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布鞋
淮南王最心愛的兒子,太子劉遷,好似做了一生中最悠長的一個夢。
夢裏反反複複,全是一只普天之下最廉價、最粗糙、最肮髒的粗布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自己尊貴無比的頭顱呼嘯襲來!
他一次次被踹昏,又一次次醒來,可每一次睜眼,看到的,又是那只可惡而執着的布鞋!
他知道這是夢,拼命掙紮,用力閃躲,躲得大汗淋漓,閃得氣喘籲籲,想要清醒,可那布鞋如鬼魅附身,始終不肯放過他,總在他以為終于逃脫時,從側面給他狠狠來上一記,狠絕無情。
如影随形的攻擊讓人灰心喪氣,劉遷最後認定,自己永遠要沉淪在此。
就在他徹底舉手投降時,突感有個肥碩無雙的人抱着自己的身體不停搖晃,晃得藍天破碎、白雲欲墜。
殺豬似的嚎叫在身側連綿不絕,耳膜似裂非裂:“太子,你醒醒!太子……”
劉遷在這喊聲中掙脫夢魇,卻掙不脫胖子山崩地裂也似的懷抱,神志漸漸清楚,再不耐煩,睜大雙目,出聲喝止:“蘇非,閉嘴!”
肥碩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雙臂勒得劉遷險些又厥過去,殺豬聲響徹天際:“啊!太子,你記起蘇非了!王爺,你聽見了麽,太子沒死,沒死!”
一個尖細的聲音适時插了進來:“咳咳,蘇兄,冷靜,冷靜!王爺其實也沒死,還好端端地在淮南!既然沒死,就不會在天上,你此時對着天喊,王爺似乎是聽不到的!”
蘇非一愣,舉起寬大的袍袖,用力抹幹臉上的寬面條淚,點頭如小雞啄米:“李尚,你說得對,是我心急了。羞愧!羞愧!”
趁胖子擡臂,奇葩劉遷在瘦子李尚的幫助下,成功滾離魔爪,顫巍巍地站起身,任由李尚重重地為他拍去彩衣上的浮塵污垢。
雷被本來一臉迷茫地盯着天邊,此時被驚醒,瞧見劉遷閃着寒光的雙眼,心底一凜,忙跪地下拜:“太子殿下,屬下護主不力,論罪當斬,請太子責罰!”
劉遷沒搭腔,只用一雙漆黑的眼珠掃視四周,待掃到容笑身上,驀然定住,眼裏再放不下別人。
蘇非擦幹眼淚,直起身,走到太子身後,憤怒道:“太子,你不知道!在你被襲後,雷被居然對兇手劍下留情,平白饒了對方的性命,其心可誅!”
br> 雷被在淮南時,素與蘇非有嫌隙,此時聽他指控如此嚴厲,太子又沉默不語,心中越發忐忑,微黑的面皮緊繃,握住劍柄的右手無意識地用力,骨節青白地刺進長街的春風裏,冷汗一滴一滴滲出發際。
李尚微微張口,猶豫不定,終于伸出舌尖舔舔發幹的嘴唇,鼓起勇氣為雷被辯解:“太子,雷兄遭到李家人偷襲在先,這才會一時不察,中了那庶民的詭計,導致佩劍一合脫手而落敗!追根究底,這實實怨不得雷兄!”
劉遷聞言,驚訝地挑了挑眉,目光卻仍牢牢鎖在容笑臉上:“哦?你是說,這個混小子僅用一招,便打得我們自诩天下第一的雷被握不住劍?”
李尚無奈點頭:“是的,太子。”
雷被聽他二人談論自己方才一敗,不禁咬緊牙關,勉力壓下心底翻湧而起的恥辱怒火,可是眼睛卻忍不住掃向容笑,目光裏散出些許藏不住的怨氣。
容笑原本胸懷坦蕩地對上劉遷的目光,任憑對方瞧個夠,此時感到雷被的怨氣,心知自己到底是無緣與這位聞名天下的劍客結交,不由惋惜,輕輕嘆口氣。
太子目光閃動,微微一笑,倏然欺身移步,伸臂“唰”地一聲抽出雷被所佩寶劍!
