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江年比江照小六歲,打小就喜歡跟在江照後面,像個尾巴。
母後說除了她,皇兄是他在宮裏唯一能信任的人。
皇兄是太子,每日天不亮就要開始讀書,下午還要騎馬、射箭。母後說他身上的擔子很重,江年想幫皇兄,可從來沒見過他背着什麽扁擔,只好作罷。
父皇不怎麽來坤寧宮,江年覺得很自在。他可以聽母後彈琴,和宮女一同抓蝴蝶。父皇在這兒的時候,大家都不敢說話,無趣極了。
宮人都說母親是最好的主子,江年也這麽覺得。別的娘娘動不動就把奴才拖出去打板子,可他很少見母後責罰奴才。
“娘娘您這般心善,如何樹立中宮威嚴?”
他不止一次聽到大宮女這樣勸母後,但母後好像從來沒聽進去過。
“月離,殺人就有威嚴了嗎?”
“那本宮不要也罷。”
江年覺得母後說的沒錯,現在這樣也很好啊。他經常跟着母後去東宮給皇兄送點心,皇兄會在燈下教他識字,他已經認識許多字了,母後說來年就教他背《三字經》。
所以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去殺人呢?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後來江年才知道,如果不殺別人,別人就會殺了他和皇兄。
五歲後,父皇來坤寧宮的次數更少了,這時的江年已經知道了這不是好事。月離姑姑說是因為林妃專寵。
林妃?是那個在母後面前趾高氣昂的妃子?
母後只罰過她抄寫經書,轉頭就被父皇狠狠訓誡。皇兄為母後不平,更是被父皇罰跪殿外。
晚上母後看到皇兄青紫的膝蓋,心疼的直哭。
如果單單是這樣,江年覺得日子倒也還過得下去。
直到後來母後第一次被禁足,第一次被褫奪鳳印,他第一次搬出了坤寧宮。
母後被潑上許多罪名:迫害妃嫔、殘害皇嗣、私吞月銀……
父皇說讓她住在坤寧宮,已是天恩浩蕩。
江年跑到東宮,抱着江照大哭。江照屏退宮人,什麽也沒說,也沒有哭。
可之後的日子,江年也幾乎沒見皇兄笑過。
江年被養在了良妃宮裏,良妃是個好人,會和他一起心疼母後。
“我早就跟你母後說過,她心太軟,在外無妨,在這宮中就是最大的短處。”
“可是四皇子,你母後她不聽啊……”
“入宮這麽多年,大家都面目全非了,只有她還是和原來在府裏時一樣。怎麽能這樣呢?”
是啊,怎麽能這樣呢?
江年已經小半年沒見過母後了,他常在夜裏偷偷哭。
母後會哭嗎?
江年忍不住了,這日在禦花園看到幾個妃嫔放風筝,他心生一計。
第二日,江年就拿着風筝在坤寧宮附近放,他還專門系上了一封信。本來有好多字都不會寫,但是昨夜良妃娘娘在旁邊先給他寫好,他照着畫就可以了。
風筝沒飛多久,失誤似的,直直落入坤寧宮內。
江年好像聽到了月離的驚呼,他突然就哭了,靠着坤寧宮朱紅的外牆。
漸漸地,不少宮人和妃嫔都知道四皇子常在坤寧宮外放風筝,可大家仿佛保有某種默契,只當作沒看見。
江年不僅把自己寫的信系在風筝上,還去東宮偷偷拿來了皇兄的字帖,一股腦送入坤寧宮中。
江年六歲生辰那日,專門跑到坤寧宮外放風筝。他要告訴母後,他又長大了一歲,還有……他很想她。
風筝像往常一樣“恰好”掉進了坤寧宮,江年笑着往回走,看見了面色鐵青的父皇,和一旁捂嘴的林貴妃。
江年第一次被罰跪,在勤政殿外跪到了天黑。江照在他左側一起跪着。
皇帝站在他們面前,冷聲問:
“知道自己錯哪兒了嗎?”
