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軍心
正午時分,暖陽當空,春光潋滟,暗香細細。
花瓣飄零,湖面無聲皺起,轉瞬又恢複冷寂。
好似心頭被歲月镌刻的過往,深深淺淺,一勾一劃,任憑當時天翻地覆,也終有平複的一日。
期門主帳內,張仆射去盔散甲,坐于案後,姿态慵懶。
貼身小厮在案邊低頭烹煎茶水。須臾後,水滾茶落火息,短茶芳芽直豎而起,清香隐隐缭繞。一聞便知,那是青城來的上好沙坪。小厮手腳麻利,将茶湯舀入墨色陶瓯,不急不緩,滴水不漏。茶湯一汪,碧澄澄如天水傾瀉,映着瓯內赤胎,顏色越顯晶瑩可喜。
張仆射左手接過茶盞,邊抿唇輕輕吹散袅袅熱氣,邊用右手展開一卷顏色晦暗的竹簡。小厮知趣退下,順手掩好帳簾。
光線射入一霎,轉而又被隔斷,只剩篷頂朦朦的天光籠罩,照亮案前跪坐的兩個少年。
張仆射怎麽看,怎麽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眼熟。
唯一不同的是,此番的兩少年,一個眼眶青紫,另一個卻眉目如畫。
貌美的那個低頭不語,腫眼的那個臉現憤憤。
等了又等,仍是無人開腔,青鼻腫眼兄急躁道:“大人,您喚我二人前來主帳,莫非只是觀您品茶?”
美貌少年聽他無理,大驚,忙低聲勸止:“隊首,怎可對大人無理?”
張仆射卻頭也不擡,吸溜一聲喝了一大口茶湯,狀極不雅,骨碌一聲咽将下去。
二少年沒料到他把烹茶的架勢拉得十足,喝茶的儀态竟會如牛飲水,活生生糟蹋如此好茶,不由得齊齊将眉眼一擠,不忍再觀。只恨耳朵不能像眼睛一般閉上,徹底隔絕那粗俗的吞咽聲。
灌飽了水,老人方開口:“霍去病啊,坐了這許久,你可聽到什麽響動?”
霍去病面含冷笑,并不搭言。他又不是聾子,自然聽得清清楚楚,期門湖那裏不停傳來聲勢浩大的呼喝,正是軍士們集體奔跑、相互扶持、吶喊助威的聲音。
“五圈已畢,弟兄們,還有五圈便跑完啦!”
衆人齊聲吶喊,聲如空谷回音:“五圈已畢!”
老人見他沉默,也不催促,展開竹簡細讀。
過了半炷香時分,兵士們的嗓音再次
傳來:“六圈已畢!只剩下四圈而已,堅持住!”
少年們齊齊大叫,聲音于沙啞中透出些許興奮,仿佛于黑夜獨行時終于見到一線曙光:“六圈已畢!”
在充滿活力的喊聲中,已斷斷續續吃了三巡茶的張仆射微微一笑,終于合攏竹簡,擡起頭來。
先把目光投向美貌少年,詢問道:“李廣利,你說說看,老夫為何留你二人在此?”
李廣利膝蓋酸麻,頭上冷汗涔涔而落,一張俏臉失去血色,嗫嚅半晌,方聲細如蚊道:“大人,請恕廣利愚鈍。”
老人放下墨盞,目光如電,仿佛要看穿亥隊乙員的五髒六腑。李廣利敵不過他犀利的眼神,忙跪伏于地,不敢再擡頭。
張仆射将探究的視線挪向另一個少年,對方表情固執,冷冷對視回來,不予絲毫退讓。
點點頭,老人手執簡卷,敲敲木案,發出“篤篤”的聲音,節奏恰與湖邊奔跑的一衆少年腳步快慢相合,聽來頗似在為衆人擊鼓伴奏。
霍去病本就氣悶,瞧大人如此做派,心中越發不服,遂不再轉彎抹角,直言道:“大人,兩軍相争,無論使出何種手段,能屈人之兵的,便是勝者!使詐又如何?只要能勝過對方,又有何錯?”