劍身繞着冷氣,劍尖正對容笑面龐,映着陽光,點點生輝!
李敢與司馬遷齊齊皺眉,暗暗為容笑懸心。
李敢和司馬遷二人,一路上經由侍女舒兒的解釋,早已知曉事情的前因後果,更知此事絕不會善了。
初時,太子強搶民女,即使淮南的人告到未央宮,也是太子失禮。然而,容笑緊接着一腳踩上太子的脖子,又出腳踹昏了太子,卻是低等庶民對皇室血脈的大不敬,論罪豈止當誅,簡直是滅九族的重罪!
此事因李雁而起,李敢原本打算趁亂帶容笑回府,等到父親李廣歸來,再由父親出面向天子和淮南王求情,納錢也好,責罰也好,好歹要保全容笑一條性命,以報對方的救妹之恩。
誰承想,太子竟在此時醒轉,壞了李敢的計劃!
李雁沖向李敢,緊緊揪住他的軍服左袖,尖叫“三哥”,神情哀婉。
李敢握弓的左手驀地收緊,右臂卻被司馬遷一把攥住,右側傳來司馬遷壓低聲音的耳語:“敢弟,別忘了,他是淮南太子!先別慌,瞧瞧再說!”
司馬遷自幼博覽群書,見
識非常人所能及。李敢與他相知多年,對他沉穩的性子和準确的判斷力頗為了解,此時見他阻止自己,心知有異,心裏雖焦急,卻也只好耐住性子,靜待太子劉遷的下一步動作。
寶兒見到明晃晃的劍尖,怕得縮在容笑懷裏,“啊”地一聲,用細軟雙臂環緊她脖子,渾身哆嗦,雙眼卻睜得大大的,一滴眼淚都沒流。
容笑贊許地一笑,親熱地用臉頰貼貼寶兒迎上來的冰冷小臉,借給他些許溫暖。
寶兒細聲呼喚:“笑笑!”
容笑低聲回應:“寶兒今天一直沒哭,笑笑心裏歡喜得很!”
寶兒挺挺小胸脯,故作鎮定:“寶兒是男子漢,寶兒不怕!”
容笑柔聲道:“寶兒這麽勇敢,站到李小姐身邊可好?”
寶兒搖頭不允。
容笑翹翹嘴角:“笑笑抱着寶兒,怎麽跟人打架?”
寶兒想了想,不情願地滑下容笑臂彎,挪着小步,走到李雁身邊站定。
李雁和侍女舒兒一左一右護在孩子身側,均是用一雙俏目瞪着劉遷,神情如臨大敵。
容笑這下便是将寶兒托付給了李家,見李雁等人明白她心意,心頭一松。
定定神,目光澄澈地對上劉遷的雙眼,以及他手中的利劍,挺直背脊,容笑一字字道:“不錯,是我容笑打脫雷大哥手中的劍。太子如是怒氣難消,不妨沖我一個人來,不必遷怒他人!”
圍觀的百姓中有膽小的,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壓得退後數步,卻又忍不住在人群中探頭探腦,期待事情發展。
靜默的低氣壓中,劉遷斜睨一眼跪在旁邊的雷被,突然綻開一臉燦爛笑容,右手将劍撤回,左手用拇指勾住中指,緊接着在劍身一彈,寶劍發出清亮的吟嘯,悠長綿遠。
衆人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容笑蹙起眉心,沉吟問道:“太子為何發笑?”
劉遷笑吟吟将目光重新投向她,慢悠悠道:“你這混小子,倒是膽大得很!雷被一向自負劍術縱橫天下,就連本太子都不被他放在眼內,今天你教訓他,教訓得甚好,也叫他知道人外有人!”
李敢兄妹聽得一喜,沒料到劉遷和雷被的積怨頗深,反倒幫了容笑大忙。聽對方這口氣,此事還有回旋餘地。
百姓裏有讀過些書的,也适時捧場:“怪不得都說
淮南王是大漢第一賢王,府上門客衆多,各有才華,還寫出古往今來第一部奇書《淮南子》!淮南太子果然看事獨到,寬宏大量,氣度不凡!”
劉遷聽見衆人恭維,心底也感受用,嘴角上翹,續道:“可是,你終究偷襲本太子在先,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饒!”
