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空氣裏的沉默像毒藥一樣漫延開來, 正是一種越多吸入空氣越令人動彈不得的氣氛。
森鷗外的右手食指摩挲了一下鋼筆的筆帽。
“受到攻擊要加倍奉還。如此是港口黑手黨的定則。驅逐的提議是為何呢,太宰君?”最後他只是順着對話勉強說道。
這是一句無法說服師徒二人的輕飄飄的‘定則’。
事實上,這條定則不過是作用于廣大的普通的黑手黨成員, 仿佛小學生加強集體榮譽感一樣的東西。發展到如此龐大體型的組織擁有的紀律, 本質上都是為了防止解體設計出來的純粹對內的規定。
而對森鷗外和太宰治而言, 這種東西與廢話無異,因為真正指導着他們行為的準則其實是——
“只要是為了組織的生存與繁榮, 在理論上可行的事情無論多麽殘酷也會去欣然執行。*”太宰說出這句話時帶着奇怪的快意, “您的教導我可是一日不曾忘呢。那麽在得不到更多回報的現在, 也不必增加更多的損失。”
少年在‘回報’二字上加了重音。
森又一次陷入了語塞。
在遠離這間安全的辦公室的地方,一定發生了什麽遠超自己想象的轉折, 森十分明白這一點。
在面對自己這個致命的學生時, 一旦喪失了信息上的優勢,那基本已經無力回天了。
他仿佛不經意地瞥過辦公桌上的一只黑色的信封, 又重新看向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的太宰治。
死,并不是最糟糕的結果。
“mimic的首領是如何無害化的,還請太宰君說的更詳細一些。”這件辦公室的主人又重新完美地回到了他的角色之中, 就好像剛才反應不及的人不是他一樣。
從走進來之後到現在, 太宰治露出了第一個明确的作嘔的表情。
令他感到更為惡心的不是森的失措, 而是對方的輕描淡寫。
“那是和港口黑手黨毫無關聯的人員達成的結果——鞭笞了紀德的心靈,令其悔罪。赤手空拳,不用一槍一彈。”太宰說出了他所知曉的‘真實’, 不管這種描述會讓別人聯想到誰。
聽到這話的下一秒,森鷗外的臉上露出一種隐晦的理解。
當然,那是一種完全錯誤的理解。
伊拉斯谟或許就在幾個小時之前說過半真半假的支持太宰治上位的話, 但當他和但丁肆無忌憚地修改森鷗外的計劃時, 絕對是完全沒有想着要參與港口黑手黨的權力鬥争的。
不過, 就讓森這麽誤解也很不錯,在太宰內心的深處,存有不想把但丁展露到明面上的私心。
于是他接着添油加醋道:“并非任何人的敵人的人。這個描述您有沒有想起誰呢?像我們這種認為沒有了武器,就沒有了生存的人是無法理解他的手段的。”
這已然完全脫離了‘報告’什麽的語氣,僅剩下敬語這一層表皮罷了。
此時此刻的辦公室之內,看起來更像是已經悄無聲息地完成了權力交接的太宰前來嘲笑森鷗外的場景。
森顯然也是這麽想的,再次開口之時,他已經調整了說話的口吻。
“想不到是為你做嫁衣啊。”森苦笑着,表情比起黑手黨的首領更接近當年小診所裏的黑醫,“本想着借此告誡你‘友情’之毒害的,結果反過來體會了你的執着。”
他抽出那只黑色的信封,朝太宰的方向推去。
太宰沒有立刻上前。
少年又一次用露出的唯一一只眼睛注視着森鷗外。
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貨真價實的殺意顯露其中。
森泰然地回以微笑。
太宰治最後還是走上前來,到那張相當大的古董辦公桌前止步。
然而,他的手卻沒有伸向那只裝着異能開業許可證的信封,而是伸向自己的肩頭。
下一秒。
太宰将那件他一直披着的,曾經森作為他加入港口黑手黨的信物贈予的黑色大衣從身上脫了下來,直接甩在桌子上。
少年身上依舊穿着标準的黑色西裝,可僅僅是一個瞬間,一件外衣的區別,他已經看起來判若兩人。
“太宰君,這是什麽意思?”森鷗外面沉似水。
在心頭升起的不妙的預感比之前認為自己将被篡位時更為強烈。
“什麽意思麽?”太宰治勾起一個頑劣的笑容,不知何時殺氣已經消失無影,“就是我要離開港口黑手黨的意思。”
“對了,不僅是我,還有織田作、安吾,都要離開港口黑手黨,并且呢,森先生您還不能對我們進行任何追殺。”
