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錦重記憶
更新時間2012-11-23 23:15:57 字數:5522
“思雲,看到你跟孩子們這種感情,連我都羨慕。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為孩子們、福利院付出了這麽多金錢和精力,我內心很感動,真不知道該怎麽回報你!”趙院長微微笑着說。
“趙院長,又說見外話了。我也沒做什麽事,能和孩子們在一起,我自己也得到了快樂。更何況,如果當初不是你……我還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墨月發自肺腑的說。
“思雲。”趙院長沉默一會,忽然舊話重提。“你現在慢慢成熟了,比以往更有擔當了。但如果在工作中遇到不開心的事,要和趙院長說。雖然不能幫上你什麽忙,但至少,說出來不會郁積在心裏憋壞了身體。實在不行,就換一份工作吧!”
“有這個打算。”墨月語氣裏,第一次透露動搖。
見她突然妥協,趙院長眼睛流露出欣喜。
趙院長剛想說什麽,墨月看了看腕表,又說:“趙院長,時間也不早了,我得趕回去上班。”
“等等!知道你時間急,我也不耽擱你。”院長把手中紙盒包着的蛋糕遞給她:“這是特意讓廚房阿姨去買的蛋糕,你每次都來去匆匆,餓着肚子怎麽成!去吧,路上小心!”
“趙院長,謝謝。”墨月看着手中的紙盒,心裏有股暖流湧上來。
從福利院出來,墨月步行去站臺坐車。離站臺有一段路,墨月低着頭,看着人行道上紅色的方塊瓷磚在自己腳下慢慢後退。
突然而來的輕微疼痛讓她腳步一頓,原來幾根頭發被一根垂下來的樹枝扯住。取下發絲,發現竟已走到了大榕樹下。只顧着低頭想着心事,已經走過站臺很遠了。
她懊惱的嘆息。近段時間,她的思維異常的活躍,一個人靜下來就胡思亂想。大腦自作主張的幫她記起某事,某人。
此時見到滿目濃綠的大榕樹,早已讓她的記憶飛回十五年前。
那時學校離家有三四個站。平時她都會掐準時間等在校門口,爸爸的車剛好在校門口要停站,她就适時鑽上去。可那天恰巧爸爸調班,她只能走路回去。誰讓她不會踩自行車呢?
這棵大榕樹,長在學校與家的必經之路中間點上。她常常好奇,一棵樹怎麽可以長得這樣大,這樣茂盛。那天走到榕樹下,正看着榕樹發呆,思緒就被一陣嘈雜聲打斷。樹下有一群十二三歲的男孩,圍成一圈。她走近了漸漸聽到男孩們的呦喝聲。
“交不交出來!再不交別怪我們不客氣。”吼着大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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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多欺少,有什麽好神氣的!”倔強的聲音在一群雜音中,顯得十分孤立。
“那就單挑!”為首的胖男孩趾高氣昂。
“你以為你是我的對手?”這個聲音清傲依然。
兩人很快扭成一團。墨月站在人群外,踮着腳尖才看到騎在胖男孩身上那人熟悉的後腦勺。
是古尚雲?自那次海邊雨中相識後,第二個周末她履行諾言畫了一幅《把月等下來》送給他。他依然不愛說話,只是靜坐在旁,時而望着海面似乎在想心事,時而看她指尖下流暢線條變幻各種景畫。兩人偶爾聊兩句。兩人建立起特殊的友誼,偶爾交談兩句,然後又是長時間的沉寂。
都是十歲左右的少男少女,古尚雲是內心世界豐富不愛說話的孩子,而墨月恰好是叽叽喳喳熱愛表達的孩子。兩個性格迥異的人,竟成了最好的玩伴。這種友誼不露聲色,卻又深刻契合。短短兩個月,已經深厚的感情。
想不到他打架這麽有氣勢。墨月心裏一陣得意,便也不聲不響的觀戰。
直到胖男孩在他身下氣極敗壞的對衆人大叫:“你們看什麽看,快幫忙啊。”聽到胖男孩一聲令下,其餘男孩一湧而上。
“啊……他咬我的手!”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哭喪着臉吼道。
“打他……打他……”衆怒聲一聲比一聲高。
場面亂成一團。墨月見勢,知道古尚雲再厲害也要吃虧了,急中生智,對着馬路那邊的一個身着保安服的大人叫道:“警察叔叔,這裏有人打群架啊,快過來抓人。”
那保安似乎聽到叫喚,停下步子向這邊望過來,看看兩邊的車輛作勢要穿過馬路。
衆人頓時停下手腳,齊齊擡頭看看她又看看對面正走過來保安。回過神來,胖男孩捂着腮幫子對墨月氣道:“多事!”