衆人心裏偏向容笑,聽到此處不由得緊張屏息。
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劉遷找回了做太子的優越感,朗聲道:“只要交給本太子你身上的一件物什,我便不再追究此事!”
李雁聽到“身上”二字,臉色登時變得慘白,抓緊李敢的衣袖,顫聲道:“三哥,如果他要容大哥的項上人頭,那如何是好?”
李敢咬咬牙,暗下決心,若真如此,自己便憑着手中弓箭阻住對方四人,讓容笑上馬,逃出長安城。
司馬遷憂心忡忡地看向容笑,卻見“他”臉色如常,不似尋常村夫應有的表現,不禁對“他”的來歷生出疑窦。
一幹百姓中,被貴族無端欺淩過的,不在少數,此時見劉遷似笑非笑,比素日裏見到的那些普通士族更為可怕,心底寒意更盛。
容笑心中冷笑不止。若他真要自己的人頭,難道自己便會乖乖雙手奉上?他以為他是誰?在這個世界裏,他是王族,是掌握生殺大權的主宰,但在她眼裏,不過是個被吸血鬼咬一口就會血流而盡的普通人。
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開始,她決定日後要活得痛快,有酒便喝,有仇便報,再不做委曲求全那等傻事!
如果此事難了,大不了魚死網破,與那朵奇葩同歸于盡!
反正她早該死在龍卷風裏,能将寶兒送進吃喝不愁的飛将軍府,她心願已了。李敢兄妹人好,必會念着自己的情,善待寶兒。
下定決心,她揚眉輕笑,看進劉遷黑漆漆的眼眸:“卻不知太子想要我身上的什麽物什?”
她五官本就生得極為标致,這一笑雖有說不出的桀骜不馴,配在她臉上,倒好像她天生就該露出這樣的神情。
笑對天下,蔑視衆生。
劉遷看得一怔,完全忘記自己方才說過什麽。
過了半晌,方回過神來,吸口氣,昂着頭,故作威嚴道:“我要你……腳上的那雙布鞋!”
運了半天氣,準備拼個魚死網破的容笑,只覺天上
一線黑烏鴉“呀、呀”飛過,險些一跟頭栽倒:“你說什麽?我腳上的這雙爛鞋?鞋底都快磨出洞了,你要?”
劉遷轉身,再不看她,将劍驀地插回雷被手持的劍鞘中。
金戈聲裏,奇葩臉上一陣滾燙,口中隐隐發幹:“本太子……本太子是要罰你光腳走路!讓你走得雙腳生泡,被地上的石子磨破流血!怎麽,本太子要怎麽罰人,還要你來管不成?”
容笑此時才明白那貨是認真的,心想他不愧是朵奇葩,就連罰人都罰得如此別開生面。
好吧,一雙爛鞋而已,他要一雙鞋總好過要一顆頭。
學着市井粗男的模樣,她雙腳互踩,直到鞋幫完全脫落,才将兩只鞋甩到蘇非眼前。
胖子大驚失色,匆忙捂住鼻子,向後亂蹦兩步,生怕被鞋裏的臭氣熏暈。
卻不想跳得太遠,一腳踩到站在身後看熱鬧的老百姓。
百姓被他踩得唉唉叫,一個推一個躲閃。
人群裏一片混亂,只剩那雙鞋默默躺在地上,顯得孤寂無比。
看着那雙鞋子,夢境栩栩如生,劉遷似喜似憂,半慌半怒,心情複雜得無法言表。
心跳的節奏一拍比一拍亂,清清嗓子,他負手吩咐:“蘇非,你将鞋子撿起來,收好。這是罰沒的財物,待回到淮南,是要入庫的,你可要看管仔細了,不得遺失!”
胖子蘇非聞言,虎軀一震,差點一口心血噴出來,暗自悲憤抗議:太子,憑什麽啊?那邊還有雷被和李尚呢!憑什麽就欺負我一個啊?這麽臭的爛鞋,還要一路帶回淮南,揣它們在身上,我還有命在麽?
