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食色
時至今日,司馬公子方才領悟一件事:人太有才華,會遭天妒,就連斟茶倒水這等小事,都會變得危機四伏。
司馬家世代書香門第,祖訓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不曾要求兒孫練習躲暗器的功夫,司馬遷因此吃了啞巴虧,一張俊臉險險被滾燙的茶水毀去。
握拳又握拳,司馬公子閉着眼睛暗下決心,再不能如此任人宰割了,功夫一定要從自己的兒子那輩練起。
容笑慌慌張張,将上身探過矮幾,忙不疊地用袍袖替司馬遷拭幹臉上的殘汁,嘴裏讪讪幹笑解釋:“對不住!茶太燙,太燙!”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忍不住追問:“不知……司馬兄方才所言,到底是何意思?”
司馬遷一張面孔被熱茶燙得發紅,好不容易睜開了眼,剛要開口,兩只眼珠卻正正對上容笑湊過來的一張大臉。
近距離細瞧,容兄弟那五官皮膚看起來真真是……美得不像話,司馬公子看得心裏一哆嗦,忙眼觀鼻鼻觀心心中念咒:“食色性也,食色性也……”
念了兩遍,猛然警醒,渾身冷汗淋漓,直罵:“呸、呸、呸!”
轉而閉着眼睛念:“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對!兄弟,是兄弟!”
點點頭,睜開眼,司馬遷遠眺窗外暮色中開得正好的一枝桃花,滿臉大徹大悟後的視死如歸,遂正氣凜然道:“容兄弟,在下方才說到哪裏?”
“兄弟”二字,講得咬牙切齒,格外格外分明。
容笑松口氣,心想他原來還是錯把自己當成了男人,那句“我一見,便認定你是個女子”必然是句過場的話,接着怕是要講:“可後來見你敗雷被、襲太子,才知你男生女相,心中對你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如此這般扒拉扒拉扒拉。”
心一寬,壞心眼便起。
坐回原處,容笑端起陶碗,又緩緩啜了口茶,慢悠悠道:“司馬兄方才說——食色性也,食色性也!呸、呸、呸!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
司馬公子霎時便像被扔進熱水中的青蛙,猛地一躍而起,雙腿不小心帶翻了矮幾,幾上的陶碗骨碌碌滾在席上,濺得茶湯四散。
未來的太史公同學用右拳連砸左掌數下,震驚萬分:“在下、在下方才念出聲了麽?”
r> 容笑同學以手撫額,表情沉痛:“絕對嘹亮!”
司馬公子如化石般站立須臾,一張臉紅得就快滲出血絲。
在廳外聽見聲響進來一看究竟的舒兒連喚他幾聲,他才回過味來,随即頓頓腳,以袖掩面,倉皇遠遁,一溜煙跑得比李敢射的箭都快。
容笑暗暗擊節贊賞,人的潛力果然不可估量,想不到司馬兄一介書生,居然能破奧運會短跑記錄,這事拿到兩千年後去說,誰信?
舒兒納悶地張望了那位客人背影好久,才搖着頭過來拾掇茶具:“司馬公子向來最是沉穩有禮不過,今日是怎麽了?好生奇怪!”
容笑壞壞地抻了個懶腰,站起身:“不是什麽大事!你家司馬公子的袖子不小心斷了一小截,回家補袖子去了!”
舒兒奇道:“咦?我怎麽沒看到?”
“什麽沒看到?”一個少年從廳外走入,玄甲赤服,背後張弓,腰佩軍刀。
接話時,嘴角全是笑意,兩只眼睛明亮如黝夜極星:“為何司馬兄走得這麽早?起先還說今晚趁着我在府內,要與我不醉無歸!”
容笑正與舒兒嬉笑,聽出那是三公子李敢回府,忙收回手臂,正色道:“李兄,可接到令尊大人了?”
舒兒親親熱熱喚聲“三公子”,手腳麻利地換好了幹淨的席子,重新擺好矮幾。
李敢卸下軍刀弓箭擺在一邊,跪坐幾前,铠甲聲震震,他卻習以為常:“沒接到!倒是見了二哥。聽說父親人尚在城外就被昔日的部下圍了個水洩不通,死活不肯放他回來,定要與他在酒肆相聚暢飲一番。雁妹想念父親,扭着身子央求二哥帶她同去,二哥素來拿她沒辦法,唉!這不就我一個人回來了?”
容笑好奇:“那李兄為何不去?”
李敢哈哈一笑:“那種場合,人多眼雜,說句話都要費心思量半天,這酒喝着甚累!我寧願與一二知己,在府中小聚,哪怕喝的是粗茶,也甘之如饴!再者,府內今日有貴客臨門,敢豈能怠慢?”
容笑大覺過意不去。李敢此番出營,是為見父親專請的假,結果白白浪費一天假期在自己身上。父母最疼的往往是幺子,李敢是李廣三個兒子中年紀最小的,此時不知那位飛将軍在酒肆之中該對他如何想念呢!
一念及此,忙從旁拿只新碗,為李敢斟滿茶湯。
司
馬遷人已去,茶卻仍未涼,袅袅的熱氣騰在兩人之間,被暮光映得婉轉輕柔。
李敢輕啜一口,贊道:“這茶必是司馬兄烹的,苦中帶甘,直如陳年美酒,讓人回味無窮!”
