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裏夢外
更新時間2012-11-26 9:22:49 字數:5066
墨色奔馳把她送到住處,她道謝後下車,他搖下車窗叫住她。
她緊了緊外套,彎下身子:“外套我下次還你,可以嗎?”她總不能這麽狼狽回去,盡管這個時候左鄰右舍早已入睡。
“可以。”他的聲音是成熟男性固有的低沉,略顯清冷,很好聽。
她在明,他在暗。他肆意打量着她熟悉的眉眼,用目光撫摸她的五官。
“那,你能留張名片給我嗎?”她咬住嘴唇,到時還他外套,順便請他吃飯還他天大的人情。
他又不出聲了。
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臉,表情莫測。
沉默了幾秒,墨月聽見他幾不可聞的嘆息聲,就見他伸出右手遞過來一張名片。
接過名片,墨月忍不住又問:“能告訴我,為什麽要救我嗎?”
短暫的沉默後,他聲音降溫:“你很快就會知道。”
她很快就會知道?墨月迷惑的看着他的身影。這句話的含義是福是禍,是喜是悲?
他的短短一句話,帶給她無窮盡的想象與猜測。
墨月腦海裏在消化着這些問題,回過神時,他開着車已離去。
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房間,她松了一口氣。一番洗漱,終于消停下來。
睜着眼睛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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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剛才的險境,悲從心來。此時心有餘悸,竟連個傾訴的對象都沒有,心裏濃濃孤冷。
幹脆打開燈,抱腿坐在床上。視線忽然落在房間裏的黑色西裝外套上。她回家後小心翼翼的把它挂好,此時才認真仔細的正眼看它。看着款式與裁剪,做工與布料,她保守估計這件外套的價格絕不低于四位數。思維就飄到那剛毅的輪廊和冷漠的下巴,他是誰?為什麽救我?
你很快就會知道……他說。
想了很久,依然無果。也許是疲乏所至,終于迎來了瞌睡。沒多久,她突然聽到有人叫她,月兒……
她睜開眼睛,海水茫茫。四周一片漆黑,海灘在黑夜裏,罩了一層神秘夜紗。身前站着一個人,背對着她。她覺得萬分熟悉,心咚咚直跳。
她向前走了兩步,看到他英俊剛毅的輪廓,是救命恩人?她微微一笑,他到底長得什麽樣子呢?纖細的手慢慢伸過去,想拍拍他的肩膀。
他轉過身來,熟悉的五官,溫暖的笑容蘊在眼底,泛着溫柔的波瀾。竟然是尚雲。
“尚雲,是你?真的是你?”她喜極而泣,傻傻的笑。
“月兒,我回來了。”他的聲音帶着少年特有的清質,那麽熟悉,仿佛從沒離開過。
“你回來作什麽?都十年了,為什麽還要回來?”她突然想起當初他的決絕,生氣地推開他的手。
“對不起,我錯了。”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尚雲,我好想你……”她哭得稀裏嘩啦,十年的孤苦與鹹澀化作淚水,在見到他那一刻就已泛濫崩潰。
“我也是,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別哭,乖,你一哭,我的心就像被泡在鹽水裏,很疼。”他把她攬進懷裏,拍着她的背。
她在他溫暖的懷裏又哭又笑,十年呵,這種久違的踏實感覺,讓她一下安靜下來。她委屈的抱着他:“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你了。以後再也不要離開了,好不好?”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他拍着她的背,嘆息道。
她滿足的閉上眼睛,安然在他懷裏睡着了。
忽然被敲門聲吵醒,她困得不行。醒來發現竟然在古尚雲的房間,自己霸占了他整個床,而古尚雲卻趴在床沿,睡着了。
“尚雲,尚雲……”她喃喃叫着他,手指描摹他堅毅的輪廊。“你真的回來了,我不是在做夢。”
“月兒,有人在敲門呢。”古尚雲睜開睡眼惺松的眼睛。
“哦,我去看看。”她下床,走到門口。
剛打開門,游龍幫那群兇神惡煞的打手竟然等在門外。見她開了門,為首的馬臉醉漢率先沖進來,血紅的眼珠子簡直要掉出來,像僵屍一樣伸手把她按住,啃咬……
“尚雲,尚雲,救我!”她吓得失聲尖叫。
古尚雲聞聲沖過來,把她從人群中拽出來護在身後。勢單力薄的與衆人抗衡,單手推着她:“月兒,你快走。”
“尚雲,小心!”她看到寒光一閃,刀起刀落,尚雲已被剖成兩半,血如漫天紅霞,染了整間屋子。
啊!!!!