轉頭對衆人道:“咱們快撤!”
一衆男孩很快作鳥獸散,消失在街頭。
墨月松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扶起喘着氣坐在大榕樹下的人。
“你受傷了!?”墨月看到臉上各處擦傷的古尚雲,驚呼。
他看也不看她,窘迫地起身奪路而逃。
“古尚雲,等等我!”她跟在他身後,沉重的書包壓得她步伐緩慢。
在古尚雲心裏,墨月是他唯一的朋友。就像茫茫大海裏的孤帆遇見夜色中的燈塔。讓他冰冷的心,有了溫暖的感觸。此時,古尚雲一心只想甩掉她,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狼狽。
墨月根本不及他的速度,很快被他遠遠地丢在身後。眼看着他就要消失在轉角,墨月着急地加快步子。一個不注意,被壞掉的街道瓷磚凸角絆倒。她重重摔在地上,額頭和膝蓋一陣麻辣似的疼痛,細小的血珠沁出皮膚,半天起不來,幹脆趴在地上半真半假地放聲痛哭。時而眯着眼睛偷偷瞄着前方背影,眸光晶瑩狡黠,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
古尚雲聽到她的哭聲停下腳步,猶豫兩秒,快速跑回來。一聲不吭的背起她,在她的指引下,把她送回家。
父母下早班在家,而奶奶剛好把做好的飯菜擺上桌。難得如此團圓地一天,卻見到鼻青臉腫的二人出現在家門口,三個大人驚得掉了下巴。
在奶奶給古尚雲擦藥油的空隙,墨月把父母叫到房間,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總歸一句話:古尚雲是她撿回來的,央求父母收留他。
父母原本覺得為難,一是因為公職人員家庭只能生養一個孩子,二是收留古尚雲必須去福利院辦理手續。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于情于理都是不符合收養條件的。在她一再哭求下,父親只好答應去跟組織通融。院方那邊倒是沒有想像中的那麽阻撓,說古尚雲只是前段時間被好心人送到福利院的,本來想去派出所報案找他家人,但被古尚雲拒絕了。以為這是賭氣離家的孩子,還沒辦任何手續,只是暫時收容他。如果他确系沒有家人,自願留在墨家,而墨家又能給他有利的成長環境,是可以收養的。
墨月不知道父親想的什麽辦法,最終突破了一切障礙,就等古尚雲這個當事人點頭了。
沒想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古尚雲本人卻并不願意留下。這讓墨家上下左右為難。四人輪流開導、勸慰。墨月心中一急,幹脆耍賴。半夜時分偷偷整理好小行囊竄進古尚雲的房間,拉着古尚雲就走。
古尚雲睡眼惺松看着她:“半夜三更你去哪?”
她委屈道:“既然你不願意留在我們家,那我就跟你一起浪跡天涯,學小三毛潇灑闖天下。”
“胡鬧。”
“我說到做到,你看,我行李都準備好了。”
“我不會帶你走的。”
“就算你不帶我走,等哪天你走了,我還是會一個人離家出走去找你的。”
古尚雲怔怔的看着她,說不出話來。長這麽大,他第一次嘗到被人重視的滋味。盡管覺得她的舉動十足的幼稚,心裏卻覺得非常溫暖。“誰說我要走了?”
“你白天還跟我爸媽說要走呢。”
“我改變主意了。”
見他這麽說,墨月反倒狐疑起來:“你沒騙我?真願意留下來嗎?”
