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擦肩重逢
更新時間2012-11-23 0:24:55 字數:5860
陽光灑在海灘的每一個角落,海水波光蕩漾,時而掀起或高或低的浪潮,逗得海灘上一群踏浪的孩子們發出興奮地歡笑和尖叫。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的季節,幾朵白雲懸在蔚藍如洗的天空裏。經陽光照射,雲朵有如鍍了一層金邊,平添了幾分動人心魄的美。
女孩低着頭,用手指在沙灘上寫寫畫畫,很專注認真的樣子。時而,會擡起頭,看看海面,或是在孩子們大聲歡笑時,被感染似的咧嘴微笑。但更多的時候,她是短暫而快速的瞄一眼遠離人群的那抹藍色身影。
那裏,坐着一個男孩,身形削瘦,看起來只有十歲左右。身上穿着藍色衣衫,褐色褲子,和一雙白色幹淨的球鞋。此時,他正神色落寞的看着海面,眉頭微蹙。他的氣質與神色,有着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着與成熟。
這時,男孩轉過頭往這邊望過來。女孩來不及收住視線,就這麽直直撞在一起,女孩很快低下頭。
男孩的目光裏摻雜着複雜的神色,良久,嘴角微微牽出一抹淡笑,收回目光。每個周末,他都會來到海邊,看太陽緩緩隐進海平面,壓下一切喧嚣,似乎連帶着煩惱,也都壓制下去。
很巧的是,每次他來到海灘,都能看到這個大眼睛女孩。而無一例外的是,她總在沙灘上寫寫畫畫。有時候,沙灘上有很多人,他們在這群人裏面,顯得格外安靜。有時候,沙灘上就只有他和她,在大海浪潮的喧嚣裏,他們仍然顯得安靜。
他與她,似乎成了海灘上不變的底景。或者說,海灘成了他倆的背景。這幅底景上,她總是低頭伸着食指,在沙灘上留下或長或短的線條,這些線條勾勒着小動物、小花朵或天上雲朵的模形。當然,這只是他的揣測。而他,則安靜坐在不遠處,極目遠眺,似乎看到了海的那一邊。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再一次偏過頭,直直看過去。眼睛裏映着女孩的身影,她正低頭畫着什麽,沒留意他的注視。
畫着什麽呢?他猜不到,眉頭更緊了。
命運的不幸,已壓制住他這年齡該有的好奇與天真。也因此,他對生存之外的事物,似乎都沒有興趣。在福利院裏,他生性沉默寡言,再加上剛來到福利院,一直受福利院裏孩子的排斥和擠兌,使原本就不善言辭的他對人際交往更加退縮與恐懼。如果不是因為實在太想透透氣,也許不會出現在這裏。
可是現在,他的好奇心卻被那雙專注的眼睛、低垂卻泛着微笑的粉嫩臉龐勾了起來。他沒有任何勇氣向她走過去搭讪,哪怕僅僅是站在她旁邊看一眼。
女孩似乎終于察覺到來自外界的打量,不期然的朝他看過來。
他心虛的別過頭,心神微亂地看着海面。
過了很久,他再次望過去時,海灘上已經沒有了女孩的身影,原本追趕打鬧的孩子們,被大人們陸陸續續帶回去。沙灘上的喧嚣慢慢消失,海灘上,他形單影只,聽着潮聲。
Advertisement
蔚藍的天空,不知何時聚集了幾塊厚重龐大的烏雲。天邊的金光,被重重烏雲取代。
快下雨了。他皺皺眉。
該回福利院了,回到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去處卻毫無溫度的容身之所。
擡腳走了幾步,他突然急轉方向,朝沙灘某一處走去。
他終究是壓抑不住了。他想看看。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幅巨畫。
沙面上的畫,線條深刻卻畫筆熟稔,雖然沒有顏色,仔細看仍能辨認出畫的內容:圓圓的月亮下,是起伏的汪洋。沙岸上一男一女兩個小身影在月下相伴,男孩倨傲伫立望着空中月兒,那神色輪廊竟與他有幾分相似。女孩則雙手合十,低首祈禱,側面的神态倒是像極了畫者本人。畫的一角題了幾個秀麗的楷體字《把月等下來》,又畫了一個簡潔的大笑臉。
他怔怔的看着畫,臉上有一絲欣喜的笑容,眼睫有些濕潤。接着頭上,臉上,手上,都傳來濕潤的感覺。他擡頭,天已經開始下雨了。他臉上閃露焦急神色,眼看雨越下越大,他索性跪在地上,雙手撐地,用削瘦的身體擋着風雨,護着沙灘上的那幅畫。
“下雨了,快走!”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扯他的手臂。
他側首一瞧,原來是她!
