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溺水
期門營的湖不大,當個洗衣盆卻也夠用。
跟此時的心境比起來,容笑覺着那橫跨夜空的星河璀璨得稍有些不近人情。畢竟,不管哪個姑娘,猛然間碰上跟自家負心漢長得一模一樣的衰人,心情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筆直的棧橋鋪進湖心,夜色中,木板縫隙透出一道道波光粼粼。
蹲在棧橋盡頭,霍去病借着星光攬湖自照,被水中的倒影駭了一跳。匆忙洗了臉,再看,幹淨些,可還是一臉的鼻青臉腫。豬頭少年神色郁郁,悶頭半晌,驀然發現水中多了條人影,也不知那人默默在背後盯了他多久。
霍去病大驚躍起,雙臂擋在身前,厲聲質問:“姓容的,你鬼鬼祟祟站在我背後,是想趁人不備,推我下湖麽?”
容笑一臉浩然正氣,斬釘截鐵否認:“不是。”
霍去病松口氣,心想此人倒還不算喪心病狂。
容笑面色誠懇,柔聲續道:“我是想一口咬死你,可觀察半天,你從頭到腳又髒又臭,實在無從下口。”
少年退後一步,渾身打個冷顫:“姓容的,我不過用球踢你面門一下,你心胸怎的如此狹隘?”
容笑微笑,前進一步,露出兩排整齊牙齒在月下閃出皎皎寒光:“誰讓你姓霍,又長得這般讨厭?要想活命,以後少在我眼前晃!”
霍家少年長這麽大,一直被未央宮衆人捧在手掌心,只有被人誇贊賞識的份兒,打小便堅信自己英偉不凡玉樹臨風,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有被人罵長相讨厭的一天,當即玻璃心碎了一棧橋,呆怔不語。
容笑不等他回過神,出腳如風,将地上一只洗衣槌給遠遠踢進湖心。
啪一聲,那木槌砸上粼粼水面,墜了幾墜,卻無力下沉,只好慢悠悠飄在湖面上,與風中落花相依相伴。
瞧着容笑用僅剩的一只木槌敲打衣服敲得風生水起,霍去病猛地醒悟其狼子野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姓容的小子明知雜物房已然上鎖,便先進行人身攻擊,然後趁敵人呆怔,出腳毀了對手的洗衣利器,目的無非是讓對手無功而返,來日被仆射大人責罰。
痛悔之餘,目光在湖邊轉了兩轉,霍家少年眼睛一亮,邁大步奔過去,拾了塊趁手的石頭,拎在手中掂了掂,跑回來,沖容笑後背大聲冷笑發話:“沒有木槌,你當我便洗不完衣裳麽?哼哼!姓容的,你睜大眼睛瞧着!”
說罷,學着容笑的模樣,将件衣服在水中浸濕,撈上棧橋,舉起右手的石頭,
對準鋪好的衣裳,大力連砸數下!
約莫灰塵污垢砸得差不多了,霍去病丢開手裏的石頭,唰一聲伸臂抻開衣裳,對着月色一照,得意大笑:“看!洗得多幹……”
一個“淨”字沒出口,容笑早扔開木槌,在旁邊笑得跌足:“哈哈!你砸洞砸得好歡快啊,這件衣裳現下用來做網捕魚當真不錯!”
好好的一件衣裳被砸得篩子也似,一束束星光從百孔千瘡中篩下,照亮霍去病的青眼腫臉,那面頰陰得險險滴出水來。
容笑幸災樂禍地探過身,扯住衣襟,往衣角繡着的名字乜一眼,點頭贊道:“不錯,不錯,果真是我們仆射大人的衣衫!這下霍兄有福了,定可于明晚受邀,與仆射大人一同賞月!”
霍去病聽不得這冷嘲熱諷,憤恨撕扯,想從容笑手中奪回已經變成漁網的衣裳,容笑偏偏不給。
浸透湖水的衣裳被二人用蠻力擰出一攤積水,漸漸洇濕腳下木板,二人只顧咬牙切齒對視角力,根本沒察覺鞋底早已變濕。
久久相持不下,霍去病眼珠一轉,撤力向前,趁容笑身體後傾失衡之際,猛地發力一拽!
