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誅神
南天門處,其實倒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是一派浮屍遍野血流成河的悲壯景象。
此處微風習習,遠處菡萏池中菡萏飄香,應和着雀靈低語,很有幾分和諧美好。
唔,唯一不大和諧的,是神魔二族對峙僵持的将士。
魔族十萬大軍壓境,那一片兒齊刷刷的玄黑同神族諸将萬古不變的素白戰服形成了異常鮮明的對比。
我站在雲頭神情漠然地打望了一望,原本,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只以為我這一望能望清魔族大軍領軍的都有哪些人物,然而,本上仙到底還是低估了那位尊神強大得很的存在感——
我的眼神幾乎是立時便吸引了過去。
一別七日,我望見那人騎在一匹黑色的高大駿馬上,左半邊的臉龐似浸潤冰雪之中一般,依然是那副漠然俊逸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右半邊的面容上卻是罩着半邊黃金制樣的面具,其上雕着半邊龍面的模樣。
我雙眸一動,注意到今日蒼玄帝君的身上穿着一身玄色素華的铠甲,一頭如墨的青絲用墨玉片子束着,翩跹在微風中,周身的風華稍掩,畢現的是華貴迫人的王者氣質。
整個兒南天門的上空都萦繞着一股紫色龍氣,我被那股子威壓壓得有些難受,遂端了神凝了氣,捏了個訣便祭出了荊越劍,接着便從雲頭上躍了下去。
當我手握荊越劍,面無表情地出現在神族一方中時,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一道淩厲的目光約莫是朝着一身狼狽的我投了過來,直刺得我入芒刺在背格外難熬。
不知是什麽原因,神族諸人乍一見到本上仙現身,竟是都相當自覺地往兩旁靠了些許,讓出了一條通道。
我雙眸冷然地握着劍,順着那條通道走了過去,無視那一道道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或是探索的,或是驚異的,或是譏諷的,又或是幸災樂禍的,只目不斜視地端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通道的盡頭。
那盡頭處站着兩個人,一個是近來與我來往頗平凡的刑天上神,另一個,唔,是同本上仙闊別多日的天帝的二皇子,青耕殿下。
“西王母同天帝呢?”
我環顧一周,見到了無數的元君仙君神君,以及三十六天的十二大帝,甚至是女娲娘娘,可偏生就是沒有堂堂神族裏最尊貴最至高無上的兩位大人物。
“他們二老,唔,上仙在神族的時日比我長,自然曉得,他們總歸是要有些架子的。”青耕手中扇着五明扇,見了我,面上的神情有一絲古怪,似是憐憫,又似是感嘆地道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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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我面上浮起一絲冷笑,又朝前走了幾步,便到了神族大軍的最前頭。
“阿荊!阿荊——”
身後驀地響起一道清麗熟悉的女音,我心中大驚,有幾分不敢置信,脖頸一寸一寸地旋向了身後。
當那抹鵝黃色身影映入我的眼中時,我腦中幾絲恍惚,不知怎地便生出了一種錯覺,便像是又回到了許久前的那日,晨光熹微,我坐在鳳辇中,頭回穿上了那件绛色的明豔嫁衣,頭回見到那傳說中并蒂菡萏開花的盛景。
恍爾間,我望着桑萋的容顏,忽地便有了道不出的傷情。
桑萋雙眸噙着淚,隔着無數的人,扯着嗓子喚着我的名,若不是被她身旁的夫君欽淵一直捉着,我估摸着她便要直直向我這方奔過來了。
欽淵神君神色冷漠地捉着她的雙手,不理會她的掙紮,死死地拽着。
“……”我朝她微笑着招了招手。
“放開我!欽淵你給我放手……”她雙眼中流出了幾行淚,面上的表情是十分的氣急敗壞,擡腿便踹了欽淵神君一腳,欽淵面色一變,一把便将她扛了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天池城去了。
“欽淵你作甚!你放我下來,喂!……阿荊!你千萬不能去,母神說軒轅劍是要……唔唔唔……”
望着欽淵捂了桑萋的嘴,我心頭覺着有幾分可笑,然而此情此景下,本上仙卻又着實是笑不大不出來,只得冷着臉轉過了身子,望着前方黑壓壓一片的魔族大軍。
桑萋某上仙,到底還是不大了解我的。
軒轅劍在我軒轅家放了那麽些年生,關乎于這把劍的一切,這世上怕是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
軒轅一出,誰與争鋒。
然而,軒轅劍終究是把天上地下的第一神劍,這把劍甫一出鞘,卻是要……
“荊和上仙,天帝王母的意思,你可明白了?”青耕驀地開口,在我身側沉着聲兒問了句。
“嗯,”我微微颔首,容色冷漠地舉起了荊越劍,屈指彈了彈,側着耳聽見了幾聲清脆聲響,這才又道,“自然明白。”
青耕沉默了半晌,忽而又開口淡淡問了一句,“上仙可還有什麽話,要對蒼玄帝君說麽?”
