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技
春暖風躁,绛紅大纛淩駕于高牆之上,宛若赤血猛鹫,盤旋飛舞,遮去半壁天光。
鼓聲篤篤,鳥啼啁啾,一衆玄甲兵士背弓負箭,英氣不可逼視。
驕陽騰躍,旗影退卻,一脈青石終是勾着淡淡顏色,明晰出塵。
兩雙墨色軍靴不慌不忙,落在其後,從容穩定。
兩位少年背光而立,彎弓撘弦,箭似極光。
須臾過,飛羽撕裂空氣,直抵百步外。
校場之上,衆人屏氣凝神,目不轉睛。
花雨翻飛中,一白一黑兩箭幾乎同時刺入方靶,“咄、咄”兩聲遙遙傳來,一沉,一輕。
“咦?”有兵士口發驚訝之聲。
新兵們年紀雖嫩,卻自幼練習騎射,各個受過名師指教,略一思索,便明其理。
方才是李敢的黑箭率先中靶,力猛不洩,箭頭穿透靶面方止,只餘半支箭杆遺留在外,是以聲沉;霍去病的白矢後至,箭尖直指靶心,卻是強弩之末,勉強插入靶面寸許,并無穿透之力,故此聲弱,幾不可聞。
衆人驚訝,并非為這聲音的一強一弱,而是心中都浮起一個疑問——
飛将軍之子,李敢,為何竟會射偏?!
黑羽箭雖射穿靶面,卻離靶心甚遠,險些脫靶而飛!與霍去病的直指靶心相比,着實丢臉。
難道李家的箭法,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譏笑聲漸起,議論聲也越來越嘈雜。
李敢充耳不聞,放低角弓,趁着鼓歇,休息左臂。
霍去病瞟一眼對手的箭靶,也是詫異。他從平陽縣來到長安也有了段時日,雖沒機會親見李家箭法,卻也對李廣父子四人的神技有所耳聞,對手如此不濟,自然在他意料之外。挑挑眉,沒說話,乜一眼李敢,只見宿衛大人薄唇微抿,神色安然,似乎仍是胸有成竹。
吸口氣,霍隊首也趁機垂落手臂,放松肌肉。百步之射,用力之強,非同尋常。只此一射,已然隐隐有些酸乏之意。
容甲員沒練過幾天箭術,但架不住人家雜交吸血鬼先天素質好,眼尖耳利,早把這一系列變化收入眼內耳中。
住在李府白吃白喝時,李雁的貼身侍婢舒兒多番吹噓李敢的連珠箭法,容笑聽得耳
朵都起繭子了。何況,李雁小姐只練箭短短四五日,便能十中七八;李陵小公子年僅八歲,卻能騎小馬、彎小弓,在野外射中奔走小獸。這些都是容甲員親眼目睹。
由此可見,家族遺傳下來的良好基因實在不容小觑。
聯想力強大的容豬頭某天甚至突然想到,李家人要是對子孫後代的來歷生疑,用不着古代的滴血驗親,或是現代DNA技術檢驗,只要讓小孩射那麽幾箭,豈非就可推斷?
她從沒懷疑過李敢的箭術,就像她從沒懷疑過李三公子是飛将軍的親生兒子,所以很是納悶這位三公子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此舉是否故意為之,如真是故意,卻對他有何好處?
以第一箭的成績來說,霍去病略占上風,但若李敢在後面的比賽中發揮正常,很快就會挽回局面。
抿抿唇,她在心裏暗暗盤算:霍去病掌中的是新兵統一領用的柘木弓和白羽矢,李敢用的卻是自帶的勁射角弓和鐵三棱長尾黑羽箭。柘木弓耗力小,但射程近;角弓射程遠,卻對臂力要求甚高。表面看,李敢在裝備上更勝一籌,射出的箭更疾更遠,然而,随着射箭次數增加、鼓聲節奏加快,他所消耗的力氣要多于霍去病。若後力不濟,射箭姿勢變形,哪怕只有一點點,因是百步之遙,也絕對會影響到最後的結果。舒兒曾言,李敢擅長連珠箭,但容笑料想他當衆表演時,射距絕對沒有百步那麽遠。只要霍去病表現穩定,堅持到最後,誰輸誰贏,尚難預料。
等待對手的失誤,這便是霍去病唯一的機會。也許,那射偏的第一箭,真的只是李敢的失誤。
容笑兩手攥緊柘木弓,一顆心提得半上不下,盯着亥隊隊首的背影,暗暗捏緊一把汗。
鼓令又起,衆目睽睽下,一雙少年再次同時舉臂、搭箭、彎弓、瞄準、離弦。
“咄!”
二箭勁射靶面,卻只有一聲傳來!
全場靜默……
百步開外,兩支屬于霍去病的白羽矢緊挨着彼此深深刺入靶心,然而——
另一只方靶之上,空無一物!
霍去病幽深的瞳孔驀然緊縮,眼底寫滿了難以置信!
忍不住扭頭去看對手,李宿衛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靜,只有雙眼璨亮,灼熱似火。平日裏的謙和态度褪去,下巴微昂,桀骜難隐。
“好箭
法!”看呆了的新兵們終于回過神來,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李宿衛,當真是聞所未聞的好箭法!”
“今日才相信,李家箭法,果然舉世無雙!”李廣利在容笑身後不自覺輕輕嘆息,語氣中充滿豔羨和幾分……強自壓抑的嫉妒。
“霍去病,認輸吧!你的箭術,完全無法與李宿衛相提并論啊!”