“可是,這畫……”他紋絲不動,怔忡的看看她又看看畫。她的出現,讓他有些慌亂和無措。
“沒關系,下次我可以再畫!”女孩不由分說,拉着他就跑。
雨水如瀑。
兩人在離海岸最近的舊百貨店屋檐下避雨,全身濕透,猶如兩只小落湯雞。
“下這麽大雨,可怎麽回去啊?”女孩打破沉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帶點嬰兒肥精致美麗的小臉轉過來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剛才發生情景裏,突然聽到她的問話,臉微微泛紅,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麽。
沒聽到回應,女孩嘴唇微嘟,明亮清澈的眼睛泛着一股子機靈。歪着頭又道:“你好像很喜歡看海哦?”
喜歡看海?不,應該是說喜歡在海邊舒緩心事。可如果跟她說不喜歡,就得解釋為什麽不喜歡看海又總來海邊。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轉而又點了點頭。看她迷惑的表情,他張了張嘴,終是沒說什麽,又低下頭。
女孩似乎是明白了什麽似的,一臉恍然。
“你家住在哪?”女孩用手勢代替了語言,表情很認真,長如細刷般的眼睫一張一合,兩粒墨珠忽閃忽閃很明亮。
他愕然,原來她誤以為他是啞巴。淡淡一笑:“我住福利院。”
“你會說話?”這回輪到她驚訝了,半捂住嘴巴:“我以為……呵呵,福利院呀,離我家只隔着三條街呢。等雨停了,咱們一塊回去吧。”
“嗯。”
他恢複了沉默。站在這裏,仍能看到動蕩不平的海面,只是雨霧濛濛,遠處一片模糊,早已分不清海與天的界限。
“剛才那幅畫,喜歡嗎?”女孩想起他用身體擋住雨水去保護那幅畫,調皮一笑。
他身體微微一緊,不敢看她。有一種被偷窺了心事的羞赧,“你每次都在畫那一幅畫?”
“不是,每次畫的內容都不一樣。不過,今天這幅是送給你的。每次見到你好像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就畫了一幅《把月等下來》,它的意思是我陪你一起把月仙等下來,讓她幫你。因為奶奶說過,天上住着月仙,我們虔誠祈禱,用心語把煩惱事告訴她,月仙會下凡解救我們的。”
“你在說神話吧?月球上面都是坑坑窪窪的地面,沒有氧氣,沒有水,生物都不易存活,怎麽可能會有……”他表情裏有些質疑,難得一次性說這麽多話。
“我也知道啊!”女孩有些急,“可是奶奶還說了,心中有月仙,月仙就存在。我有心事就會告訴她,說給她聽了以後煩惱就真的沒了。我相信她來過!”
他看她一眼,被她的堅定所折服:“好吧,我相信。可惜,那幅畫已經被雨沖沒了。”
“我下次用紙畫下來,送給你。”女孩微笑。“但是你得答應,這是我們這間的秘密,不能告訴第三個人。”
他怔了一下,輕輕點頭:“好。”
話音未落,一道雪亮的閃電像是劈開了厚重烏雲,緊接着是霹靂作響的雷聲。女孩立即變了臉色,雙手捂住耳朵,側轉身體,面向牆壁眼睛緊閉。
他有些驚訝,看了看天,嘴唇微微嚅動,回頭想對她說什麽終究沉默。下意識的挪動腳步,用高出她一個頭的身體背對而立。在牆壁與身體之間,營造一個安全小空間,把她護在裏面。
女孩似乎感覺到靠近的體溫,扭頭眯開一條小縫,看到他沉默倔強的背影就在身前,身形裏透出無限勇敢。她心裏湧進一股暖流,眼中的恐懼稍減幾分。又一個炸雷響起,她驚得再次緊閉雙眼,嘴角卻露出甜甜的微笑。
雨下得急,也短促。此時已經停下來了,天空卻仍然暮霭重重,深藍泛青。
半晌沒聽到雷聲,她睜開眼睛。他已經移開身體,回到原位,正微蹙着眉看着地上蜿蜒的水流。
“雨停了,我們回去吧。”女孩看了看天,說。
“好。”語氣裏有不易察覺的猶豫。
在路口分手時,女孩突然站定。“你叫什麽名字?”