容笑輕敵,未料到對方使詐,腳下一滑,哎呦一聲,連衣裳帶人一同狠狠摔向霍去病!
風聲呼嘯中,兩只豬頭撞在一處,兩張嘴巴好死不死地黏在一起!
容豬頭撲過來的慣性太強,霍豬頭鞋底生滑撐不住,二人揪着同一件衣裳,嘴貼着嘴,鼻子別着鼻子,眼睛瞪着眼睛,噗通一聲,齊齊栽進星光燦爛的湖水……
春天乍暖還寒,夜晚冷意襲人。
身體急墜。
湖水冰冷,飛速湧進鼻子耳朵。
二人眼睛睜得雪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個與自己口齒相依的人。
落水時,兩人不知不覺便将四肢緊緊纏繞在一起,身體緊貼身體,好似如此便會安全無礙。
一路下沉,霍去病頭上的赤色發帶松散升遠,烏黑的長發好似海草,四散漂浮。暗紅色衣襟在水中飄舞,隐隐露出瘦削完美的腰線。臉上的青腫痕跡在水中變得模糊,五官猶顯明晰。
容笑冷冷盯緊他面容,突感滿腔冰冷,滿腹恨意,渾身的烈血翻騰躁動。
這人姓霍,又與霍平疆長相酷似,要說二人之間毫無關聯,打死她也不信。
這二霍之間相差兩千餘年,莫非這少年便是霍平疆的祖先?
“玄兒!”
耳邊仿佛又響起霍平疆情深纏綿的呼喚,
只是那深情,給的是別的女人。
如果眼前少年死在這裏,是不是世上,便不會再有傷她刻骨的霍平疆?
被這執念困住,容笑怒目圓睜,用力掐住霍去病掙紮拍水的手臂。
霍去病沒學過游水,冷不防掉進湖裏,心內本就有些忐忑,加之嘴巴被人用唇封住,自然又是羞惱又是驚惶。窒息中,鼻子不小心吸進水,肺中刺痛生寒,忍不住揮拳踢腿,想掙脫容笑的桎梏,卻沒想到容笑恨意勃然,體內吸血鬼的本能被激發,瞬間力大難敵。
胸口仿佛就要爆裂,肺裏的空氣被榨得一幹二淨,霍去病的手腳漸漸失去力氣。自知死期已至,定定地看進容笑眼內,他的唇角挑起一絲苦笑。本想征戰沙場,馬革裹屍,不料此生竟交待在這小小的期門湖中。他想不出,這個陌生少年到底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若真是為了一個小小的蹴鞠球,那如何叫他甘心!
那一抹苦笑自唇角,一絲絲蕩到眼底眉心,簇成一腔胸臆難平。
容笑看得一怔。
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于瞬息間将她擊垮。
初次見到霍平疆,她将他誤認成保安,他臉上露出的就是這樣一絲笑容,苦澀難挨,讓人看了不忍,總想伸出手去,撫平他眉心斂着的隐痛。
在幽暗的湖水中,看着漸漸阖上雙眼的霍去病,容笑不自覺舉起右手,用發顫的手指輕輕撫上他眉間。
他毫無生氣的身體比水更冷,臉頰毫無血色,容笑手臂抖得厲害,一時不察,少年的身體滑出她的掌握,四肢張開,緩緩向湖底沉去……
她無數次幻想過霍平疆死在自己眼前的模樣,可沒有一次幻想敵得過眼前的真實。
這一刻,當真看見“他”的生命一點一滴流逝,眼睜睜瞧着“他”一寸寸沉進漆黑無光的湖底,撕心裂肺的痛讓她猝不及防!
冰天雪地裏,她被姨媽容麗關在門外一夜。是他,呵出暖氣,将她冰冷的雙手緊緊捂在掌心,遞給她一碗暖心暖肺的熱粥。
被公司裏的女同事公然嘲笑,說她攀上霍家的高枝,不過是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是他,在滂沱大雨中,親自送來一柄傘,當着公司所有人的面,摟緊她并肩而行。
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小女孩牽着父親的手跳躍而行,她黯然神傷。是他,攥緊她的手,說即使傾其所有,也會為她找到父親下落。
離開家,坐在飛機裏,飛向陌生的玉門關,她懷着對姨媽容麗的愧疚,潸然淚下。是他,為她吻去眼淚,說此生對
她再不放手。
不管霍平疆心底究竟愛的是誰,可她失意時、落魄時、沮喪時,來自他的關懷體貼噓寒問暖并非虛假!
