走戶籍?抵押房産?在“金夜鳳凰”夜總會做啤酒推銷。這是為什麽?古尚雲雙肘撐在桌面,修長的手指插進頭發裏。心如亂麻。
拍賣會在兩天後,在等待的時間裏,他感覺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他心裏一片淩亂,各種猜測滑過思維尖端,又猛然剎車。
他不敢往深了想,因為那樣的猜測,會讓他更懊悔更痛苦。
這一切,古力言應該最清楚,想到這個人,他眼中閃過淩厲的光芒。
敲門的聲音響起。古尚雲勒令自己斬斷思緒,轉過身來,把畫紙小心收進抽屜裏。
“進來。”
木信輕輕推開門,尚雲背着光坐在椅子上,雖然看不清他的容貌,從推開房門時,就已感覺到他的頹廢落寞。
跟了古尚雲三年了,他在桀傲冷漠的外表下,其實是個孤單的人。他的孤單,不存在于形式上,而是在骨子裏。他是個節制的人,很多想說的話,很多想做的事,都在極力的克制自己。阿閑經常會錯覺到尚雲是一個神,天神般的心志力。一個永遠不會放任自己松懈的人,永遠不會說累的天神。相對他對自己的殘酷,對下屬卻又很包容,了解下屬的處境,關懷下屬的家人。這些并不是他喜歡作秀,有些事甚至對方很久後才會知道。他的這種面冷心熱,卻也是尚艾悅職員們從法國追随他來中國的原因。
只是這樣的人,注定要孤單,注定要辛苦。
“總經理,你還好吧……”木信特助神色擔憂。回國後,尚雲臉上笑容更少了。在工作上雖不減以往霸氣,但他卻敏感的嗅到他的悲傷。
這幾年跟随他在商場打滾,上天遁地,哪怕被抛在巨浪之颠,也不曾發現他除了冷漠之外的任何情緒。他的沉穩冷靜、遇事不亂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現在,總經理是怎麽了?
“交待清楚了?”尚雲背着光,不留痕跡的擦去眼淚。
“雷默除古力言之外的五個董事都已表态,願意維持原有股份。財産清查計劃與實施文件也通過董事會同意,就等你簽批了。另外一件事想跟你報備,古力言未參加董事會議,而且,他雖然願意接受我們開出的條件,卻不願意出席明天的新聞發布會。我想再去找他談談。”木信把一疊資料交給他,詢問他的意見。
“不必了。雷默是他父輩創建的家業,也是他一生的心血,如果這幾年不是沉浸在女兒去世的悲痛中,讓元仕趁虛而入,雷默不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雖然他缷下了董事長的擔子,但他心裏比任何一個人都希望雷默重振旗鼓,起死回生。所以,明天他會參加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含着咬嚼的力道。
“有道理!這老古董嚣張跋扈了半輩子,現在下臺了,一定是覺得顏面盡失,不願俯首稱臣!真正關系到雷默的興衰的事,不至于不會袖手不管。”木信點點頭,不一會兒,奉上一杯剛泡好的紅茶擺在古尚雲手邊:“總經理,阿閑說這紅茶養胃,這段時間你酒桌上應酬比以往更甚,小心又犯胃疾。”
“木信,謝謝。”古尚雲垂下眼睑,吹開杯裏的茶葉,輕抿一口。
“應該的。”
“這聲謝謝,也包括感謝你和阿閑對我的決定一如繼往的支持。畢竟,法國才是你們天下,跟我回國,你們面臨的挑戰太多。”
“總經理,不要說這樣的話。早在你救下阿閑的那一刻起,我們倆就發誓終生追随你左右。你在哪兒,我和阿閑就在哪兒。”
尚雲放下茶杯,靜靜看着木信,臉上一片暖意:“有朋友如斯,夫複何求?”
木信微微一笑,又恢複憂慮:“總經理,恕我多嘴,回國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
“為什麽這麽問?”
“你的基業在法國,70%的人脈也在法國,回國等于一切歸零。特別是冒險用尚艾悅換來這麽一個空架子集團,如果雷默還未來得及恢複元氣,對手公司“元仕”趁機窮追猛打,這等于陷入了進退惟谷的處境。”木信表情凝重,繼續說:“如果你在這裏過得開心也不枉這一番付出,只是,我們感覺不到你有半點開心……我和阿閑都很擔心你。”
古尚雲嘆一口氣,站起身伸出雙臂給他一個友誼擁抱,有力的手掌拍拍他的肩膀,說:“看來你們為我想了不少。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放心,雷默沒你們想象的那麽糟。”
稍作停頓,黯然道:“至于開不開心,如果沒找回想要的東西,在哪都一樣。”
木信若有所思:“總經理想要什麽東西?”