“兒臣知錯,不該将風筝掉入坤寧宮。”江年低頭回答,其實他根本不知道。
“一個罪婦……”皇帝淡淡道,
“起來吧。”
“謝父皇開恩。”江照和江年躬身叩頭,青石磚很涼。
江年雙腿跪的發抖,走不了路,江照把他背回了良妃宮中。
不對,應該說是良嫔了。
皇帝今日送來一道口谕,良妃教養四皇子無方,着降為嫔,以示懲戒。服侍四皇子的宮人以欺君之罪論處,一律杖斃。
“沒事的。”良嫔看着江年愧疚的眼神,對他溫和地笑笑。一手拿藥抹在他的腿上。
“很快就會好了。”
江年的腿确實恢複的很快,可他之後再沒去過坤寧宮,直到那日……
江照第一次違背皇命,在父皇上朝時,帶着他硬闖進了坤寧宮。
殿內灰暗,彌漫着中藥的苦澀。江年第一眼就看見了被整齊擺放在桌上的風筝,堆得很高,是殿裏唯一的色彩。
之後就看到了卧床的母後,面色蒼白,了無生氣。
“母後!”江年沖到榻前,握住她的手,只感覺到清晰的骨骼。
“你們怎麽進來了?”皇後臉上閃過喜悅,旋即被擔憂覆蓋,聲音輕細卻堅定:
“阿照,快帶你弟弟走……”
“不要!我不走!”江年大聲哭了出來。
皇後心中酸澀,攬過江年,露出溫和笑意,就像兩年前一樣,卻掩不住聲音的顫抖,
“我們阿年都長這麽大了啊,真好……”
她又擡頭看江照,招手,
“來。”
“原來我就說……咳咳阿照長大定是個美男子,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她對一旁的月離笑道。
月離稱是,低頭抹淚。
皇後好似一瞬間變得精神煥發,拉着兩個孩子敘了半個時辰話。
“阿照也還是孩子,額娘十分愧疚,可……又不得不說,”
“……答應額娘,照顧好你弟弟。”
江照含淚點頭,随即被母後趕出了坤寧宮。
皇帝聽聞後大怒,還沒來得及召江照和江年過來,就傳來了皇後崩于坤寧宮的消息。
她最後保護了他們一次。
江年哭了那麽多次,這回一滴淚也沒有掉。皇兄也是。
之後的日子,皇兄笑的次數變多了。對父皇,對大臣,甚至是對林貴妃。
他游刃有餘地擋在江年前面,接受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
東宮寝殿,他的手臂被刺客劃傷,所幸反應敏捷。朝堂上,他自如應對各種褒貶與彈劾。連用膳時為太子試毒的宦官,都倒下了好幾個。
皇兄的脊背好像永遠挺直,可江年知道,皇兄是在給他鋪路。
十歲那年,林貴妃封後。
十二歲,良嫔突發惡疾身亡,江年被過繼到無子的皇後名下。
十四歲,太子江照微服私訪時失蹤,自此下落不明。
十六歲,他作為大淵唯一的嫡子,被冊太子。
江年總能恰到好處地為皇帝分憂,同時又不惹人懷疑,老謀深算地不似少年。他在繼後面前也十分孝順,提拔了不少皇後母族之人,為己所用。
後來皇帝日漸沉迷長生不老之術,四處求道問藥。幾個勸谏的禦史大夫接連被砍,前朝人心惶惶。
江年在前朝主持大局、安撫人心;在後,為皇帝不斷獻上延年益壽的仙丹。
沒過幾年,皇帝駕崩,二十二歲的江年登基為帝,改年號為乾元。
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軟禁太後,賜下一杯毒酒,對外宣稱太後憂思過度追随先帝而去。然西北戰事吃緊,喪禮一切從簡,太後被葬入了妃陵。禮官指出于理不合,被拉出去斬首,再無人有異議。
江年随即借禦史臺之手,将這些年積攢的林家罪證昭告天下,滿門抄斬。
新皇雷厲風行,朝堂煥然一新,倉廪富,百姓足。
這段時間在國史中,被稱做“乾元中興”,江年也被譽為百年難遇的明君,雄才大略,無出其右。
只有皇帝身邊的人知道,每到千秋節,一向喜怒莫測的君王都會小心翼翼拿出幾只舊風筝,在坤寧宮附近放。從墨發如緞到兩鬓斑白,風筝都送到內務府修補過好幾回了,皇帝的習慣依然未變。
江年從未放棄在民間探查江照的消息,卻沒有絲毫線索。
直到十年前,一封書信出現在勤政殿的桌案上,江照讓他不要尋自己。
他才得知皇兄已經做了仙人。
和皇兄分別時,他僅有十四歲,在前朝後宮間虛與委蛇。
如今他已年近花甲,端坐廟堂之高,掌生殺大權。
皇兄還是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