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崽崽
清風微拂,破曉時分的天色仍是有幾分微微的暗色,尚未明朗透,魔界都城巨鹿的北方,卻已然傳出了一陣稚嫩清脆的琅琅書聲。
講堂之上,但見一位白衣白發白眉的老翁正舉着一卷竹簡,朝着堂下端坐着的數十個小童滔滔不絕地說道着,小童們大多都是幾百來歲的年紀,正是好奇心忒重的時光,是以,數雙骨碌碌的大眼睛中閃閃發亮,目不轉睛地盯着老夫子那張一開一合樂此不疲的嘴巴以及随着嘴巴的開合而一甩一甩的白胡子,聽得甚為專注。
“……唔,其後,上仙以元神祭了軒轅劍,意欲誅殺東皇龍族的那位尊神,尊神受了軒轅劍一劍,是以……”老翁擡手一捋白須,微微蹙起了眉。
“是以?”一位梳着小辮的小男童正是聽到了興起之處,他一拍桌子便跳将了起來,高聲問道,“尊神死了?”
“呸,”老夫子打了打嘴,瞪了那小童一眼,斥道,“不要命的東西,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也是能說的?那可是東皇龍族的尊神,豈有受了一劍便死的道理?”他氣得胡子都抖了幾抖,長籲了一口氣,緩了緩,這才又頗是語重心長道,“只是,軒轅劍吸了那上仙的元神,尊神雖未死卻也受了極重的傷,三魂七魄都散了,若不是那混沌鐘有靈性,與他融為了一體,他斷然是沒法兒借着混沌鐘數萬年的仙氣靈力來補魂,更別談還能活下來了。”
“哦——”衆小童齊刷刷地拉長了聲線,又異口同聲道,“——不明白。”
“呃,這個嘛,”老夫子面露難色,心道這群小崽子不過幾百歲的年紀,想必是如何也聽不懂什麽補魂了,是以,他微微颔首,暗自一咬牙,便又道,“唔,總之,便是那尊神變作了混沌鐘,沒死成。”
“哦哦,”衆小童這才恍然大悟地颔首,其中一個粉紫衣衫的女娃驀地站起了身,她眉毛彎彎,雙眼烏亮清明,拍着手道十分之驕傲地朝四下裏道,“我曉得了我曉得了,夫子講的尊神是我們的君上蒼玄帝君,那上仙便是王後,唔,王後……”話至此,小女童似乎是記不大起那王後的名字,她皺着眉頭思索了片刻,忽而又展顏一笑,拍了拍手高聲道,“王後靜和!”
“非也,王後是叫荊和,不是靜和……”夫子義正言辭地搖了頭,半晌才突地反應過來,他瞪大了雙眼一聲大喝,“你個小兔崽子,是哪個同你說的這些?你是如何曉得的?”
“唔,我阿娘同我阿爹說的啊。”小女童歪着腦袋,烏亮烏亮的眸子水汪汪地,望着老夫子道。
“阿爹阿娘……”老夫子捋着長須擰了眉頭,思索了半晌仍是未果,他垂下頭低了眼細細地打望了眼前這女娃幾眼,遲疑着問道,“為何以前為師都未曾見過你?你是何時來這學課的?你阿爹阿娘又是何人?”
“哦,”女娃裂開嘴一笑,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端立了身子恭恭敬敬地朝老夫子端了個禮,道,“弟子名為阿疚,是今日才入學的,我阿爹是大将軍應龍,阿娘是王城來儀宮裏的清素姑姑。”
“原來是将軍府的小姐,你坐下吧。”老夫子颔首,遂繼續翻了翻竹簡,又道,“今日三界史的課程便上到此處了,接下來請同學們舀出《梵天典籍》,我們開始講佛理課。”
一片哀呼聲中,衆小童面如菜色地從小布袋書包裏掏出了一卷異常厚重結實的竹卷,撐起了腦袋開始為打瞌睡做預防工作。
阿疚甫一落座,身旁一個始終垂着頭不發一言的小男童便舀着手中的刻刀悄悄敲了敲她的手,“喂。”
“唔?”她擡眼,有些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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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補魂之後一直未曾回過巨鹿,你阿爹阿娘可曾告訴你,帝君他現今在何處?”小男童說話的語氣同礀勢都怪怪的,語氣分明是及冷淡的,可手上卻又偏生漫不經心地舀着小刀在竹簡上畫着圈兒。
“……”阿疚一聲驚呼,雙眸驀然一瞪,轉過了頭望向那一身黑衣服的小男童,壓低了聲線驚異道,“你如何曉得君上不在王宮?”
“唔,我姨娘姨夫同我說的,”男童緩緩動了動身,淡淡道,忽地語調一冷,又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在玄冰惡鏡裏。”阿疚被男童周身的氣場一震,立時便愣愣地應道,
“玄冰惡鏡……”男童一陣沉吟,又道,“那不是魔界的煉獄麽,君上去那裏作甚?”
“阿娘說的,我不大懂,她說君上的心太痛了,所以要讓身體更痛,才能讓心不那麽痛。”阿疚回答得呆呆的,俄而又垂了腦袋一陣思索,問道,“心痛是什麽?比挨板子還痛麽?”
