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兵者
比試結果毫無懸念。
白羽,十二發,十二中。
黑羽,十二發,十二支穿靶而出。洞穿的是同一處,不差一分、一毫。
急雨般的令鼓戛然而止,目瞪口呆的新兵們終于回過神來,一人帶頭振臂,衆人皆跳躍齊叫:“李家箭法,果然絕技!”
喝彩聲尚滾在天邊,靶場入口炸雷般響起歡呼:“李敢,期門箭神!”
容笑被這些半大小子的嚎叫駭得一抖,定下神扭臉去瞧,這才發現霍李二人比箭之事不知何時竟已傳揚出去,落入一衆期門郎的耳中。靶場外,近千名朝氣蓬勃的期門将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口中荷荷有聲,手下以刀擊盾,聲勢之磅礴,敵過千軍萬馬。她早知軍中最重騎射,卻還是低估了軍人們對精湛箭術的崇拜及熱情。
仆射近侍夾道兩側,張大人背手挺立人群前方,面色悠然,似乎看熱鬧看得頗有興致。
熙熙攘攘的戎甲兜鍪中,淮南太子劉遷與張仆射并肩而立。
劉大奇葩雙眸靈動,神采飛揚,緋袖舒展,嘴角卻隐隐現出不屑之意,似乎以他太子之尊,李敢的這點雕蟲小技,還入不得他的眼。左右分立兩旁的,容笑不用看都知道,那自然是他的兩只跟屁蟲,一胖一瘦,蘇非李尚是也。
視線後移,容笑眼前一亮。淮南三人組身後站着的,不正是未來的太史公司馬遷?數日不見,司馬兄看起來溫潤謙和如昔,身上那襲青色袍服的款式甚是大方得體,想起李敢曾提起他是太學五經博士派入期門軍的弟子,容笑料想那大約是太學弟子的統一制服。司馬遷氣度從容,被玄甲绛服襯着,尤顯清淡出塵、皎如明月。
二遷眼神都很好,幾乎同時發現新兵隊伍中的容笑,對上她的視線,均是微微點頭示意。
容笑回了司馬家的一個燦爛笑容,卻對淮南國的視若無睹。
奇葩太子也不氣惱,轉轉眼珠,抿抿嘴角,突然擡起手臂,震退寬袖,露出修長白皙的五指,自虛空中握住一只假想出來的杯子,在唇前舉了舉。
容笑怔了怔才明白,他那是提醒自己,晚上別忘了去他帳內飲酒。
正在躊躇該如何拒絕,卻一溜眼發現,護在太子身側的幾個兵士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似乎已經留神到奇葩的小動作,各個都往容笑這邊眺望,臉上神情古怪,頗有即将“捉奸在床”的興奮感。
容笑暗暗叫苦。自玉門而來,早已充分領略到當今天下是
如何的基情四射,不止達官貴人喜好蓄養娈童,布衣須眉中貪慕男色的也絕非少數。如不注意與奇葩太子保持距離,不出三日,定要被人傳出流言蜚語。攀附貴人的男寵雖然常見,但在軍中還是為人所不齒,若真不幸躺着也中槍,以後該當如何在期門軍立足哇?
