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豬頭
春暮風低,落花四舞。
夕陽猶在林梢,暗香如煙籠罩。
數面绛旗在晚霞的映照下簌簌作響,偶爾夾纏着一兩聲倦鳥的輕啼,遠處的民宅有炊煙緩緩升起。
用過晚膳,軍士們各自回營休息,期門營中一片祥和。
營中主帳,燈火通明,兩個少年一左一右,直挺挺跪在地上。
左面那個,一臉血污,勉強能看出衣服原本是紅色;右面那個,蓬頭垢面,一身粗布衣裳被蹂躏得連乞丐都嫌髒。
帳內尊位擺張朱紅色矮幾,上面堆滿竹簡。案後的老人一身铠甲,閱畢最後一卷,慢悠悠擡起頭,興致頗濃地向案幾前掃一眼。
李敢站在老人身側一整個下午,腿都站麻了,心下惴惴不安,卻不敢開口。
老人眼角刻滿歲月的痕跡,開口時唇邊笑紋益深:“李敢啊,你知道老夫生平嗜食豬頭,可也不必一天之內為老夫送來兩只!”
李敢一愣,再瞧那對少年,兩張臉此時果然比豬頭還腫,心下突覺好笑,于是低下頭不敢再看。
兩個“豬頭”想明白老人話中涵義,齊齊費力扭臉看向自己的“手下敗将”,憤憤對視一眼。
只見對方頭發散亂、眼腫鼻歪、唇裂臉紫,幾抹鼻血亂糟糟地糊在腫脹的面頰,看着又是可恨、又是可笑。
忍不住嘴角一抽,誰料牽動傷口,剛結的疤裂開,不約而同“嘶”的一聲,伸手摁住唇角裂口。
老人啜口苦茶,又開口道:“你們兩個人,年紀不大,膽子倒真是不小!一個入營一日,另一個還不足半日,便敢在蹴鞠場上,當衆毆打同袍!難道是嫌我期門地小人少,看不上眼麽?”
兩個少年匆忙收回敵視的目光,雙雙拜伏于地,齊聲道:“不敢,仆射大人!”
“不敢?”老人眼中精光四射:“哼!好一句不敢!不過是一顆蹴鞠球誤砸在頭上,就喊打喊殺的,你眼裏還有王法麽?容笑!”
随這一聲厲喝,張仆射伸臂用力一指罪魁禍首,以表示自己強烈的憤慨。
被指的那個神情茫然,眨了眨眼,用摁住嘴角的手指點點自己鼻子,遲疑道:“我?我是霍去病啊,大人!”
張仆射恍然大悟,收回手臂拍拍頭,疊聲感慨:“你們兩人現下如此酷肖豬頭,實實讓人難以分辨!”
話鋒一轉,又道:“不過,霍去病,你鬥蹴鞠便鬥蹴鞠,何故以蹴鞠球為兇器,欲毀同袍的面容?我大漢
男兒雖以英武善戰為榮,可能入我期門軍的,從上至下,哪一個不是五官俊美、身姿偉岸的翩翩好兒郎?你今日若真毀了他的面容,他日後的前途豈非斷送在你的腳下?你于心何甘?”
霍豬頭勉強睜開青腫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珠子透過兩道窄窄的縫隙去瞄張仆射的臉,從頭發看到牙齒,又從耳朵看到鼻子,漸漸露出狐疑神情。
張仆射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輕咳一聲解釋:“那個,老夫如今年邁,不日便要告老還鄉,現下這副形貌自然是……自然是算不上翩翩好兒郎!”
容豬頭撲哧一樂,自覺突兀,忙又跪伏在地裝死。
張仆射卻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一聲怒叱:“發笑者何人?”
容豬頭心想,壞了,這老頭眼神不好,耳朵卻挺靈啊!忙認罪道:“容笑失禮,仆射大人恕罪!”
因為在蹴鞠場上喊沙了嗓子,此時她的嗓音聽來像只烏鴉,喑啞難聽。
張仆射難受得把身子抖了抖,又将臉擠成了一朵瘦菊,皺眉擺手道:“沒有本仆射命令,容笑你不得再開口!”
頓頓,又正色叱責:“老夫聽聞,事發時,蹴鞠場上以李敢為首,十數餘期門郎拼命攔你,都攔之不住!風傳,你打起人來,直如餓虎撲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霍去病聽到此處,臉現憤憤。彼時,那十餘名期門郎哪裏是拉架,腳腳趁亂踢向自己要害,分明是以拉架為名,對自己行偷襲之實!若非那些小人從旁協助,姓容的這小子哪是自己對手?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呢!我呸!
霍豬頭正走神,老人猛地以掌擊案,一掌便削去木案一角!
三角形的木塊“啪”的跌到坐席上,斷口整齊如刀削,吓得兩個豬頭都是一震。
張仆射深厚內力展現完畢,仰天哀怨一嘆:“唉,你們兩個臭小子,拳腳中毫無招式可言,兩人摟抱厮打在一起,極似半點武藝也不通的市井潑皮!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又滾過來,又滾過去,看着讓人恨不得把你二人當成蹴鞠,一腳踢出長安城!你二人今日之蠢狀沒落入外人眼內,真乃我期門不幸中之大幸!他日若皇上下旨,要我期門軍北上抗擊匈奴,我定要派你二人做前鋒!”