“我……”他眼中又現出一抹羞赧。“我叫古尚雲。”
“我叫月兒,下周末見!”月兒甜甜一笑,揮着手走了。
他站在原地,目送她離去。心裏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月兒,臉上凝聚的冷漠微微消散。
飛機剛降落在CC市機場,便驅車往江源鎮飛馳而來。一路上心裏迫不及待想見她的欲望與雀躍,他差點分不清是思念心切還是報仇心切。
思念?怎麽可能!
他恨恨的咬牙,多年前的屈辱一股腦冒上心頭,麥色肌膚因憤怒而泛紅。
本以為回國,可以給她重重一擊,狠狠報複她的無情出賣。
現實并未如他所願。曾一起同舟共濟了五年的家,空無一人。破舊蒙塵的門窗,與木質封條都在告訴他一個信息——主人早已離開。
他站在那座院落前,緊張沸騰的心情,降成冰點。
抱着一線希望,他失魂落魄的來到海邊。
他們就像兩條直線,在短暫的交叉之後,又是漫長的別離。他們注定此生無緣,注定了漸行漸遠。
男人站在海灘上那熟悉的位置,眼睛裏是怆惶與迷惘。天氣晴朗,海灘上人滿為患。喧鬧的聲音,在他耳邊自動屏蔽,他心裏只有熟悉聲音,一直在回蕩:“我叫月兒……月兒……”
“月兒,我回來了。”古尚雲喃喃自語。輕輕閉上眼睛,微仰着頭。陽光盡數落在他臉上,那堅毅俊逸的線條,閃躍着淚痕。
再度睜開眼睛,水霧薀洇的眼眸剎那間清亮,深邃的眼神,醞釀着複雜情緒。
十幾年歲月,這片海灘已由當初的自然風光開發成旅游景點,設立了圍牆與售票點,加建了許多海域風情的建築與植物。遠處海岸上那家避過雨的商店,也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臨海別墅。
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就連這片海灘,也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樣子……
除了回憶,他找不到任何與她有關的事物。
睜開眼睛,他無力的轉身,往海灘出口走去。他的兩位特助兼私人保镖正在出口安靜等他。
五六個孩子歡奔着朝海灘跑過來,像是飛出籠外的鳥,興奮得展翅亂撞。
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被後面的孩子撲擠着撞到他身上,驚惶的擡頭:“哥哥,對不起!”
古尚雲低頭看着男孩,微牽嘴角剛想說話,就聽如水般柔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龍,你的腳傷剛愈合,慢點走!”
古尚雲擡頭,撞入眼簾的是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
她的眼睛如黑色水晶,圓瑩清澈,又如夜空裏熣燦的煙火,能把人心底的黯然瞬間照亮。然而她的視線卻在孩子身上,始終沒有擡眼看他。
月兒!尚雲只覺胸口一陣亂鼓噪動,幾欲脫口叫出她的名字。但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心律失了節奏,眼睛緊緊鎖視她。正待他腳步下意識的移過去時……
“思雲姐姐,我們快走吧!”小龍看着跑遠的夥伴,焦急而雀躍的拉住她伸過來的手。
“好,慢點!”她微笑着由小龍牽着,緊追着那群孩子向海邊走去。
思雲?她不是月兒?可是為什麽感覺如此熟悉?尚雲回過神,眼中的亮光慢慢黯下去。
世界上,竟有那麽相像的人?如果不是男孩叫一聲“思雲姐姐”,他便會以為是月兒吧?
目光不由自主跟着那個叫思雲的女子,移到了安全海域。孩子們的歡呼,和她溫柔的叮呤似有似無的傳過來。她長而直順的頭發,被松松綁在腦後,垂到腰際。
那一頭長發,竟也那麽相似。世界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他癡癡看得入神,思緒飛回記憶深處。
“月兒,這個月已經遲到三次了。”少年蹙着眉,看着鏡前梳着頭發的少女。
“我已經提前一個小時起床了。可是……”月兒很委屈,掌束着長長一頭烏發的手因時間過久有些發酸。爸爸媽媽是公交車站的職員,每天天不亮就出車了,奶奶忙着去買菜、做早飯,也沒時間打理她。她這一頭長及腰際的直發,既是她的寶貝,又是她的煩惱。佛說的沒錯,這就是三千煩惱絲。
“我幫你。”少年走過去,不理會她的錯愕表情。從她手上奪過梳子,細細梳理整齊,然後用手束在腦後,用花帶綁起來。
整個過程一分鐘。
“好了!”少年放下梳子,瞥了一眼猶在臉紅的墨月,徑自走出房間,順便丢下一句話:“再不下去吃飯,又該遲到了。”
“哦,等我,尚雲哥!”月兒抿嘴一笑,跟了出去。
腳底下柔軟的沙子裏,似是有硬物。他從回憶中抽神,低頭拾起,這是一枚瑩白色印有蓮花樣式的發卡。
“巧合?”雙目燦然若星,他若有所思地朝安全海區眺望,人影重重,已找不到她身影。
“總經理,跟方總約見的時間快到了。”特助木信從出口迎過來。
男人背對着木信,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一動不動的看着某處。他禁不住再次出聲提醒:“總經理,下午三點有重要會議……。”
他收回視線,聲音清冷:“知道,走吧。”說着向海灘出口走去。
木信捕捉到尚雲眼裏奇異的光芒,就像……貓發現老鼠時,眼中所流露出來的興奮。
貓?木信被自己吓了一跳,急忙晃晃腦袋。總經理十足的虎威,怎麽被自己形容成貓呢?