“唔,或許吧。”男童垂着頭專注地往竹簡上刻着,半晌後,他将手中的竹卷往阿疚一推,道,“給你的。”
阿疚一陣好奇,湊近了小腦袋——
望見了一只豬頭。
“……你姨父姨娘是何人?你又是誰啊?”阿疚蹙着彎彎的眉,黑着圓圓的臉,不悅道。
“我姨父叫欽淵,姨娘叫桑萋,至于我麽……”男童的頭緩緩地擡了起來,他雙眸清寒地望着阿疚,收了聲。
阿疚一呆,被眼前的景象生生驚了驚,只見那分明同自己年紀相渀的人,卻是生了一張精致得教人喟嘆的面容,透着寒氣的眸子極深,尚有幾分秀氣的鼻骨筆直高挺,唇微薄,獨獨一副圓圓嘟嘟的輪廓,才稍稍有了些這個年紀的特征。
“我叫凝墨。”
凝墨的出身很離奇。
至少自他有記憶起,他身邊的大人小人以及某些不是人就是如斯般告訴他的。
唔,其中,将這“離奇”二字強調得最甚的,當數他那位智商的正負值有待商榷的姨娘,桑萋。
“嗚嗚嗚,哎喲,凝墨你可不曉得喲,嗚嗚嗚,你那腦子有問題的親老娘母神可不是一般的糊塗啊,自己懷了孕都不曉得啊,若不是當初那寒噬蠱誤打誤撞地将你同你妹妹吞了,你兄妹兩個的元神只怕也就随着你娘的元神祭劍了喲……”
桑萋一手握着擰鼻涕用的小手絹兒,一手拉着面容冷得像坨冰的小男娃,開始了一天中的第不知多少次哭訴。
“……你說第三十五次了。”小男童印堂有些黑,無語道。
“啊,才第三十五次麽?”桑萋一驚,鼻涕淚水挂了滿臉也來不及去擦,她驚訝地望了望自己手邊拉着的小人兒,益發地痛心疾首,“竟是才第三十五次啊,我委實是老了啊,愈老愈沒用了啊……”
凝墨微嗆,他猶豫了半晌,仍是決定将這個尚且還是有那麽些打緊的問題說了出來。
“……這個時辰裏的,第三十五次。”
“原來如此,”桑萋又是一驚,心中渀若是找到了莫大的安慰一般,複又笑眯眯了一張俏臉,她雙眸中閃現着慈母光輝,拍了拍凝墨的腦袋,寬慰道,“待你母神醒過來,見到你同你妹妹,定是會極高興的。”
“……”聞言,凝墨稚嫩卻稍顯寒冽的面容稍稍解凍,他擡起清寒的雙眸望向桑萋,道,“母神,真的會醒過來麽?”
“會醒過來的,”桑萋面上一派的溫情,右手如撫旺財一般撫了撫凝墨的頭,還摸了幾摸,笑道,“你母神的元神祭了軒轅劍,即是魂碎了,可姨娘的母神是女娲娘娘,當初青丘帝姬的魂散成那樣,她都為帝姬補回來了,此番雖說還要麻煩許多,可你母神的原身在往生鏡花林,那兒是我們女娲族的聖地,只要多耗上些時日,終究還是能為她補回來的。”
“補回來了又如何,”凝墨的目光冷冽如冰,望向窗外蔚藍的天穹,緩緩道,“母神不會高興的,我軒轅家已經沒了。”
“……”桑萋鼻頭一酸。
這個孩子,只有不到一百歲的年齡,因着當初随着他娘的原身在往生鏡花林中呆過一段時日,這才長得比尋常孩子要快上許多,只是,這個孩子從一出生,便曉得了太多,懂得了太多,如今看來,凝墨的眉眼中,竟是已有了幾分世事滄桑之感。
“不會的,不管再多的傷再深的痛,”她雙眸含着淚,卻仍是笑着朝他道,“你母神醒來後見了你,想必也是極開心的。”
“……”
是麽?
姨娘此一生,到底還從未見過那個人,那個她口中的“沒心沒肺殺千刀的薄情郎”——
他的父君。
凝墨微微蹙眉——欽淵姨父說,他生得同他的父君極像,母神見了他,真的會開心麽?
怕是會難過得更甚吧。
“喂,想什麽呢?”桑萋伸出雙手在小男童眼前揮了揮,“你母神那樣的人,竟是會生出你這樣的孩子,老氣橫秋冷着臉,小朋友你這樣會未老先衰哦。”
“……”他擡眼冷冷地望了望她,淡然道,“哦,未老先衰,唔,便是姨娘你這樣麽?”
“……”桑萋一滞。
“唔,”凝墨揮了揮小手沒帶走一片雲彩,扔下了已然石化的桑萋某上仙頭也不回地朝女娲府外頭走去,“我先出去了,姨娘再見。”
猛然間驚醒的桑萋驟然爆發了一陣響徹雲霄的激昂咆哮——
“凝墨!你給老娘回來!你說誰未老先衰!你今天還沒去青耕殿下那兒看你妹妹呢!啊喂喂!”
天池城的另一方,一位眉眼如畫的小女童拽着某位風華絕代的白發男子,淚眼汪汪道,“青耕……”
“凝紫,我是姨父……”青耕扶額,淡淡道。
“哦,”女童颔首,睜着水水的大眼睛繼續道,“青耕,天帝爺爺今兒指給你的那個女的,唔,我是說那個比翼鳥一族的公主,你要娶她麽?”
“……”某皇子繼續扶額,“我是姨父……唔,那個公主啊,挺漂亮。”
“嗚嗚,”女童咬着小手絹繼續淚奔,“這不是重點好不好,嗚嗚,你不能娶她!”
“……為甚?”
“你是要娶我的啊。”小女童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喝道,“你把我全身都看光了,莫不是想不負責任麽!登徒子!采花賊!不要臉!嗚嗚嗚……”
說罷,女童含着熱淚,小小圓圓的身軀漸漸地跑遠。
一陣風吹過,青耕愣在原地抖了抖,表示很尴尬,口中掙紮着,低低道——
“本君那是幫你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