“說了不走就不走了。”古尚雲鑽進被窩,見她還趴在他床邊,有些不好意思的咕哝道:“太晚了,你快回去睡覺。”
他這麽輕易就答應,反而讓墨月警惕起來。第二天把這個大好消息公布出來,大人們總算松了一口氣。這時,墨月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公布另一個炸彈消息,說要跟古尚雲住同一個房間,還要把自己的床也搬到他房間去,說是怕他半夜跑了。
一家人錯愕的看着古尚雲,都以為是他留在墨家的附帶條件。但古尚雲也是一臉不敢置信地看着墨月,臉紅到耳根。
再看看墨月一臉胸懷坦蕩的神色,大人們有些哭笑不得,笑過之餘卻分毫不讓,堅決不準她挪窩。
見大家不贊同,墨月纏着奶奶撒嬌。
她是墨奶奶的心肝,耳根子一軟,反過來勸墨家夫妻二人,說墨月是獨生女,從小孤單,突然有個伴,難免神神叨叨,患得患失。又加上兩個孩子年紀還小,性格單純,要不依了她?
墨奶奶一席話,讓常年因工作不能陪伴女兒左右的墨家夫妻心生內疚,猶豫再三便默認了。
古尚雲的态度是最強硬的,他一個人獨處慣了,突然有人要跟他住一間屋子,當然不從!
事實證明,他也經不起古靈精怪的墨月一番軟泡硬磨,最後也勉強同意。從此,一間房子,分割成兩個地盤,兩人出奇的懂事,相處和諧,并無吵鬧。三個大人們想,等日子久了,墨月自然會害羞,畢竟一天天成熟,總會長大到避諱異性的那一天。
然而,春去秋來,時光如過隙白駒。
轉眼五年過去了。而墨月與古尚雲也在一個房間裏住了五年,兩人習慣成自然,像是把彼此當成同性般看待,親密無間,竟無半點男女忌諱。
眼看着兩人已經十五六歲,墨家夫妻雖然開明,也覺得不能再放任下去。逮着與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就忍不住敲邊鼓。一向誠實聽話的古尚雲對墨家爸媽承諾:“會想辦法讓她搬出去的,但要給我時間。”
墨家夫妻滿意的點頭。接着轉身又把箭頭對準墨月,讓他們頭疼的墨月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對他們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知道墨月向來最聽墨奶奶的話,夫妻倆再一次搬出墨奶奶去游說。墨月在墨奶奶的連哄帶騙下只好答應考慮。
事實上,最終讓墨月下決心搬回自己房間的,是古尚雲。
五年前遭遇那場以多欺少的打架鬥毆事件,因禍得福讓古尚雲變成自己同一個屋檐下的親人。雖然當初就知道那群人都是福利院的孩子,但她不知道的是,當初他們讓他把什麽“交出去”。
那個秘密幾乎成了高懸在房梁上的香蕉,而她成了一只勾不着香蕉只能垂涎欲滴的猴子。
“尚雲哥,當年他們讓你交什麽?”她托着下巴第一百零八次問他,一動不動地看着認真做練習題的古尚雲。
古尚雲俊眉一蹙:“你作業做完了嗎?”
“沒有。你告訴我,我才能專心做作業呀。”她眼神無辜,大眼睛眨呀眨呀,兩只如絲絨般黑亮的眼睫一扇一扇,可愛至極。
古尚雲心中一動,趕緊低下頭。
“你做完我就告訴你。”他嘴角微牽,埋頭在草紙上寫着算式。
“你跟那‘放羊的孩子’就一窩生的,你覺得我還會上當麽?”每次都來這招,欺負她傻呀。
“這次是真的。”他擡起頭,認真的看着她。
“真的?”她的“謊言防火牆”在他那真摯的目光攻勢下,轟然坍塌。
于是,在做完作業後……她仍然沒有得到她要的結果。
又被騙了!她總能在他沉靜深邃地目光裏,迷失神智與分辨真僞的能力,以至于,在相處的那五年裏,竟然足足被連哄帶騙了五年。
于是,她爆發了,她的爆發力僅限于眼淚攻勢。五年來的經驗總結,古尚雲只怕她這一招。
她沉默了,眼睛緊緊瞪着他,晶瑩淚水在眼眶裏泫然欲滴,眼神哀怨,表情委屈。
古尚雲果然坐不住了,神情不安地說道:“哭什麽,告訴你就是,但你得答應一個條件。”
“說!”這次的答案終于有些不一樣,這一招應該早搬出來。
“搬回自己的房間住。”
“連你也要我搬?你真這麽讨厭我嗎?”她心中的暗喜蕩然無存。這次的淚水卻是真的。