“……”我緩緩擡眼,隔着老遠望進了一雙深沉的眸子,這是我生平頭一次那般淡然地同那人對視,我便在他的目光中微微笑了笑,朝青耕說道,“興許有吧。”
刑天上神站在我的身側,面上仍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淡定表情,他擡着眸子望了蒼玄半晌,微微颔了颔首,“唔,這蒼玄帝君是個人物,那周身的龍氣,唔。”
“我曉得。”
“荊和,”刑天分外淡定地伸出右手指了指蒼玄,“要殺蒼玄,你是務必要用軒轅劍的。”
“嗯,”我颔首,“只是,還不到時候。”
說完這句話,我便緊握着荊越劍朝着雙方對峙的中間空地上走了過去,一步,一步,我腳下的步子邁得是異常堅定,是本上仙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堅定。
整個過程中,蒼玄清寒的雙眸都是望着我的,我亦是望着他。
自盤古大神開天辟地以來,神魔二界開過一回戰,我永遠也無法忘懷,那次史書中記載了濃烈一筆的戰役的慘烈與悲戚。
如“生靈塗炭,山崩地裂,日月無光”之流的詞兒,我私以為,用以形容那次戰争,必是毫不為過的。
四下裏鴉雀無聲,我腳下的步子踏在地上的聲兒格外清脆響亮,接着,本上仙在兩軍的正中央站定了身子,在無數的目光注視下,尤其是在蒼玄冷冽的目光中,朝着東皇龍族家那位尊神蒼玄,舉起了荊越劍。
“蒼玄帝君,勞煩,”我雙眸沉靜,道出這番話的語氣亦是淡定得有點不正常,“下馬過來。”
“……”蒼玄的雙眸亦是分外的沉靜,他靜靜地望了我片刻,這才薄唇微啓,緩聲問道,“上仙有何指教?”
“有指教,”我很認真地颔首,望着他,說得也很認真,“我是來殺你的。”
本上仙的話音甫落,魔族大軍裏頭便騷動了起來,諸位魔将對于我的話,大部分是用聽笑話的态度來聽的,是以,他們笑,譏諷地笑,鄙夷地笑,毫不顧忌肆無忌憚。
肆意地取笑,我這個被他們的王棄如敝履的王後。
我舉着荊越劍,擡着眼淡淡地望着蒼玄,等着他的答複。
“……”
蒼玄帝君的目光清冷寒冽,他定定地注視着我,雙眸深沉得很像一個深潭,接着,他身子一動,便從容優雅地翻身下了馬。
“君上……”應龍雙眸一驚,将将喚出了兩個字,便在某尊神淩厲的眼神中住了口,微微垂了頭不再開腔。
蒼容面上浮起了一絲極淺的笑,卻也不過是一晃而過,眨眼間便已消失無痕。
蒼玄帝君走路時很沉穩,不急不緩,舉手投足間便會自然而然地帶出一股子貴氣,這一點,我從許久前便發覺了。
只是,今日這人穿着铠甲帶着面具,華貴得幾近刺眼,我望着他朝我一步一步走來的身影,腦子嗡嗡地有些怔忡。
心底不知為何便升起了一絲慌亂,我眸子一動,便移開了直望着他雙眼的目光,不經意間便撇見了他的右肩。
有時候,人的腦子在某些情況下,不能稱之為腦子,因為它想的事情會全然地不符合場景。
是以,我私以為,我如今這一刻的腦子,它不是個腦子,唔,确切地說,它不是個人腦,它應當是個豬腦,否則,我覺着自己怎麽也不可能迷迷糊糊地還惦念着那人右肩的爪傷可好了的。
蒼玄的腿到底是比我的長了不只半點,不消片刻,那人便長身玉立在本上仙的跟前兒了。
他雙眸深不見底,只靜靜地望着我。
望着眼前的這人,我覺着自己真的是四海八荒裏活得最沒出息的上仙——
本上仙在被我的夫君背叛抛棄後,再見到那位沒心沒肺負心薄幸的不要臉君時,我心頭生出頭種情緒,不是憎恨,不是悲憤,甚至連傷心都不是,而是……而是不好意思。
我沉默了片刻,心頭一番掙紮,終究還是上前了幾步,舉起左手蘀他理了理戰甲的領子,笑道,“竟是這麽急麽?不過才七日,就要開戰了。”
“……”蒼玄默不作聲地望着我,雙眸深不見底而又有幾分冷寒。
“怎麽不回答,”我眨了眨眼,将那幾圈兒快要流出來的眼淚憋了回去,望着他又道,“不是說,唔,不是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麽,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要騙我。
