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而複得
更新時間2012-11-27 13:19:54 字數:5468
走出墓地,墨月漫無目的的行走。
當鼻子嗅到那熟悉的海風腥味,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海邊。
她遲疑片刻,走過去買了票。
海水平靜,天空蔚藍。因為不是節假日,海灘上廖廖數人,很是靜谧。
海風似乎很溫柔,輕輕撩起她的裙擺,又輕輕放下,墨月迎風而立,極目眺望海的邊際,長發似墨,随風飄舞。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留戀這個地方。盡管這裏的景象與十年前都相差十萬八千裏了。
是因為他吧,至少回憶還在。也許是的。
只要一走到海邊,閉上眼睛就能聽到他的聲音:月兒,你的書帶齊了沒有?月兒,我晚上要給人補課,你先回去。月兒,我不愛吃雞腿,你幫我吃了,月兒……
仿佛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他茕茕孑立的背影。只是,當她睜開眼睛,他卻消失了。
她只能極目遠眺,希望能看到點什麽。可是,眼前白蒙蒙一片,除了濕潤的感覺,什麽也沒有。她擦幹眼淚,睜着眼睛,仔細看。看波濤,看天邊,或者什麽也不看,只是想看得更遠,看到世界的最邊緣。
是不是看得遠了,她便可以随着目光也到了那遙遠的地方,甩落沉重的過往,甩落不堪的記憶,去尋他?
恍惚中,她想起海灘出口處的那個背影,以及父母墓碑前的鮮花。
尚雲,你回來了嗎?她心裏問。
下意識的摸摸頭上,一手空落。對,發卡正是在那天掉的。
如果不是發卡掉了,她不會回眸一瞥,更不會看到那個背影。老天在暗示着什麽嗎?要想得到一樣東西,必須用另一樣東西去交換。可我失去父母的時候,我失去奶奶的時候,我失去他的時候,老天給我什麽了?怎麽可以用這種殘酷的方式讓我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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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從頭上輕輕移開,一些關于他的記憶碎片,緊接着不受控制的洶湧而來。
那年尚雲上高二,她上高一。因為離家近,兩人沒住學校。
放學的路上,她神秘兮兮的湊過去說:“尚雲哥,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古尚雲愛搭不理的加快步子。
“尚雲哥,你不想知道啊?”她追在後面,拽着他的衣角。
他突然停下:“月兒,我跟你打個賭。”
她被他莫名其妙的話題怔了一下:“你從來不打賭,要賭什麽?”
“如果你輸了,再也不準叫我哥哥。如果我輸了,我送你一件禮物。”他表情嚴肅地道。
“可是,爸媽說了,要我改口叫你哥哥。”
“就知道你不敢賭?”他蹙眉轉身欲走,把個激将法運用得爐火純青。
誰不敢賭了?仔細想想,不管最後是輸是贏,她一點兒也不吃虧。想着就小腦袋一昂,“賭就賭!”
他環顧四周,看到貼在路邊地電影宣傳海報,笑了。
“我賭你不敢看《狼咽島》。”他篤定地看着她。
“我……”她知道那是一部新出的恐怖電影,在這方面她的想像力極其豐富,發散性的思維聯想到無數陰森鏡頭,禁不住寒顫了一下。“尚雲哥,不賭這個行麽?”
“不行。”
“好吧,我輸了。”她不敢逞強,心裏突然空落落的。“你不想做我的親人嗎?”