“你不會是不敢搬吧?”古尚雲不敢看她,轉身忙碌其他,不再理會她。
古尚雲知道她一定會搬的,自尊心很強的她,是經不起這激将法,不管是直接的還是迂回的。
第二天,她真的搬回了自己房間。只是跟古尚雲設下一個條件,如果遇到打雷的天氣,他不準拴房門。
他知道她怕打雷,墨奶奶曾無意中提起她的往事,她五六歲的時候,班主任老師不小心被雷擊中去世了。那時她對雷就有了莫名的恐懼。
這五年裏,每到雷雨夜,就悄悄爬到他床上,蜷縮身子背抵着他,呼呼睡去。第二天在古尚雲醒來之前,她再爬回自己床上,實際上,哪次他都比她醒得早,她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每次他都知道,只是故意裝睡罷了。
想到這裏,他無來由的臉上緋紅。掩飾的轉過身去,低聲道:“你不用怕,如果打雷,我會站在你門口,你安心睡就是了。”
果然,在後來的日子,每當打雷,古尚雲便站在她門口。她每次故意探出頭去,都能看到他靠在門邊打盹的樣子。
但那年夏天的雷雨,似乎特別多。後來擔心他睡眠不足,她故意說不怕打雷了,讓他不用再在雷雨夜守着她。
偏偏第二天晚上,臺風猛烈、雷雨激加。窗外的樹被臺風吹得沙沙作響,屋外不斷有枝杈斷裂的聲音和重物轟然倒地的聲音傳來。墨月實在怕的厲害,蒼白着小臉想下樓去奶奶房間。門口站着一個人,墨月打開門就直直撞進他懷裏。聞到熟悉的味道,墨月緊緊抱住他不撒手,語無倫次的直呼他的名字:“尚雲,尚雲……”
那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
兩顆心在黑夜裏“呯呯”作響。他環住她簌簌發抖的身體:“月兒,你怎麽了。”
“尚雲哥,我以為你沒在。”墨月把頭埋在他懷裏,帶着哭腔。
“傻瓜,我一直都在,別怕。”他心一顫,摟得更緊了。
“唔。”
像是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兩人逐漸平靜下來,相擁的手卻絲毫未松。明明臉紅得發燙,心裏卻絲絲甜蜜,明知道這樣不妥,卻舍不得分開。
直到……
“月兒……”奶奶眼神不太好,拿着手電筒,站在樓梯口摸索着。
兩人驟然分開,局促不安。墨月回過神來推着尚雲回房,自己沖下樓扶住奶奶:“奶奶,你怎麽來了。”
“你從小就怕打雷,今晚臺風這麽大,又斷電了。我擔心你,就來看看。你果然還沒睡!”
“我……我早就不害怕了,不過,既然奶奶已經起來了,今晚就睡我屋好不好?”
“當然好,你這丫頭還跟奶奶嘴硬。”墨奶奶笑了。
這時墨家夫妻也起床,走上二樓,墨媽媽擔心的說:“媽,這幾天你身體不太舒服,今晚由我陪着小月,你去休息吧。”
“月兒打小跟我睡一窩,習慣了。你們明天還要上班,得養足精神,都回去休息吧。”
那晚墨月失眠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臉紅心跳。
也是在那時候,十五歲的她,終于發現心裏有一個地方,自動騰出來裝下關于他的一切。眼睛不由自主就随着他的身影移動,在他回頭看向她時,匆忙移開,臉上緋紅一片。偷偷畫了很多畫像,都是他。那一份強烈的青澀感情,她不敢表露,深深藏在心裏。
而這一份羞怯,并沒躲過心思敏銳的墨媽媽。墨媽媽有些擔憂,而墨爸爸如釋重負地笑了:兩個孩子,終于到了害羞的年齡,他們長大了。
在十五歲生日那年,她鄭重的把一條項鏈挂在墨月脖子上,說那是屬于她的東西,讓她務必收好,随身不離。項鏈很精致,吊墜是一朵花,花形如彎月,鑲着細碎鑽石邊,璀璨耀眼。墨月驚嘆之餘,也沒多想,只是覺得這份奢侈的“成人禮”,來早了一年。
生活在幸福中進行,幸福則與她形影不離。
而幸福又是什麽時候結束的呢?
她不願去想,關于這條街,只剩下無盡的暴雨。那場雨把之前的歡樂沖刷得一幹二淨。墨月靠在榕樹上,疲倦的閉上眼睛。手輕輕撫着榕樹粗糙的樹皮,感受它的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