老人淡然瞥他一眼,手中節拍不斷:“霍隊首,老夫有說過你錯麽?”
“那大人……”
“你尚年輕,還不懂得一個道理。這世上有很多事情,對錯不過存乎一心,勝敗也只是一念之間。贏得了江山社稷,卻未見得能贏人心所向。”
見到年輕人不以為然的神情,老人嘆口氣:“我手中竹簡雖輕,其中血腥殺氣卻濃。遠的不說,便說亡秦。秦國鐵蹄踏遍六國,一統天下,能人所不能。嘿嘿,轉頭來,又是如何?以為君臨天下,便是千秋萬代,自稱始皇,卻未料想竟亡于二世。萬世之夢,也不過短短十五載罷了。嬴秦之功績,比你今日如何?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今日靶場之上,李敢中計,的确輸了比試。然而,在他認罰前往營湖之時,你可見到千名兒郎堅持與他同行同止的決心?”
霍去病眼睫低垂,狀似平靜,心中卻波濤翻湧。
他實難忘卻當時心中的驚詫與沮喪。
帳中沉寂,帳外再次傳來令人熱血沸騰的喊聲:“九圈已畢
!”
衆人齊叫,聲如驚雷,情緒飽滿,不若受罰,倒像領賞,好似特特喊給某人聽。
熱氣散盡,罐中所餘茶湯已然變涼。
這瓯茶終是過了最好的時辰。
老人閉上雙目,臉上難掩的滄桑卻不得舒展。
嘆口氣,他似是說與兩個少年,又似說給自己聽:“當年高祖向西楚霸王項羽拱手相讓鹹陽,失去一個都城,卻得民心,擁天下。這亡秦敗楚興漢之事,難道便只是說書的談資、巷弄的玩語麽?今日之李敢輸了一場小小的比試,卻贏了期門軍衆将士的甘苦與共。你明明贏了比試,卻為何偏偏失盡人心?老夫若是你,今夜便會好好思量一番。以你身份,卻進我小小期門做一名郎員,若只能做到如此,還不如早日離去。”
霍去病撐在膝上的雙手倏然握緊,一雙幽深的黑眸似有火燒。
沉思片刻,他終于恭恭敬敬拜伏于地:“多謝大人賜教,去病明白了!”
張仆射擺擺手,驀然想起一事,嘴角勾出一抹笑:“對了,今日與衆将士共同領罰的,不是還有你們亥隊的那位甲員?他那人,我瞧着甚是有趣。你被人譏諷,他神情忿然,好似要與人拼命。可李敢自願受罰,他又神情郁郁,不開心至極。這倒讓老夫有些猜不出了,他到底希望你們二人誰輸誰贏啊?他叫、叫什麽來着?”
張仆射拍拍頭,做出沉思狀,臉擠得好似一大朵菊花。
一直匍匐于地裝死的李廣利忙将功贖罪,适時擡頭提醒:“禀告大人,他名喚容笑。”
霍去病默然不做聲,鐵青着臉,在牙縫裏咀嚼着什麽,好似是個名字,又好似是個人。
“對、對,你看老夫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廣利啊,今日所見,你對霍隊首當真忠心可嘉!期門軍近千名兵士,便只有你一人跟在霍隊首身側,不離不棄,當真感人肺腑!老夫琢磨着,是不是該将你今日之表現上告朝廷呢?也許陛下聖心一悅,讓你進宮服侍左右,那也難說得很哪!”仆射大人的聲音聽起來委實和藹可親。
李廣利大驚失色,渾身顫抖不止。
一個男人入宮服侍皇帝左右,必先一刀咔嚓、兩世為人。就算做人娈童,都比做個身缺二兩肉的宦官來得好!