“不是。”他很得意,轉身走了。後面一句話聲音小得似有似無:“只是還想更親一點。”他喜歡聽她直接喚他“尚雲”,而不是讓她向人介紹“這是我哥哥尚雲”。這點小心思,墨月當然不懂。
“尚雲,你說什麽,我沒聽清。哎!你別走這麽快!”她把壓在書包下的長發挽出來,追上去。
好不容易趕上他的步伐,與他并肩而行。
“你今天心情很好嘛?”她發現他嘴角含笑,頓時也笑若燦花。
“你剛不是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我嗎?說吧。”他的确心情舒暢,像是剛移開了壓在胸口的巨山。
“前段時間班主任把我畫的那幅《凝望》發給兒童雜志社,今天雜志社打電話來說刊用了,而且老師告訴我《凝望》很有可能會進選進少年宮的畫展哦。這算不算好消息?”她有些興奮,在得到這個好消息時,立刻想要分享的人便是他。
她站在他身前矮了一個頭,只能仰着粉嫩紅潤的臉,及腰的頭發被簡單的束起,搭在書包上。以前她的頭發全部梳在頭頂,盤成一個發髻,幹幹淨淨不落下哪怕一根發絲。但那樣的發髻要梳很長時間,自從為了杜絕遲到現象而承諾每天幫她梳發,他就把她的發式改成了簡單的馬尾,額前的束不住的碎發,長長短短的總擋住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她手舞足蹈時還要不斷騰出手去拂開。只是她這些小動作十足的女兒嬌态,讓他的視線竟再也移不開。
月兒十五歲了,進入花季了呀。
“尚雲,你怎麽不說話呀?你不高興嗎?”她被他的灼灼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
“我很高興。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他掩飾自己剛才側漏的心悸,心裏卻由衷開心,早就知道她有這樣的功底,總有一天會嶄露頭角的。“月兒,你真棒!要繼續努力哦!”
“我跟你說,不要太崇拜我。未來的畫家餓了,快點走啦!”她得意了,聽到他的贊嘆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第二天早上,他給她梳頭發的時候,突然掏出一個精致的瑩白底蓮花紋發卡,別在她額發上。她又驚又喜,猶記得那一整天都不自覺的擡手去摸頭發,心情飛揚。
墨月陷入回憶,嘴角微彎,她沒意識到自己沉湎于回憶中的幸福神情已被人捕捉到了。
只隐隐約約聽到一聲“太美了!”緊接着白光一閃。
墨月收斂笑容,扭頭看向始作俑者。“你在幹什麽?”
來人是一個年輕男子,長相不俗,穿着略顯休閑,胸前挂着單反相機。見墨月微怒地看過來,他若無其事的走近,理直氣壯地說:“抓景拍照!”
好一副君子坦蕩蕩的神色!
墨月氣結:“那你朝我拍幹什麽?我允許了嗎?”
他低低笑道:“那好!為了彌補我的過錯,誠心邀請你喝杯咖啡?”
“相機拿過來。”墨月也不理他,心中怒火直竄。
他倒是聽話,真把單反相機遞過去。
墨月看了看手中的相機,心中驚嘆這相機的昂貴華麗,要真砸了只怕心疼的先是自己。轉念一想,雖罪不至毀相機,但毀相片是有必要的。
她調出剛剛的那張照片,愣住了。
這哪是相片,簡直是一幅PS過的畫:細膩泛着光芒的沙灘上,一個裙帶飛揚,發舞如潑墨般的女子。猶如一枝白蓮,清傲遺世;又如仙女降臨,美得不可方物。與平靜的海水,蔚藍的天空,自成一景。焦距調節得恰到好處,把她拍攝得美到極致,就連她都忍不住驚嘆,原來自己還有如此美麗的一面。按向删除的手指竟有些遲疑。
“美吧?”男子突然靠近,得意道。
墨月回過神來,手指就往相機按扭上摁。
男子手疾眼快,不等墨月的手指落下,相機已安然無恙的回到他懷裏。
“你這人的破壞力還真不可小觑。不過,你這性格我喜歡,交個朋友怎樣?”他眉開眼笑,好看的笑容,像是夏日陽光,燦爛熱烈。
墨月冷冷瞪着他不作聲。
他的笑容越來越盛:“我發現你生氣的神态也挺美的,我不介意再來一個鏡頭。”作勢舉起相機,鏡頭對準墨月。
墨月的冰冷抵不住他的熾熱陽光,氣敗而走。
“哎,你別走啊,我是真心想跟你交個朋友。”男子在後面嚷道。
墨月索性提步奔跑,像是被猛獸追趕。
男子見狀也不追,爽朗的笑聲順着風飄過去:“朋友,有緣會再見的!”