提起司馬公子,容笑撲哧一樂:“李兄,我問你,司馬兄是否有自言自語的喜好?”
李敢擠擠眼睛:“哈哈,被你發現了?他呀,書讀得太多,滿腹道理,動不動就告誡我們兄弟幾個,什麽說話前須三思、禍從口出之類的,所以我們幾個便打趣叫他司馬三思!可他緊張起來便會自言自語,哈哈,最好笑的是,他自己從未發覺!他講着,我們便側耳偷聽,絕不告訴他!”
容笑霍地一聲倒在地上,笑得連滾帶爬,口中斷斷續續罵道:“你們李家兄弟真是陰險,發現了,居然都、都不提醒他?”
李敢從容咽下一口茶,果斷擺擺手:“我李家與司馬家是世交,司馬兄自小便惹長輩們疼愛。父親沒少拿我們三兄弟将他做比,常說遷兒好、遷兒溫順、遷兒知禮!恨得我們兄弟三個牙根直癢,常趁其不備捉弄他。後來大哥、二哥入宮做了郎衛,日日與我相伴的,便只有司馬兄,我們兩個這才真正要好起來。以我之見,他的這點毛病,算不得什麽大事,若連這個缺點都沒了,才實實要讓人敬而遠之!”話題一轉,“容兄弟和司馬三思飲了這許久茶,都聊什麽有趣的事了?也說來與我聽聽!”
容笑直起身子坐穩,轉轉眼珠:“正談到李兄就職的期門軍。聽司馬兄說,期門營還在招募郎員,可有此事?”
李敢十分聰慧,見她說話時的躊躇模樣,立時明白對方用意:“不錯!容兄可是有心入營?”
容笑嘿嘿笑着,左手撫着矮幾,右手摸摸後腦勺:“只怕在下沒有這個資格!”
李敢沉吟良久,方道:“根據我漢律《任子令》,官秩在二千石以上,任職滿三年,方可選弟兄或子一人為郎……”
容笑立刻明白,他是說李家現在有他為郎,那麽,這個名額便被用了。一腔熱情立時涼了半截,在桌上劃圈的左手頓了頓:“哦,這樣啊!”
李敢見她悶悶不樂,斂容誠懇道:“容兄弟,你放心!你是雁妹的恩人,但凡你所求,只要做得到,我李敢必粉身碎骨幫你達成心願!明晨回了營,我定會尋機會,将你的事情禀告給郎中令石建石大人。這位石大人雖是文官,卻與家父惺惺相惜,又統領所有議郎、中郎、
侍郎及郎中,只要他一句話,此事辦成不難。只是,入營後會有四行考與騎射考。那四行考不過走個過場,無須擔心。騎射考卻非易事,必要弓馬功夫娴熟,方才考得過!不知容兄弟從前可曾練過騎馬射箭?”
容笑對着房梁翻了半天白眼,心道:上輩子最害怕的便是騎馬,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前世某天,霍平疆大少興致大發,拖着她去馬場騎馬。霍檀二少使壞,騎着另一匹馬從半路突然殺出,驚得容笑的坐騎撂了蹶子,一個狂跳把容大小姐給甩了下來,虧得容同學在泰拳館練了兩天拳法,身手還算靈活,在地上狼狽地滾了幾滾,這才沒被馬給活活踩死。
事後,脾氣暴烈的霍大少差點用馬鞭把霍家的花花二少給抽成千層餅,結果還是容笑求情,霍大少才勉強喝下了二少敬給他的賠罪茶。
那次意外雖是有驚無險,她到底對馬存了極濃的懼意,再不肯去馬場。霍平疆知道她的心結,不勉強她,自己後來竟也不再去。吓得賽馬俱樂部的負責人以為是哪裏做的不好,得罪了這位VIP貴賓,親自送來貴重禮品,邀請霍大少賞光再去。霍平疆沒見他,只陰沉着臉讓人把禮物退回去,搞得來送禮的家夥越發惴惴不安,連帶着容笑都莫名地對那俱樂部存了幾分歉意。
上回從匈奴人那裏逃出,若不是情勢緊急加上寶兒在懷,她說死也不肯騎馬的,更別提騎了一夜。那夜端坐馬上,後面那個少年緊緊摟住她的腰,她明知安全無虞,卻還是怕得雙腿夾緊,第二天才發現,腿內側早給磨破了。
李敢哪知她在胡想什麽,見她一張臉陰晴不定,十分生動有趣,忍不住撲哧一樂,伸出右臂,緊緊攥住她落在木幾上的左手手背,笑道:“容兄弟,別再抓頭了!再抓,你的頭巾就要掉了!”
容笑回過神,大慚,随即意識到,自己的手正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她一驚,忙作勢整理頭巾,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手背上卻仍殘留着一股屬于少年的熱力,恰似初春的陽光,和煦而溫暖。
清清嗓子,剛要振臂一呼表明自己誓死學會騎馬射箭的良好學習态度,突見李敢用一雙清亮的黑眸盯牢她臉頰,笑吟吟道:“容兄弟,你的臉怎麽紅了?”
☆、012偏坐金鞍調白羽: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