聲音回蕩在逼仄的空間裏,激起一層層回聲。墨月猛然坐起身,全身是汗。驚懼的環顧四周,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擺設,藍色的窗簾縫隙裏,透過清亮如線的光亮。
原來是夢!好長好真實的夢。
她松了口氣,全身虛軟了般,無力的用手捂着臉,淚水從指縫裏流出來。
夢是假的,淚是真的。
敲門聲咚咚有聲,還在繼續。她起身走到門口,手剛握住門把,突然想起剛才的夢。她手觸電般的縮回來。
游龍幫找到家裏來了?不會的,他們怎麽會這麽快知道自己的住處?
墨月甩甩頭,試圖把噩夢中的猙獰面孔甩出腦海。這時,房間裏的鬧鈴突兀的響了。墨月被那清脆的鈴音吓一跳。
鬧鐘響了,代表每天上班起床時間到了——此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五點了?
敲門的人非常有耐心,像是知道她在家裏一樣,不厭其煩的重複“咚咚咚”的節奏。
墨月膽怯的打開門,看到門外面無表情的面孔,第一次覺得親切:“房東太太,你好。”
“剛起床?這個季度的房租該交了。”仍然是面無表情的說着話,聲音比以前卻溫和了許多。
墨月已經習慣了。這個中年喪子又喪夫的可憐婦人,能夠堅強面對生活就已經不錯了,誰還計較她是否面帶可親的笑容呢?
“房東太太,不好意思,我早該送過去的,一忙就忘了。你進來坐,我去拿給你。”墨月把房東太太讓進屋裏,把門關好。
房東太太也不客氣,找了把椅子坐下來,不發一言地打量着屋裏的布置。
她的房租一向用轉賬的方式支付的,有時工作忙,晚個幾天也是正常。這次期限剛過兩天,房東太太這次這麽着急親自來收,倒是讓她意外。墨月也不多想,誰沒有個拮據困難的時候,只是不好意思開口罷了。
好在她早就備好了租金,倒也不覺得倉促。房東太太接過錢也不數,擡起手指着客廳牆壁上那些畫:“你的畫,畫得這麽好,怎麽還去做啤酒推銷工作呢?”