劉遷見他神色哀怨,遲遲不動,大怒,沖他狠狠立了立眼睛。
蘇非扁扁嘴,卻終是不敢違逆太子,只好虎目含淚,小嘴憋成幾道彎,小心翼翼地用手隔着右袖,捏起兩只鞋,閉着眼睛,一前一後地丢進自己左袖,一副凜然赴死的模樣。
容笑看得暗暗好笑。前世,她最愛幹淨,一天不洗澡洗頭,就睡不着覺。到了這個世界,沒有二十四小時熱水,洗澡成了奢侈的事情。可是每晚入睡前,她還是盡量用布擦身,雙足和鞋襪自然更要弄得幹幹淨淨。劉遷手下三人,她頂頂讨厭那個最肥的,是故将鞋踢他眼前,此時見他如此這般含羞受辱的模樣,心裏大樂,只恨那鞋不夠臭,深悔自己洗腳洗得過勤,早知道就七天
不洗。
劉遷見鞋子被收好,松了口氣,準備帶人潇灑離開,卻又忍不住偏頭瞧一眼容笑,一下瞅見她臉上那副唯恐天下不亂、幸災樂禍的表情。
對住她那雙笑意盈盈的黑眸,劉遷呆怔一瞬,要邁開的腳步,定在了原處。
李雁沒有他的好耐性,早拉了李敢、司馬遷,向系在樹下的馬匹走去。
容笑抱着寶兒,跟在舒兒後面,赤着姣好如玉的雙足,踏着淩亂石子,步履卻從容不亂。
百姓們竊竊私語,邊議論着“這可比雜耍好看”,邊慢慢撿起先前丢在地上的果蔬,準備回家生火燒飯。
人群散去,劉遷只是背手凝望遠方,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麽。
此刻,日頭漸漸西斜,暮色逼近,風聲大了起來。
容笑好似感覺到什麽,回頭看去,遙遙的,劉遷的面孔變得模糊,那一身赤衣绛裳仿佛化成了長安街頭的一顆相思豆。
微小,卻色濃如血。
看劉遷背手站立許久,一動不動,李尚小聲提醒:“太子,我們是要直接回淮南麽?”
劉遷展展赤色的袍袖,冷聲道:“雷被,你先回去,向父王禀告,便說……本太子此間事情未了,過陣子再回返淮南,暫時會寄住在姐姐陵翁主府中。”
雷被仍跪地不起,雙膝已麻,卻不敢站立,口中焦急勸阻道:“太子不可!王爺派我保護太子安全,如我回去……”
劉遷一聲冷笑,譏諷道:“護我安全?你連劍都被人奪了!拿什麽護我安全?蘇非、李尚二人對本太子忠心耿耿,本太子又身懷絕世武功,沒了你,行事會更為穩妥,這裏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你去吧!”
“哦!”走出一步,想起什麽,淮南太子頭也不回,手握腰間劍柄道:“今天的事,不必對父王提起!”
雷被無奈應聲“是”,緩緩站起身,跺腳怏怏而去,背影蕭索,與這滿載春光的長安城格格不入。
見他走遠,劉遷喚一聲:“李尚!”
李尚抱拳彎腰:“屬下在!”
“你為人心思細密,且去查探那個混小子的行蹤,回來陵翁主府上報告給我!”
“您是說那個叫容笑的……混小子?”
劉遷不耐煩:“你難道還見過比他更混的小子?”
“是!”
“什麽?”太子立起眼睛,狠狠道:“你哪只眼睛在哪裏見過?”
李尚吓得一哆嗦,忙擺手辯解:“屬下是說遵命,屬下這就去查!并不是說屬下見過更混的小子!”
胖子蘇非插口罵道:“李尚,你怎麽連話都回不清楚,平白惹太子生氣!”說着,抖着一臉肥肉擠眼睛,示意李尚快走。
李尚匆忙跑遠,等到轉過街角,确定太子等二人再看不見他,方敢用袍袖拭拭額角的汗。
跟了半晌,遠遠見到将軍府大門,李尚将身體藏到一棵槐樹後,看見容笑一行進了府,松了口氣。
舉步向翁主劉陵的府邸進發,心底卻不知不覺開始揣測,太子到底為何要跟蹤那混小子。
☆、010偏坐金鞍調白羽: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