保镖阿閑早已把車駕過來,恭謹地替尚雲打開右邊後座,又替他把車門關上。
“你搖頭晃腦的想什麽呢?”阿閑悄悄在木信耳邊問。
“貓和老鼠的故事。”木信一本正經的道。
阿閑顯然不相信他的話,不悅地皺皺眉,鑽進駕駛位。很快,墨色奔馳消失在寬闊海道。
2分鐘前。
“思雲姐姐,你的頭發松了。”宇晴柔嫩的小手,撫過墨月的前額,把她松散的碎發摞到耳後。
“咦?”墨月摸了摸腦袋。發卡呢?
一定是剛剛在入口處太擁擠不小心掉了。她下意識朝入口看了一眼,與入口相鄰的出口處那抹清俊的背影,閃入她的視野。她心裏猛震了一下:尚雲!
他離開足足十年了,她幾乎忘了他的容顏。唯獨那背影,總是萦繞在她夢裏,日益清晰。
盡管與記憶中相比,這個背影更加挺拔修長,更加成熟寬闊,可她直覺是他。
是幻覺吧?他明明在法國,怎麽可能會在這裏?眼睛傳來酸澀感,朦胧一片,再看時,那個背影早已消失。
果然是幻覺!
“不要難過,宇晴長大了給姐姐買個更漂亮的發卡。”宇晴睜着天真的眼睛,直直看着她。
“姐姐沒有難過。”話一出口,才發現喉間的沙啞。
“姐姐都哭了,還說不難過。”宇晴的小手,輕輕撫上來。
哭了?墨月抹了抹眼睛,一手濕潤。
“是海水。”海水和淚水一樣,都是鹹的。
“海水?”宇晴皺着鼻子,似乎說:姐姐說謊。
謊言被小宇晴那無邪的眼神幾欲透視,墨月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趕緊轉移她的注意力:“來,宇晴,跟哥哥弟弟們比賽,誰先撿到最美麗的貝殼。”
又提高聲音分貝道:“小龍,小烨,你們也要加油哦,下節課我們就畫貝殼……”
孩子們又是一陣歡呼,小小足印在沙灘上愈發淩亂起來。
夕陽西下,天邊火紅一片。
墨月挑眉看看天色,領着一群孩子,離開海邊。
“趙院長,我們回來了。”墨月看到福利院門口等候已久的院長,舒展笑容。
“思雲……”趙影由衷的笑了笑,還來不及說什麽,就被一群吱吱喳喳的童音打斷。
“院長,思雲姐姐帶我們去看海了。”八歲的朝晖,很是活潑。
“對,我們還撿了好多貝殼。”宇晴笑容很甜。
“院長,你看我的,思雲姐姐說我的貝殼最漂亮!”小龍舉起手上的貝殼,神色自豪。
“我的最大!”小烨不甘示弱。
“我的最可愛!”
“我的……”
“好好好!都不錯。”趙院長慈祥的笑着擺擺手:“不過,大家都累了吧。去洗洗手,休息一下,準備吃晚飯!”
“好!”朝晖年紀最大,一聲應答,其他孩子都跟着他附合。大有一呼百應之勢。
“思雲姐姐,你也一起去吃飯好不好?”宇晴是這群孩子裏唯一的女孩,也因此,與墨月走得更近更依戀她。
“姐姐一會還得上班,只怕時間不夠。下次陪你吃飯,好不好?”
“好吧!”宇晴懂事的點點頭,眼神黯淡下去,一步三回頭。
“思雲姐姐再見……”男孩子們也都邊走邊回頭揮手。
“下次見!”墨月揮手,眼睛裏有了淚光。有相聚,就有別離,不管別離的時間短暫或是永恒,總是讓人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