一念及此,不由冷汗淋漓。
正惶惶然,一人倏忽殺進腦海,靈機一現,立刻兩眼呆滞,狀若白癡,左右扭頭,似乎也在察探太子是在與何人眉目傳情。頭轉到李廣利方向,一臉恍然大悟,仿佛突然想通,這貌比花嬌的亥隊乙員才是太子感興趣的人。
遭人嫁禍的李廣利不明所以,平白無故被她看得發毛,兩頰又飛起羞赧淡粉,用眼神詢問時,容甲員笑眯眯地朝太子那邊遞了個眼風。
廣利果然中計,扭臉瞧過去,驚見那裏站着一個風流人物。那人俊美倜傥、衣飾奢華,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這邊,唇角還抿着暖洋洋的笑容。想起入伍前的一些煩心事,亥隊乙員李廣利當即生出誤會,臉燒得通紅,忙把濃密纖長的黑睫重重垂下,再不敢看。
劉遷身邊的幾員兵士自幼習射,早練出一雙火眼金睛。打量之下,見那李廣利輕眉如畫,星眸蕩波,生得柔媚刻骨更勝女人,兼且瞧了一眼太子便臉現羞澀,太子卻昂昂然,态度堅如磐石……心下登時有了計較,好嘛,這二人于大庭廣衆之下,私情~欲蓋而彌彰也。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軍營生活枯燥,不如待此間事一了,便将這隐秘說與三五好友知曉。打好主意,硬作平靜之态,臉上詭異笑容卻怎麽也是克制不住,忍得甚是心酸悲苦。
容笑把一切掠入眼內,暗暗擦把冷汗,舒一口氣,心底轉而隐隐浮起些許負疚:“廣利弟弟,真不是我愛陷害人。我這個挂名後媽,現在是寶兒的唯一倚仗。可說到底,我在漢朝是徹頭徹尾的廢柴一根,沒學好歷史、認不得小篆、寫不得隸書、種不得莊稼,勉強會點拳腳,卻連霍豬頭都打不過,混口飯吃都要走李家的後門。你腳正不怕鞋歪,直男不怕被掰,就原諒姐姐我這一次吧!你枉擔了罪名,大不了以後,我凡事讓着你些。”
太子劉遷其實一直只盯着混賬小子容笑,壓根沒留意到有李廣利這個人。見那個混小子不但無視自己,還左顧右盼,與人頻使眼風暗送秋波,奇葩頓感威嚴掃地,不由得心下郁悶,把好好的一張俊臉給陰成了積雨雲,與期門營中的燦爛春光不配至極。
胖子蘇非蘇大忠臣從來都把兩顆眼珠子黏在奇葩身上,此時見淮南國的寶貝太子為個混小子而憂傷,登時
按壓不住這暴脾氣,撩起袖子就要過來揍人。好在瘦子李尚始終把眼珠子黏在胖子身上,見事不好,兩步竄過來,拼死拼活把小山也似的身軀給死死摁住,這才沒當場釀出一樁期門血案。
張仆射站在太子身旁,眯了眯眼睛,眼底的皺紋愈顯深刻,嘴角倏然浮起一抹頗有深意的笑容,卻轉瞬即逝,仿佛完全沒有留意到方才發生過的小插曲。
兵士們幾乎喊啞了嗓子,聲音才漸漸弱下去。
李敢年輕,不懂掩飾,臉上漾滿了自得之色。待衆人的情緒平複些,他方揚眉開口:“霍隊首,你可服氣了?”
衆新兵此時已将李敢奉若心中神明,也附和道:“對呀,霍去病,你服了麽?”
容笑對李敢一直很有好感,此時卻有點生他的氣。你勝便勝了,何必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人要臉樹要皮,你拽是你的權力,但人家服不服氣,幹卿底事?再怎麽技不如你,也是百步之外十二發十二中,仍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箭手,比你略差一點點而已,何必受人如此奚落?更別說他年紀還比你小,你練了多少年,他才練了幾年,你就不能讓着他些?期門軍裏的人竟連半點兒做前輩的樣子都沒有,這也未免太讓人惆悵了。
越想越替霍去病感到憤慨,如果那人不是李敢,幾乎就要跳出來仗義執言。
可是接下來,容笑徹底明白了什麽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面對衆人的嚣張氣焰,人家霍隊首表現出了絕對的大家風範,說話态度不卑不亢:“李宿衛,你的箭術的确臻至化境,是我霍去病生平所未見。放眼天下,若你自認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新兵們聽清了霍去病的話,紛紛哄笑:
“你服了便好!”
“霍去病,你且多說些好聽的,說不定宿衛大人便免去你十圈奔跑之罰!”
霍纨绔驕縱成性,李敢早有耳聞,此時聽他輸陣後對自己如此褒揚,實實大出意料。想起父親李廣平日的教導,頗有些後悔自己盛氣淩人,“唰”地一聲将手中弓箭交給身後小兵,便要開口挽回……
“只是——”不待李敢講話,霍隊首的聲音突然挑高,又頓了頓,待衆人聲浪平息後,方才朗聲續道:“這場比試,卻是我霍去病贏了!”
靶場上霎時鴉雀無聲。
衆人表情呆滞,面面相觑,過了好一會兒,方接二連三發出譏笑聲,有人更是怪聲怪調嘲諷:“平陽縣的黃口小兒,你想贏想瘋了麽?這麽多人為證,你雖十二支皆
中,算是箭術了得,可人家李宿衛十二箭皆從一孔而出,豈非比你高明太多?如何卻是你贏!”