尚雲怔忡望着落地窗外,像是自言自語:“一個解釋。”
解釋?傷筋動骨地回中國,就為了一個解釋?木信一頭霧水。
古尚雲蹙眉坐回椅子上,沉默半晌,轉頭正色道:“木信,這段時間你和阿閑的主要任務是幫雷默度過這個瓶勁。萬事開頭難,尚艾悅的大批人馬注入雷默,人事方面必然大整改,這會造成部分雷默老員工士氣消極。你跟阿閑辛苦一點,細心關注每一個部門的運作銜接與內部動亂。對內既要作好安撫工作,也要在必要時刻殺雞儆猴。對外,交待公關部門備好資料迎接明天的新聞發布會,公布我們的新理念,讓雷默以嶄新的面貌面世,迎得公衆的信任和媒體支持。”
“明白!”木信舒心一笑,古尚雲條理清晰的工作安排讓他重新找到定位:“總經理,那我下去做事了。”
“嗯。去吧!”古尚雲朝他點點頭,想起什麽似的,又叫住他:“木信。”
“總經理,還有什麽吩咐?”
古尚雲站起來,走過去把手搭在他肩上,溫和道:“等忙過這一陣,我給你和阿閑放個長假,能相愛不容易,不要因為工作忽略了彼此!”
“總經理,我們……”木信一介漢子,臉頰竟現出一抹紅暈:“我們整天都能見面,這樣就挺好了。你為我倆做的已經很多了,現在我們只想為你分擔些壓力。”木信與阿閑是一對男性同戀,古尚雲對此給予十足關懷與理解,讓他們很感動。
“我已經決定了,你就別再推辭。好了,去忙吧。”
木信感激一笑,點頭答應了。
傍晚時分,墨月又接到西鳳電話,那時她額頭正發燙。
“思雲,你什麽時候回C市啊?”省略了寒暄,直切主題。未等墨月回答,又機關槍掃射似的道:“上次我跟你說要告訴你一驚喜,但時間有限我賣不了關子啦。你知道嗎?元仕招聘三名設計師哦,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在C市與雷默雙雄鼎立的元仕集團啊。消息一發出來好多人都去報名應聘,僅今天就有幾百號人,還有兩天報名時間,依這個趨勢看,我估計到後天起碼有上千人了。不過話說回來,依元仕在整個華南地區的名氣,有上千人擠破頭去應聘也不奇怪,一個設計師能夠進入元仕,就已經足夠證明他的實力了。今晚沒車了,你明天火速回C市,別錯過了報名時間哦。”
聽到噼裏啪啦的聲音終于停歇,墨月張了張嘴,幹澀的喉嚨擠出幾個字:“西鳳,我知道了。”
“你聲音怎麽那麽沙啞,怎麽了?”
“可能感冒了……”病來如山倒,如真如此。
“那可怎麽辦呀?你在江源,身邊有沒熟人啊?”西鳳急得直跳。
“不用擔心,我吃了兩粒感冒藥,睡一會就好了。”
西鳳快哭了:“可憐的思雲,你回來吧,至少這邊還有我,你一個人在江源,讓我急死了。”
墨月苦笑:“有你關心哪裏會可憐啊,小感冒而已,沒事的。”
“你還有心情開玩笑,趕緊去醫院,別耽擱了。”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這人從來不會善待自己,跟小孩子有什麽區別?別廢話,你趕緊去啊!明早一下班我就江源找你。”
“別啊,別過來,我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還不成嗎?”她根本就沒在江源,西鳳一去找她不就露餡了嗎?一露餡……明天的賣腎交易肯定也會被她破壞。
“這麽怕見我?好了,我一挂電話你馬上去。”好在西鳳并不生疑,殷切叮囑兩句就挂了。
“元仕招設計師?!”墨月喃喃道。通過自學,她拿下設計師資格證已經快半年了,早就想發揮自己所學,畫畫是她的愛好,而成為頂尖設計師則是她的終極目标。
元仕,希望我不會錯過你!墨月把手機放回床頭櫃上,手無力的垂到床邊。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時鐘轉動的“嗒嗒”聲。
感冒藥似乎發生了作用,她迷迷糊糊的昏睡過去。
第二天清晨。
望月居是一幢獨立別墅,從外圍看具有異域風采,內部則以中式古典為主的特點。二者不僅沒造成視覺沖突,反而出奇的融合,讓人驚嘆這種逆向性藝術的美感。