聽明白話外之音,李乙員忙跪在地上叩頭又叩頭,只是牙關抖得厲害,實在說不出話來。
張大人眯眯眼睛,淡淡道:“李乙員,本仆射是希望你日後也能像今日這般,對本隊隊首忠誠不二!老夫是在誇你,又沒罰你,你跪着不累麽?”
美貌少年抖若篩糠,死也不肯直起身。
仆射大人轉轉眼珠,小聲自言自語:“聽說總是把臉伏在下面,血脈倒湧,臉會被憋大的。長此以往,必會毀損容貌啊!可惜,可惜!”
李廣利“唰”地坐起,臉果然已經憋紅。大,卻不見得。
老人暗自嘆口氣,心道,原來此人膽小如鼠,卻又重視皮囊遠勝其他,如何能堪大任?比起那個行事魯莽卻一片質樸的容甲員來,可真是差得遠了。霍去病雖然年幼,性子頑劣驕縱,卻難得聰慧過人,此時見了這人形狀,心內自然有數,以後也就不必再多加提醒。
拍拍頭,掩飾道:“哎呦,方才說到哪裏了?”
李廣利心有餘悸,不敢開口。
霍去病嘴角抽搐,涼涼接道:“您方才說到,我亥隊某隊員背叛本隊,加入李敢等兵士的隊伍,陪人領罰跑圈去矣。”
說完,暗自磨牙詛咒某小人、某混蛋,誠心遙祝容甲員崴腳摔跤。
期門湖邊,容笑被衆男落下整整半圈,人家都陸陸續續跑到了終點。
還在路上苦苦掙紮的,除了她,真沒剩幾人。
容甲員此時汗如雨下,伸長舌頭,嗓眼冒煙。頭盔東倒西歪,頭發黏黏膩膩地粘在嫣紅的臉頰上。系着兩當甲的紅繩早被她胡亂扯開,玄色皮甲散成前後兩片,随着腳步,噼噼啪啪地拍着前胸後背。那形狀,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這不過是旁人看得到的。
只有容笑自己知道,铠甲下的裏衣內側,還有層層素布将胸裹得死緊,弄得她想做個深呼吸都困難至極,圍湖跑了九圈,現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若是換了普通姑娘,此時怕早已氣絕身亡,挺屍當場。
匈奴少年天離跑在前方,倒不怎麽吃力,一路上不住自我告誡,別跑得太靠前,免得被人讨厭。
這時衆人幾乎都已抵達目的地,各個滾到草地上閉眼喘息。
天離聽見後面沉重的腳步聲,知道容笑一個人跑得甚是辛苦,不動聲色,放慢腳步,待其追上自己,再與她并肩同奔。
容笑雖曾對霍去病表态,日後要結交天離
,可心裏實實對他匈奴人的身份憎惡到了極點。
此時見他貼近自己,忙向湖岸外側一閃,結果偏離衆人踩出來的跑道,眼睛又被歪下來的頭盔遮住,一個沒留神,右腳絆在凸起的樹根上,“啊——”的一聲慘叫,整個人摔個大馬趴。
天離吓了一跳,立刻停下腳步,伸手扶她。見她冷汗直冒,臉由紫紅轉為灰白,不由得有些擔憂:“你書生了嗎?”
容笑咳嗽不斷,好不容易吐出嘴裏的泥土,摸了摸牙齒都還在,才有精神頭破口大罵:“摔傷,那叫摔傷!我跑得好好的,你個臭匈奴湊過來作甚?找揍麽?”