容笑臉上滾燙,直為霍去病害臊。贏便贏,輸便輸,大丈夫輸了便認,如何在衆人眼前胡攪蠻纏?姓霍的,你抽風不要緊,跟你一隊,現在連我都覺得丢人!
窘迫中,眼風一掃,只見太子劉遷等三人各個露出鄙夷之色;司馬遷與期門郎們也都搖頭失望;唯有張仆射笑得臉似菊花,兩眼賊光閃爍,不知道肚子裏轉着什麽花花腸子。
熱着臉,低下頭,不敢再看,恨不得地上突然現出一道深溝,好把霍抽風給塞進去,免得出來丢人現眼。
“方才比試之前,我是如何說的?”霍抽風不知容甲員所思所想,講起話來越發肆無忌憚,“我說——将箭靶移至百步,你我二人依樣同射十二箭,鼓聲落時,誰射中靶面的箭多,誰便勝出!是也不是?”
衆人渾身一凜,暗道:“不錯,方才他的确是如此說的。”
“現下我的方靶之上,中着十二支箭。”霍去病眼神閃亮,唇角翹起:“敢問宿衛大人,你的靶上,卻中了幾支?”
李敢沒料到他有此問,不由一楞。
衆人下意識地往李敢的方靶上瞄了一眼,那上面自然還是空無一物,十二支黑羽箭跌在靶後,箭頭列隊列得倒是頗為整齊。
霍去病仰天長笑:“比試的結果是十二比零,你們說,如何不是我勝?!”
笑罷,氣勢威嚴地掃一眼衆員新兵,被他看到的人都心虛地躲開視線,包括容笑。
低了半天頭,她方才醒過來:“我跟姓霍的同處一隊,這下我亥隊便勝了哇,不用圍着期門湖跑圈,我樂還來不及呢,低頭作甚?”
瞧她終于明白過來,擡起頭滿臉鬼笑地看着自己,霍去病總算覺得吐氣揚眉、志得意滿。
默然沉思一霎,李敢發問:“這麽說來,你一早料定我的十二支箭會穿靶而出?”
霍去病淡淡一笑,微微點頭,沉聲道:“自來長安之後,我常聽人傳誦李三公子的箭法,你今日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李敢有些哭笑不得,對霍去病的這番褒貶雙關,他委實不知該如何應對。
新兵中突然有人跳了出來,大聲反駁道:“你這是使詐,故用言語設下陷阱,引人中計!這場比試本來便是正大光明的比箭術,李敢的箭雖未插于靶面,但他箭術遠超于你,如何能讓你三言兩語便贏了去?”
容笑擡眼一看,這位打抱不平的英雄正是
子隊隊首汲偃。
站在他身側的夏侯始昌仍是眉目淡淡,看不清表情。
匈奴少年天離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似乎完全不知道衆人到底在争辯些什麽。
瞧他那一臉呆相,容笑心頭升起厭煩,扭過臉去,再不看他。
汲偃這麽一說,有幾個年輕人也随聲附和起來:“正是!”
霍去病劍眉一挑,手點汲偃鼻尖方向,盛氣淩人道:“不錯,我是使詐!聽聞汲黯大人雖是文官,卻也熟讀兵書,難道他的獨生兒子竟然沒聽說過——”
“兵者,詭道也!”
五字落地,铿锵有力。
容笑只覺腦海原本一片混沌,有些道理似明未明,霍去病這短短五字卻像即将刺破濃霧的光線,令人醍醐灌頂。
“兵力優于對手,才能獲勝的,那是庸兵俗将!”
“明知自己實力不濟,仍向敵人挑戰的,乃是匹夫之勇!”
“兵力不敵,卻能抓住對手弱點,引敵人落入陷阱,從而克敵制勝的,才能被喚作強兵良将!”
“李宿衛,你的弱點便是你李家箭術的盛名,以及你李敢積攢多年的傲氣!衆目睽睽,你急于在新兵眼前立威,我料定你必然會使出李府絕學——連珠箭!所幸,你果然中計。李宿衛,今日我霍去病教你一句兵法,那便是——”
“驕兵必敗!”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時間預告】
明天有個不得不參加的趴,晚上會回來得比較晚,所以極有可能明晚半夜更文。
☆、022偏坐金鞍調白羽: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