難道她當真可以因為那兩個字,就全然抹殺他對她的好?
被綁架時,霍平疆對綁匪說出的話,會不會其實另有隐情?
眼淚一串串洶湧而出,滾燙如岩漿,灼得她心髒如被烙鐵壓住,疼痛難當。
是的,殺死眼前的少年,也許那個背棄自己的霍平疆便不會來到這世上,然而……
那個曾對自己百般溫柔千般體貼的霍平疆同樣會消失。
她終于醒悟,無論如何恨他,于內心深處,她始終愛他如一,不曾改變。
咬住嘴唇,分水下滑,好似一條最靈動的魚,她在幽暗的湖水深處,追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一把将他摟進懷中,轉身踩水,向上游去!
月如鈎,星光燦,落花拂,水幽響。
平靜的湖面乍然分開,兩條濕漉漉的人影費力攀上棧橋。
容笑頭發滴水,喘着粗氣,雙掌慌慌張張摁向溺水少年的肚腹。
燦爛的星光映出少年慘白的面容,摁了幾下,少年牙關緊閉,毫無反應。
容笑心驚,左手緊緊捏住他鼻子,右手托起他冰涼的下巴,用顫抖的嘴唇溫柔卻堅定地分開他的唇舌,向他口中微微吐氣,再用拳敲擊他胸口。如此反複數回,少年方才分次吐出腹內積水,悠悠醒轉。
睜開雙目,看見容笑,少年眨眨眼,想起前塵往事,突然清雅一笑,低聲道:“姓容的,你這次不要我的命,可別想再有下次!”
容笑見他還有心情開玩笑,暗自長長松口氣,卻冷着一張臉道:“姓霍的,你的命很稀罕麽?能換房子,能換地?我要來作甚?”
少年想再笑,卻惹來連串咳嗽。
容笑忙扶他起身,輕輕為其拍背,柔聲道:“我送你回帳休息,這裏的衣服由我來洗!”
少年咳罷急喘,搖頭擺手:“仆射命你我二人在這洗衣,不洗完,不可回帳休息。我們還沒洗完,我自然不能回去!”
容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迂腐至此!事發突然,自然應該見機而行!你此時體弱,如受寒病倒怎麽辦?豈不讓家人憂心?”
少年的眼睛閃亮如星,濕發披散,笑意濃濃:“姓容的,想不到你這樣心狠手辣的混賬小子,居然也會關心人!可你聽沒聽過,軍法如山,有令不遵,當斬!更何況,難道你不知我名字
麽?我叫霍去病,自然是邪物離體,百病不生,何須擔心!”
說畢,一躍而起,震震身上的濕衣:“我雖沒那麽嬌弱,穿身濕衣總是不好!你且在那兩堆衣服裏,挑兩件髒得不甚厲害的,你我二人一齊換上!”
容笑大驚失色,心想,當着他的面換衣服,那不是原型畢露?當即擺手拒絕:“我生平最受不得的事,便是穿別人的髒污衣裳,還是你自己換吧!”
霍去病撲哧一樂,偏頭擰幹頭發中的水:“府裏的人常罵我驕縱,想不到你比我還挑剔!好吧,我也不勉強你。”
從衣服堆裏随手挑出一件略顯幹淨的外袍,霍去病也不警告,大大咧咧将衣褲一脫,露出赤條條白晃晃的身子,容笑躲閃不及,看了個嚴絲合縫,腦子一熱,兩腔鼻血險險噴射出去。
容豬頭捂着鼻子,驚惶背過身去,不敢再看,順手撈起木槌,掄圓了便是呯呯砰砰一頓亂敲。
窸窸窣窣的一陣聲響過後,霍去病穿好衣裳,束好頭發,從容笑背後湊過身來,端詳半晌,忍不住貼在容笑耳邊,沉吟發問:“姓容的,你溺水溺糊塗了麽?不槌衣裳,你槌橋上的木板作甚?”
☆、016偏坐金鞍調白羽: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