這句罵人話,天離聽懂了。
清亮的眼睛慢慢幽暗下去,咬咬唇,他啞着嗓子解釋:“我阿母也是漢人……”
容笑大奇,想不到這個匈奴小鬼也有把漢語講得字正腔圓的一天,這真是天神保佑。
轉念尋思,他娘是漢人,莫非當初也是被擄過去的邊關百姓,像趙媒婆似的遭人蹂~躏,這才生下了他?如此一來倒可解釋,他滿嘴不倫不類的漢語多半是跟他老媽學的。可惜,匈奴人對待漢人便像對待豬狗,哪有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去學漢人的話?語言環境這樣不好,想來他老媽便是教他,也是偷偷摸摸暗地裏進行,沒有太多練習的機會,難怪他講起話來總是怪聲怪調。從容笑這個英法雙語大翻譯的專業角度來評斷,這小子的外語詞彙量似乎也不怎麽豐富,更加證實了這個猜測的準确性,畢竟母子兩個之間的日常生活用語所能涵蓋的詞彙也就那些。
仔細打量,這小鬼的五官生得的确仿佛中原人士,不禁熱心追問起來:“你是和你娘一起來長安的?”
天離眼睛立時變得通紅,躲開視線,強忍淚意,卻不再講話。
容笑登時大悟。
瞧這形貌,莫不是已經成了沒娘的孩子?那豈不是與自己一樣……
可他到底還見過親生母親,不像自己,一出生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同病相憐的心一起,嫌惡之情立時飛到九霄雲外。
容笑掙紮着起身,胳膊也主動搭上天離的肩膀,嘴裏哎呦呦叫着:“天離啊,我的腳崴了!你得扶着我跑完這第十圈哪,否則豈不是被人瞧不起?”
天離見她突然改變态度,主動親近自己,受寵若驚,連忙拼命點頭猶如小雞啄米:“你放心,我春夏跟
着牛羊跑,不怕累!”
容笑一呆,腳步虛浮:“怎麽,你在匈奴那邊跑步,還分季節麽?秋冬不跑麽?是因為太冷麽?”
天離也是一呆,不明白她何出此問:“一年都跑的,都跑的。我說,我春夏跑,春這麽夏開始跑,習慣了。”說着,胳膊低垂,手掌往膝蓋的高度比了比。
容笑一個踉跄,差點沒又來個狗啃泥。定神後,克制不住心中的悲苦,大吼道:“那叫從小,不叫~春夏!我說天離啊,日後你便好好跟我學我們大漢的話,我跟你學匈奴話,可好?”
天離小臉一紅,羞赧一笑:“我腫說粗話,道歉!道歉!”
容笑狠狠一捶他肩膀,拿出嚴師的架勢來:“跟我學——我總說錯話,抱歉,抱歉!你給我重說一遍!”
天離吐吐舌頭,伸出胳膊攙着容老師,邊跑邊學:“我總說錯話,抱歉,抱歉。”
“嗯嗯,這回對了。你再練習一遍!”
兩人踉踉跄跄,背影越來越遠,聲音也越變越低。
桃花林裏落英紛飛,從遠處輕輕傳來容甲員若隐若現的笑聲:“好啦,現在該你教我啦!我剛講給你聽的話,用匈奴話怎麽說?”
曾經挺身而出,絆倒過容甲員的樹根,實在不耐煩去聽匈奴少年那叽裏咕嚕的鬼話,沉沉一覺,徑自睡去。
天真的容甲員以為,十圈跑完,摔摔平安,陰雲過去,雨過天晴。
可她沒有料到,守在前方的,是一顆早已計劃多時的旱天雷,只等她老人家——
跑過去。
挨劈。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時間預告】
下周是我最痛苦最忙碌的一周。
周一忙完雜事,估計又到半夜,盡量零時前發文。
提前說一聲,下章內容,便如文中結尾處所說——旱天雷!麻煩自帶避雷針,珍惜生命,遠離旱天雷。此話已然事先說明,各位千萬保重~~~~~
【關于現代版番外】
指尖拂衣親說想看現代版番外。
想了想,下周會寫,然後找個合适的章節銜接。
以上。
☆、023偏坐金鞍調白羽:合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