墨月不好意思的笑,謙虛道:“也就您覺得好,放到外面都沒人看呢。”
“我侄女也喜歡畫畫,她去年在北京開了一個畫展,現在她的畫在國內小有名氣了。要不要幫你引薦一下?”房東太太千年難得一遇的熱心。
墨月本沒興趣,換作是別人,她會直截了當的拒絕。可站在跟前的這位中年婦女,從來不跟她多說半個字,今天是第一次說了收租之外的話題。大概是孤獨怕了,墨月想。
給她一個充實自我存在感的機會也是好的。墨月的同情心泛濫起來,便沒拂逆她的好意,笑着應道:“好啊,有機會去拜見她,只是要麻煩你我心裏過意不去。”
“本來不麻煩,既然你覺得過意不去,就送我一幅畫吧。”房東太太毫不客氣的指着那幅《漠影》說道。
一眼相中《漠影》,房東太太挺有眼光。
《漠影》是在墨月十五歲那年,母親把一條項鏈送給她後,她端詳那根項鏈的吊墜半天,得出來的靈感。那是她畫的最後一幅油彩畫。
《漠影》的畫面:左邊是沙漠,右邊是海水,沙水相臨的地方,是一片礁石。礁石上一株花。花形如月,含苞欲放,袅袅亭亭,長在淩削的石壁,以薄土作養分,卻傲然孑立,風搖不倒。月光如華,灑在海水,蕩出白光,沙漠投下陰影,花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在淩亂石縫間。整幅畫是實像派與抽像派的結合,也是影與物的結合。
那時連不愛誇人的他都贊嘆:“本來只是憑空想像的場景,偏偏感覺像是真的存在過。這幅畫,像是在你筆下活過來了。月兒,你真的很有天賦。”
“尚雲,真的有這麽好嗎?你可是很少誇我的。”
“是真的。等我賺到錢了,為你辦個畫展好不好?讓你的才華人盡皆知,知道我們家有個才女。”
“好,我可等着那一天哦。”
……
他那驕傲的神情,似乎還在眼前,耳邊似乎還有當時的歡聲笑語。
墨月恍惚了。
“舍不得啊,看你的樣子,似乎對這幅畫很有感情。沒關系,我只是随便說說,其它的也行,諾,那幅也可以。”房東太太打定主意要拿一幅畫走了,又指着那幅《滄月》。
墨月沉浸在《漠影》的回憶裏,還沒回過神來。一臉茫然的看着房東太太。
“其實,我也不懂畫,不過是拿你的畫作個引子推薦給她,否則沒有太大說服力,你說是吧?”房東太太又說。
“哦,反正這些畫挂在這裏也沒多大用處,你不嫌棄我就取下來給你。”墨月頭腦終于完全清明,踩在椅子上,把《滄月》取下來。
總算把房東太太送走了。看着房東太太走遠的身影,墨月皺皺眉,心裏覺得她有點怪。除了還是以前那樣面無表情,她與平常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語速都比平時快。
回到房間,看着滴嗒作響的鬧鐘。思維停滞下來,機械地整理好床褥。以往的這時候,她已經準備去金夜鳳凰上班了,而此時……她慢慢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心裏空空的,像是時空換轉不适應了。
她懊惱地嘆了口氣:“我真的得罪游龍幫了,我真的失業了?”
視線投向陽臺,房東太太來之前還明晃光亮的天色,現在已經暗了下來,給她心裏增添幾縷陰晦。
“接下來,我要怎麽辦呢?”沒有工作,也等于沒有了經濟來源,老宅的抵押期限将至,總得想辦法。
誰讓你逞一時之快了?誰讓你這麽沖動了!誰讓這麽不争氣!她氣惱地拍打着自己的頭,長長地頭發垂下來,遮住臉上欲哭無淚的表情。
手機鈴聲突兀的劃破寂靜,墨月臉上的表情一凝,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屏幕,當看到“西鳳來電”四個字後,總算松了一口氣:“西鳳。”
“墨月,你還好吧?你現在哪?”西鳳語速很快,含着焦慮。
瞧這時間,西鳳應該上班了。她應該也聽說自己昨天的“驚人壯舉”了吧。
墨月空晃的心像是靠在了溫暖的地方:“西鳳,我沒事。只是昨天沒有聽你的話,又結梁子了。”語氣裏有着自嘲,這次結的梁子差點送了命。