跑到出口時,碰上剛交班上崗的老售票員。這售票員四十歲左右,生性開朗。加上墨月來海邊的次數頻繁,與她已經熟識,每次看到她,都純樸地微笑着向她問好。這次也不例外:“思雲姑娘,又來看海呀?瞧你跑得滿頭汗,進來喝口水吧。”
墨月看了看身後,那人沒追過來。她松了一口氣,回之一笑:“好。”
“過完整個夏天了,思雲故娘的皮膚還是這麽白嫩呢,年輕真好!”工作日裏游客沒幾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說話的,售票員情緒高漲起來,倒了一杯水遞給墨月。
“我不常曬太陽,”像她這種晝伏夜出的人,曬月亮的日子比較多。“況且,秀巧姐你的皮膚倒是健康得讓人羨慕呢。”
“你怎麽知道我叫秀巧的?”售票員驚訝道,最讓她高興的是那一聲“姐”,真是把她叫年輕了十幾歲。
“我一直都知道。”墨月呶呶嘴,同時下巴向她左胸襟一昂,那裏正挂着她的工作牌,端正楷字:售票員,劉秀巧。
“哦,哈哈……我說呢。”劉秀巧爽朗的笑了。突然止住笑聲,像是想起什麽來,拍拍後腦勺:“哦,對了。思雲姑娘你等等。”
墨月疑惑的看着她在抽屜裏翻找。“秀巧姐,你在找什麽?”
“馬上就找到,你等等……”頭也不擡,找完一個又拉出另一個抽屜。
大概兩分鐘的時間,劉秀巧終于欣喜的擡起頭,手上攥着一樣東西:“上個周末,你在這裏是不是掉了一個發卡?”
墨月心中訝然。“是秀巧姐撿到了?”
劉秀巧把粉紅色發卡交到她手心,笑道:“不是,是一個高高帥帥的年輕人撿到了。”
墨月怔怔的看着手上的發卡,一頭霧水。
“今天早上他來過,在海邊站了好一會兒。走的時候把這個發卡交給我,他說是上個周末撿到的,如果有個瘦瘦的頭發又黑又長的女孩來找就交給她。我認得這個發卡,每次來海邊你都別在頭發上,一聽他描述的樣貌特征,就猜到他說的人是你。還好你經常來這裏,換作是別人也不一定會回來。”
墨月失神了。
沒注意到墨月的怔忡,劉秀巧繼續說道:“我覺得很奇怪呢,問他既然知道是你丢的,怎麽沒在當時親自還給你。他說,自己丢了的東西,就得她自己負責找回去。啧啧,這年輕人說起話來真像我初中的班主任,既有理又固執。”
“自己丢了的東西,就得自己負責找回去。”墨月喃喃的重複這句話,眼眶發紅。這是他說過的話,沒錯,他真的回來了!
“思雲姑娘,你怎麽了?”
“沒事,謝謝你。”發卡找回來了,可當初她弄丢了的他,只怕再也找不回去。一時心亂如麻,百般滋味。
“舉手之勞嘛,什麽謝不謝的。”劉秀巧笑着拍拍她,又随口閑扯了幾句。
墨月無心再呆下去,随便應了幾句,便走了。
十年前的福源鎮還只是個清雅小鎮,而現在的繁華景象,已找不到昔日淡雅靜逸的感覺。
墨月腳下不停的走,目光從林立街道兩側的宏偉建築、鋼泥大廈掃過。街頭熱鬧而幹淨,耀目卻透俗。下意識的,就把步伐移至安靜的巷道。
待停下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這裏。這個世界裏唯一讓她有念想的地方。
墨月凝望着那布滿塵灰已經多處破損的院大門,透過破損大門能看到的裏邊訂了木塊封閉的門窗。這裏曾經那麽熟悉,熟悉到閉着眼睛都能繪出房間裏的棱角,熟悉到了解房間任何一個痕跡背後的故事,熟悉到這裏的記憶已深刻骨髓。
可是現在,她被結結實實的擋在門外,冰冷而陌生的封條,阻隔着那抹溫暖。
十年了,這間屋子曾經住過的人,亡的亡,散的散,只剩下她,孤獨矜寡地舍不得離開。
“墨月,墨月……”
聽到身後呼聲,站在一幢破舊院落前,僵如石雕般的女子這才轉過身來。夕陽穿過樹葉,斜斜照在她的臉上,眼睛被夕陽染得豔紅。
“朱伯母……”認出眼前一臉關切的熟悉身影,她聲音嘶啞。
“墨月,真的是你?怎麽哭了?什麽時候回來的?”朱伯母驚詫地走過來,握住她冰涼的手,又擦試她臉上的淚水。
“我……突然想回來看看。”像是看到久別的親人,她語噎言哽。
“唉,傻孩子。”朱伯母嘆了口氣,眼睛裏流露出無盡的疼惜,“一別就是十年,回來了怎麽也不來找朱伯母,別在這裏站着,跟朱伯母回家。”說着牽着墨月就走。