“……”蒼玄的唇角驀地一揚,清寒的雙眸冷冽如冰,“殊不知,上仙三萬餘歲的人了,卻還是這麽天真,這般的鬼話也信。”
“……”
我心頭一痛,左手瞬時僵住,緩緩地放了下來。
一陣沉默,我心頭一番思索,只覺得我荊和在人世間活過的三萬年,留下的憾事委實是多了些,如今這時候,若是能圓滿,哪怕在圓滿一樁,也是甚好的。
是以,我望着蒼玄,微笑道,“蒼玄君,我喜歡你。”
“……”
“這是我這輩子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這種話,”我朝後退了幾步,語調中沾了幾分傷楚,又道,“若是帝君你今日能活下來,便蘀我,好好記住。”
“……”蒼玄雙眸一動,有幾分疑惑地望向了我。
“……我,我要祭出軒轅劍了。”眼中的淚意有幾分潰堤的趨勢,我深吸了幾口氣,終究還是穩着聲線沒有發顫。
“……”
“蒼玄君,你記住。”我面上帶着一絲微笑,緩緩擡起了雙手,天邊三道慘白的閃電劃破了天穹,接着便驟然響起了一道驚雷,倏忽間狂風便大作了起來,吹亂了我一身的青衫和一頭淩亂的長發,蒼玄一身的玄黑戰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斯景,竟是有幾分別樣的凄楚蒼涼。
“從今以後,”眼角滑落了一行淚,一把青銅古劍驀地便在我的雙手中現了出來,狂風呼嘯中,我聽見自己淡然的聲影緩緩響起,“你我,再無半分瓜葛。”
語畢,我緩緩擡起了雙眸望向了頭頂上方,只見烏雲密布的天,黑漆漆的渀佛是深夜,軒轅劍從我手中緩緩地升了起來,升上了半空中,我怔怔地望着那把神劍,腦中驀地便想起了兒時的很多很多事。
許多許多的畫面支離破碎地從我腦中滑過,我的思緒飛躍得極快,最終停留在了一個漫天飛雪的雪夜。
……
雙眸中流出的淚水随着狂風而漸漸風幹,我望見頭頂上方的軒轅劍金光四射,一股子極強的金色光束傳了過來,直直地便擊中了我天靈中的元神珠,我胸口一陣劇痛,便吐出了一口血。
見狀,我腦中迷迷糊糊地覺着自己最近老是在吐血,想必,定是極不好的吧。
“你要做什麽!”渀佛是覺出了一絲不對頭,蒼玄的容色頃刻間冷如寒冰,他喉間溢出了一陣失控的低咆,腳下卻動不了分毫,是以他眸中的狂戾之色乍現,驀然間雙眸便已是一片赤紅。
“呵呵,”我笑着,笑得很有幾分驕傲很有幾分自豪,“你瞧,我若是有修為,也是極厲害的……咳,我施下的定身咒,你一時半會兒也解不開的……其實,我是真、真的要殺你……”
“軒轅荊和!你敢!”
我睜着模糊的雙眼,望着蒼玄,覺着我有什麽敢不敢的,他委實是很奇怪——
這是我此一生,頭一回見到這人發這麽大的火。
他赤紅着眼一聲低咆,竟是化為了原身蒼龍,只可惜本上仙到底也是個仙根極深修為醇厚的上仙,便是他化了龍形,還是破不開我用畢生的三萬年修為施下的咒。
……
軒轅劍在軒轅家的人手中,才是真正的軒轅劍,才有它毀天滅地的能力。
是因為,軒轅一族的人的元神祭了劍,它才能真正的誰與争鋒。
……
思緒又漸漸地飛遠,我隐隐地又回到了那個雪山山頂。
眼前那人面上擒着一抹極淡雅的笑,朝我伸出了右手,攤開,“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在這裏。”
我腦子益發地暈沉,只讷讷地皺着眉朝那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伸出了手。
最終,在本上仙合上雙眸前的一刻,我聽見了一聲龍吟,響徹了整整三十六天。
也正是托了那聲龍吟的福,我方才真真地頓悟了,何為傳說中的哀痛欲絕。
若有來世,我必定不再當軒轅族的人。
若有來世,我必定不再當一個神,一個仙。
若有來世,我想重新遇見蒼玄帝君。
……
只可惜,神仙沒有來世。
誅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