“霍隊首,這裏并非平陽小縣!長安城內,能人輩出,豈容你這黃口小兒嚣張,哈哈!”
贊完李敢,戎甲少年們毫不留情,以奚落譏諷為能事。
看着霍去病僵硬的背脊,容笑有些不忍。由始至終,她知道李敢的贏面很大,卻沒猜到他竟會贏得如此精彩!
靶面上空無一箭,不是沒有射中。
恰恰相反,那是他李敢出人意料地用後箭直直射穿了前矢,分毫不差!
第一箭原本便力大穿靶,只餘箭尾未過。第二箭劈裂前箭箭杆,令其沉重的鐵箭頭于瞬間失衡,自靶後掉落。不僅如此,後箭更因速度過快,導致自身也穿靶而出!
這是何等勁射,何等精準!
更是何等籌謀,何等野心!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李敢!
先抑而後揚,吸足所有人的眼球。容豬頭暗暗尋思,這李敢不愧是有過多年舞臺表演經驗,就連射箭都能秀得如此反轉,無法把他偷運到二十一世紀去斂財,着實讓人嗟嘆。
老實講,霍去病的箭法已是極為難得,但與李敢相比,卻不如遠矣,正所謂“失之毫厘,差以千裏”。
百步外射出一箭直命目标,不僅僅是眼力、手力、臂力的協調,更要計算到每支箭的重量,以及風速的變化——箭枝雖是批量制造,但箭頭箭杆的重量不可能完全一致,或多或少都有些誤差;風速更是每時每刻都不同,尤其是在這多風的春天,只看那降落毫無規律的桃花瓣便可知曉——發箭時的一點點錯誤都會讓箭偏離目标,甚至脫靶而出。
霍去病的箭術成就,可以通過勤奮苦練而得;然而,想要企及李敢的造詣,僅有苦練還不夠,那還需要萬中難得其一的天賦。
在場之人,深谙其理。
望着霍去病,一衆人等難免揣測,他接下來究竟會如何面對這必輸之局。
本應變得急促的鼓聲偏在此時啞然,擊鼓的兵
士似乎也在等待霍去病的放棄。
就連容笑都為自己的隊首感到尴尬。換了任何人在此處境,都會放棄的吧?毫無希望的比賽,不可匹敵的對手,以及來自觀衆的、撇得人頭破血流的板磚……心理素質脆弱些的,搞不好就要掩面淚奔、重投輪回。
此時若是容笑與人比試,大半會将弓箭丢在地上,狠狠踩上兩腳,又羞又惱,負氣而去。
此時若是司馬遷與人比試,大半會收起弓箭,畢恭畢敬地抱拳躬身,向對手求教其中訣竅。
此時若是淮南太子劉遷與人比試,大半會把手裏的弓箭變成暗器,砸到對手臉上,破口大罵:“本太子武功卓絕天下無雙怎麽會輸給你這宵小鼠輩巴拉巴拉巴拉”。
然而,霍去病不是容笑,不是司馬遷,也不是淮南太子。
吵吵鬧鬧的喝彩聲中,不堪入耳的譏笑聲中,他默然獨立,眸色沉靜。
遠眺靜思一剎,霍家少年悠然一笑,擡起手臂,示意兵士繼續擊鼓。
看着那個年輕的新兵,衆人面色訝然,想不出他怎麽還有在衆目睽睽中繼續丢臉的勇氣。
少年仿佛全然不知旁人的所思所想,握弓的手穩定依然,抽箭的動作不見絲毫遲滞。
深吸一口氣,普普通通的白羽再次抵上拇指所佩的青銅鞢,箭尖瞄準靶心,一顫不顫。
擊鼓兵士以眼神詢問李敢。
李宿衛臉上雲淡風輕,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繼續。
鼓聲再起,鼓點匆促,好似容笑此時的心跳。
不知怎的,看見霍去病被人譏諷,她比自己被人嘲笑還難過。
站在人群深處,她呆呆看着那挺立的背影,心裏有些酸澀,眼睛也仿佛被這少年的孤勇所灼傷。
漫天的桃花瓣飛旋,一個少年身着鐵盔玄甲,盔上赤色絲縧輕揚,豔麗遠勝落花,绛色衣袖随動作泛起細細的皺褶。
那戎裝少年迎風而立,好似從未将任何事、任何人放入眼內。
容笑的呼吸凝在這一霎。
多年後,金戈聲止,繁華落幕,所有過往都已蒙上淡淡煙塵。
萬裏紅塵外,日暮鳥倦時,一幅幅刻骨銘心的畫面已然泛黃卷邊。
阖上雙目,一個少年倔強的背影卻仍镌刻在視野中
央,濃豔勝血,鮮活如初,不曾黯淡一分一毫。
風拂過,鼻間仿佛又傳來暗香陣陣,是斯年燦爛的驕陽,是彼歲輕悠的桃花。
然而,當年那個站在校場上的容甲員,并沒有意識到——
此時此地,很多人的一生,為之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與文無關的廢話】
本周初次遭遇地震,震感微弱,事後惶恐。仔細想了想,這世上到底有什麽事情是沒有老尉就不行的?想了N久,原來是這個文……
好吧,良心終于發現了,特此更文記錄。
【下次更新時間】
老尉都是晚上寫文,所以預計明晚半夜前發,就醬。
☆、021偏坐金鞍調白羽: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