墨月像是走失的孩子,被大人領着回家。一言不發的任朱伯母牽着離開,視線仍膠在院落方向。
朱伯母是一名退休人民教師,如今五十多歲。她的丈夫朱挺則是C醫大的退休教授,也快六十的人了。他們中年得子,有一個比墨月大兩歲的兒子朱明。夫妻二人視若珍寶,奉為日月,便給他取單名“明”字,雖字義簡單,卻是含義深重,親愛橫溢。
朱家與墨家幾代都是鄰居,平時不論大人小孩的親近慣了,兩家感情比真親戚還深厚。
十年前墨家夫妻值班的那一趟公交車發生車禍,車禍所致的傷亡者家屬們瘋狂地找上門,罵的罵,打的打,砸的砸。家裏如遭戰亂,屋瓦狼藉。見着那失控的場面,墨老太太與墨月除了跪地向傷亡者家屬磕頭道歉以消衆怒,毫無他法。然而被生死離別與徹骨怨恨迷了心智的人們,并不因這一老一少的歉疚淚水所動,反被激怒揮拳相向。古尚雲攔不住衆人,只得把墨老太太和墨月護在削瘦的身下,擋下諸多拳棒,始終不發一言。
就在那一天墨老太太心髒病發,溘然長逝。古尚雲與墨月年紀尚輕,無力招架衆怨。多虧聲威并重的朱家夫婦及時站出來竭力平亂,出錢又出力,忙裏忙外的張羅,料理了墨家夫妻身後事。
朱伯母倒了一杯熱開水,遞到墨月手上。“小心燙啊。”
“謝謝伯母。”墨月接過杯子,情緒仍很低落。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你都這麽大了。這些年我托很多人找過你,一直沒有你的音信,你伯父嘴上不說,心裏着急,常常一提起你就長籲短嘆。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這些年過得好嗎?”朱伯母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觸痛她的心傷。
墨月喝了一口開水,擡頭看着日益蒼老的朱太太,心裏謙疚:“伯母,讓你們這樣擔心,對不起。這些年,我過得挺好。受你們恩情太多,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回報。”頓了一下,擡頭像是尋人:“伯父呢,沒在家嗎?朱明哥他也還好吧?”
“你伯父一個老同學剛從新疆回來,敘舊去了。明明這孩子去年從美國回來後,我和你朱伯父就讓他在江源醫院上班,這會還沒到下班時間。朱明這孩子一直挺惦記你,一到放假就在附近幾個城市轉悠。他雖沒說出來,但我知道他只想利用這種方式,增加遇見你的幾率。還在那個什麽因特網上也發了不少告布,那些個網站我都記不住,人老了,記性變差了,都說老朽無能,不服老都不行啊!”朱伯母微微笑着,絮絮叨叨的說着話,像是趕上親閨女回娘家似的。
墨月認真聽着,心裏波瀾洶湧。她沒想到朱家大小為了她操了這樣的心,這世間竟還有人這樣記牽她,尋找她。鼻尖又開始泛酸,眼淚迅速盈眶。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避重撿輕的哽咽道:“朱伯母,您一點都不老。單看這裏裏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條,就知道朱伯母像以前一樣愛整潔,手法利索煉道。我早就該回來看看大家的,只是……”只是自己實在潦倒,不敢出現在親鄰面前。只是記憶太過沉重,不敢坦然面對。只是老宅貼着封條,再沒有舊日的溫暖。墨月心裏悵悵然,說不下去了。
朱伯母站起來,緊靠着墨月坐下來,輕輕擁住她:“孩子,當年伯母就跟你說過,這裏就是你第二個家,我和你伯父就是你的爸爸媽媽。這十年裏,只要你回來,大門随時為你敝開。人活着得往前看,你不能老是活在回憶裏,別再那樣折磨自己了。你還這麽年輕,就像剛升起來的朝陽,人生的燦爛剛剛登場,千萬不要灰心,不管發生什麽事,只要還有希望,就不要絕望,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