“唉……事已至此,你也別太難過。明天我來給你搬家,你的住處,只怕不宜久留了。”西鳳難得嚴肅的說話。
連一向睥睨世間紛争與淫威的西鳳,都露出膽怯了。墨月,這是不是證明你惹麻煩的能耐又長了?墨月心裏自嘲着,苦笑道:“我去你那裏只能連累你,再說,游龍幫要追究,搬到哪裏都躲不過。我想回江源,等風聲過了再回來。”
“思雲,你走了就不回來了嗎?”西鳳脫口而出,接着是“急剎車”後的沉默,似乎她自己也意識到這句話的不妥。
墨月嘆了口氣:“西鳳,我只是突然想回去看看,很快會回來的。”西鳳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西鳳,三年的感情,讓她們就如連體嬰,一旦分開,必割肉剔骨般地疼。
在C市除了這份工作,最大收獲便是認識了西鳳這個好姐妹。
離開,除了對西鳳的不舍,竟無半點讓她可以留戀的地方。心中盡是悵惘。
“那你要保重!”西鳳替她難過,知道墨月想家了。雖然,她在江源已經沒有家。
墨月手撫着陽臺上的花花草草,故意玩笑道:“西鳳,我這些盆栽,可不可以托孤給你啊。”
“什麽時候了你還關心你的盆栽。”西鳳笑不出來。
兩人又互相安慰一陣,才又挂了電話。
江源鎮,秋意淩瑟。
冷清而空曠的季節,給墓地裏平添幾分蕭煞。
一個着白色裙裝的女子停在一座墓碑前,嬌美的面容在看到墓碑前擺放的鮮花時,露出驚詫。
誰來過?是他嗎?她咬着微顫的唇,眼睛裏混合着酸痛喜悲。
環顧四周,晨煙薄霧裏罕無人跡,只有躬身清掃着墓地石階的管理員,孤身只影的穿梭在柏樹石碑後。
失望地收回視線,她輕輕跪在地上,墓碑上并列着的男人和女人的照片,照片裏的二人,溫和微笑,眼神親切,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正站在對面一樣。
墨月眼眶發紅,淚像斷線的珠子掉落在膝下的青石板上:“爸、媽,墨月來看你們了。我帶了媽媽最喜歡吃的糯米糕,還有豆腐釀。也帶了爸爸最喜歡的桂花酒,都是今天早上去鎮上老字號買的。”
她把幾個盤子一一排列在墓前,又放了一束白菊。
注視墓碑上的照片良久,起身告在碑旁,喃喃道:“媽,你說過,你最喜歡的花是白菊,說它百花落盡它獨開,不畏秋寒争雲志。女孩要如白菊一樣高風亮節。你還說過,最喜歡我穿白色的裙子,我就是上天賜給你和爸爸的美麗小天使。可是,你和爸爸就是天使的翅膀,沒有你們,天使是殘缺的,再也飛不起來。”
“時間過得真快,你們離開已經十年了。當年,事情發生得那麽猝不及防,我來不及接受這個事實,你們就已經永遠離開我了。你和爸爸一定有好多話想要對我說,你們一定像我一樣,痛恨這樣的生死離別。我多想再聽聽你們的聲音,再握握你們的雙手,抱抱你們的身體。爸、媽,我好想你們,好想好想……”
聲音哽咽,淚如珠落。
“爸,雖然人人都說是你酒後駕駛,才發生車禍導致那麽多傷亡。可是我知道,你上班從來不喝酒。我真希望把真相找出來,現在我才發現我是多麽無能,我不僅沒能幫你雪冤,就連我們的房子也還沒贖回來。前天,我連工作都丢了,得罪了一幫黑勢力。我這才知道,天下之大,有些人可以揮金如土,頤指氣使;有的人卻要在人腳下讨生活,就連活着都很難,比死更需要勇氣。我不該說這些的,我總是讓你們擔心,總是把什麽事都弄砸了,我總是這麽沒用。”
“剛才去看了奶奶,她在你們離開的第二天也離開我了,她有腿疾,風濕病重,走路慢,你們要等等她。現在,也不知道你們三人有沒有遇見,不知道你們在那個世界過得好不好,還會不會有人世間這麽多煩惱。那個世界,沒有我給你們添麻煩、增負擔。你們應該會輕松許多吧?不管怎樣,你們都要好好的,要開心……爸,媽。我該走了,有空我會再來看你們的。”
風嘯嗚咽,合着她的低聲哽咽,天空變得凄迷。風又起,吹得菊花顫動,飛灰彌漫。
墨月又拜了三拜,方才怏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