望月居獨居獨院,坐落在花園子最中央。房子前是一片假山噴泉以及應景的花草,樹木夾徑而生,蒼翠挺拔。房子後面是偌大的游泳池,左側邊的停車場寬敝明亮。右側邊是一條外通前部花園,內通房子側門的長廊。長廊以鋼質玻璃建成,透明清亮。又隔一米開一個天窗,空氣清新暢爽。長廊寬足兩米,擺了一套時尚清雅的桌椅,相比外面那些風情萬種的露天餐廳,一點都不遜色。就算不吃飯,僅僅是坐在這裏,也不失為一種享受。
玻璃柱旁再種少許騰蔓,日長漸久,騰蔓順着柱子上攀,茂盛非凡。卻修剪整齊,倒也不顯突兀。再看房子內部,豪華的設計加上高雅的格調,裝璜講究美而不豔,富貴而不庸俗。讓人不得不承認,藝術本身就是一種奢侈。
餐廳裏,諾大的餐桌上,主人慢條斯理吃着早餐。正是雷默集團現任董事長——古尚雲。站在一旁随時待命的管家岑姨,含笑看着眼前吃相好看的男人,從法國三年到今天為止,主人一直是她眼中不變的風景。
長相英俊,氣質卓絕,能力超凡。但性情稍微冷漠了點,雖然對待她和兩位鐘點工都算親和,但他從不愛笑,也不多言。偶爾家裏來了客人,就算遇到幽默話題,也僅僅是嘴唇微弧,算是應了大家的興致。
最主要的是,至今都沒見他單獨帶個女孩子回來過,在法國如此,回國後依然如此。
不過,在法國時,主人帶回家的客人當中也還是有女孩子來過,而且是唯一一個能出入在主人家裏的女孩子。叫什麽來着?岑姨歪頭想了想,哦,對,叫龍子玥。龍子玥小姐對主人那份情意可謂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連她也認為,主人總有一天會對龍子玥上心的。可打她跟随主人這三年以來所見,主人對人家的态度,疏離中有親切,親切中有客氣,客氣中……還是客氣。
總之,就是沒有男女之間應有的眉目傳情,牽牽絆絆。
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可不是嗎?如此優秀的人,偏偏生了這樣一幅冷性子,實在可惜了。
古尚雲聞言,停下動作看向她。“什麽可惜了?”
“啊?”岑姨掩嘴,意識到自己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尴尬一笑,索性順水推舟:“古先生問,那我可就多嘴了啊。”
“嗯。說吧。”男人拿過餐巾擦了擦嘴,難得看到一向言語不多的岑姨挑起話頭。
“可惜餐桌對面那個位子還是空着的;可惜古先生每天忙于工作連個舒解心事的人都沒有,可惜古先生單身只影的進出,屋裏少了個女主人。古先生,您別光顧着工作,得為自己終身大事想想啦。”
古尚雲沒想到她會說這些,愣了片刻,眼睛落在對面位子上,沉默間,腦海裏已經自動浮現出一張清秀的笑臉。
那是毫無耐心的她:“尚雲哥,你幫我挑挑魚刺好不好?”
那是貼心狡黠的她:“尚雲哥,我今天沒胃口,不能吃雞蛋,你幫我吃了。”
那是感冒怕吃藥的她:“尚雲哥,一會奶奶問起,你就說我吃過藥了好不好?”
那是初露嬌媚的她:“尚雲,這可是我長到十五歲以來,第一次下廚,你可不許說不好吃啊。”
……
一些記憶本以為塵封了,卻總在別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中不經意間就冒出來。那時的歲月,大概是他二十多年來,最幸福最溫暖的時光。然而,她帶給他多少快樂,就帶給他多少痛苦。
他緊緊咬住牙齒,眼睛閉起來,不願再想下去。
“古先生,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的。”岑姨見古尚雲沉着臉一言不發,以為他不高興,趕緊道歉。
古尚雲的思緒被她打斷,看了看面前的早餐,再無食欲,随即淡淡的說:“沒關系。我吃飽了,收了吧。”
一臉歉然的岑姨收拾吃到一半的早餐,暗怪自己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