霍豬頭窄小細長的眼縫中兩道亮光閃過,勉強能看出他那臉色是躍躍欲試。
張仆射只做沒看見,冷哼一聲,續道:“你二人在那大漠裏,再依樣畫葫蘆摟抱厮打一番,笑也要笑死幾個匈奴人!倒省得我大漢其他兵卒費事!”
霍豬頭大怒,猛地扭頭,瞪視容笑。
容豬頭不甘示弱,用力睜開眼縫,拼命瞪回去。
張仆射見他二人完全沒有受教的意思,嘆息着搖搖頭,問李敢:“那容郎員的寝帳可安頓好了?”
李敢抱拳回話:“尚未來得及安頓,便……便起了騷動。”
老人點頭:“也好!我期門營中,每帳三人,聽說霍去病那帳中目前只住了兩人,你便帶容笑去他那兒吧!”
霍豬頭、容豬頭、敢公子齊聲大喝:“不可!”
張仆射被他三人的異口同聲吓了一跳,險些從幾案後跳起來。
撫撫胸口,半晌才回過氣來,遂一臉威嚴道:“究竟老夫是這裏的仆射,還是你們三人?大膽!竟敢忤逆長官!李敢就罷了,你們兩個……”
捶捶頭,倏然想起:“唔!這個月洗衣婦告假,尚無人為本仆射洗衣。你二人,今夜不準進食,去湖邊洗衣!若洗不完,就不必睡了!”
說完,見三人還在面面相觑,不耐心地瞪瞪眼睛:“衣物都堆在雜物房,還不快去?!在等月亮升起,要與本仆射一起賞月麽?”
三人無奈,齊齊拜謝告辭。
走出營外,月牙兒初現,瘦瘦的一彎,躺在白帳篷頂,不高不低,慵懶至極。
營中四處燃着的火把哔剝微響,千瓣桃受了暖氣,開得越發妖嬈,即使在夜色中也不曾暗了半分豔色。
李敢欲伸臂扶住容笑,容豬頭擺手表示自己可以。
霍豬頭看他二人在桃花樹下情深意篤兄友弟恭,當下伸手拍拍身上污塵,冷笑一聲,還故意把聲音笑得十分洪亮,生怕別人聽不到。
李敢、容笑二人突然變成聾子,肩并着肩,昂首闊步,走在前方。
霍去病也是初入軍營,不認得雜物房方向,只好忍着怒氣,尾随在後。
等他三人去得遠了,一個小厮模樣的人,悄悄從主帳後面繞出來,在門簾那裏輕聲叫:“大人!”
“進來吧!”張仆射聽出來人是誰,高聲吩咐。
小厮撩簾邁步,進去第一眼便看見了那塊被仆射大人以肉掌淩厲劈下的木案一角,不由撲哧一樂:“果然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大人,您真有先見之明!”
張仆射被贊得心花怒放,撫掌大樂,擠眉弄眼:“你明日速速再給我弄一個案幾來!仿着這張的模樣,在桌底右下角處,用利刃狠狠磨它一頓,只是桌面別讓人看出破損來。唉!現在的新兵啊,各個出身權貴,不服
管!若不在初入營時,老夫劈上那麽一劈,如何殺得他們的銳氣?世事艱難,人心不古啊!再不是老夫當年初披戎裝的時候啦!想當年……”
小厮一聽見“想當年”三字,立刻捂住腹部,哎呦怪叫:“大人!小的怕是吃壞了肚子,小人先去方便方便!”
說畢,不待張仆射答話,兩條腿轉得跟風火輪也似,一溜煙鑽出營帳。
營中各處皆有巡邏兵把守,小厮出了營,便放慢步子。人人認得他是仆射大人的貼身侍從,都與他問好。他回了禮,一路向雜物房走去。
記得上次未央宮還撥了個案幾過來,只是一時記不起到底是放在何處。
正低頭回想着,迎面撞上兩堆會行走的衣服,大晚上的,險些把他駭倒。
借着火把的亮光仔細打量,這才看出來,那是分別抱着一大堆衣服的容笑和霍去病。不知是誰使壞,衣服堆得甚高,直沒過二人肩膀,只露出一雙眼睛,留着看路。那二人眼睛腫得一分像人,九分像鬼,嘴裏還“撕啦”作響,瞧着真真可怖!
慌忙讓開一條路,只見那兩人腳步歪歪扭扭,一左一右,向兩個方向而行。
小厮一拍腦袋,大聲喊道:“哎!你們不是要去湖邊洗衣?”
那兩人頓住腳步,笨拙轉身,四只腫眼泡在衣服後面狐疑眨動。
小厮又氣又笑,順手向另外一側指去:“湖水在那裏!你們兩個都走錯方向啦!”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離親為老尉糾錯,特将此章獻給小離!
希望你看得歡樂~~~~~~
☆、015偏坐金鞍調白羽:溺水
作者有話要說:于是,老尉這章天雷送給小蝶親~~~~~~
蝶,感謝你對老尉的支持與鼓勵!老尉以後加倍努力,争取寫出更好更大的天雷來,以飨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