被面前的學生的話震驚了的森鷗外甚至顧不上在意坂口安吾還活着這一事實,他直接失态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太宰君——”他下意識地想脫口而出是在耍他嗎,但只是語氣極重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脫去了一直披着,掩蓋了身形的大衣,黑發的少年看起來更加瘦弱,那種常年伴随其身的威勢也弱化了。
即使手腕、脖頸和臉上還纏着繃帶,此刻,太宰治也前所未有的像一個普通的俊秀少年。
“如果要說森先生您犯了什麽錯誤的話,那就是當時就不應該讓伊拉斯谟在橫濱建起學校。”他非常淡然地開口,“他的‘正确’會讓人意識到這裏的‘錯誤’。并不是您的錯誤,而是這個組織,這個城市本身的錯誤。”
這并不是此刻森鷗外最關心的話題,但他卻說不出話來打斷太宰治。
“或許他并不以自己為‘正确’,對他來說,‘正确’可能是一種貶義詞也說不定。”少年轉過頭去透過落地窗的玻璃俯視整個橫濱的景象。
他注視了一會兒,再轉回來時臉上是得到了什麽安慰的神情。
“當然,這都是您要考慮的事,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一直到太宰治離開之前,他都沒有再提一句和他自己有關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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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發來的簡訊中除了給出了mimic所在的地址外,還表示會有一只港口黑手黨的部隊在大約一個小時後到達該地,第一指令是包圍而不是進攻。以及如果需要的話,織田作可以暫時指揮那只隊伍。
“安吾,你先留在這裏吧。”織田作之助對着坐在躺椅上的坂口安吾說道,“我要去見但丁一面。”
織田沒說他準備以什麽态度對待mimic。
坂口安吾說不出阻攔的話。他既不具備足以自保的武力值,也暫時不能聯系異能特務科把自己帶走。
因此,他只能從友人的立場勉強說了一句“請注意安全,務必活着回來。”
然而,從織田那萬年木讷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來有沒有聽進去。
最後,坂口安吾只能惴惴不安地看着織田作之助全身武裝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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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圖(僞)的紅×到真正的mimic所在的位置距離不遠,差不多是正好不管怎麽出入mimic都不會從紅×經過的樣子。
從汽車上到下來步行,織田作之助的大腦一直在思考着。
在伊拉斯谟和但丁之中,操縱着這一事件的主謀一定是自己的鄰居。
織田作之助一聽到安吾的敘述就明白這件事。
但丁可是從沒改變過如此執着于自己這一點。
“《神曲》接收的委托通常來自擁有超脫視角的亡者。”
“你一直很想寫,卻遲遲沒能動筆,以至于成為他的遺恨。”
第一次見面時卷發的少年說的話在腦內重新響起。
所以,在原來的mimic事件中,自己應當是死去了。
織田作之助模糊地理解了這一從未發生的未來。
但丁擁有操縱的才能。
從自己的第一次落筆寫作,第一次投稿發表,到第一次出版全都是對方用了各種手段推動着實現。
自己的死亡,則大概屬于對方從一開始就堅決要消抹的部分。
現在想起來,他們的相遇也含有濃重的設計之感。
而這一次——
織田想起受到首領傳召的那個早晨所看到的但丁的目光。
知曉一切的目光。
自己毫無知覺地陷入對方編織的羅網之中,被輕易地操縱着情感,直到如今。
織田作之助朝着洋館的方向小心地走去。
自己的确是因為信任着但丁,從不對他設防而直到現在被對方給予了選擇的自由才理解了事件背後的真實。
然而,這信任也是相互的。
織田從一開始就明白一點,那就是但丁相信着他的能力,不管是寫下的文字,還是這具身體的武力。
這恐怕是編寫一個劇本時倚為基準一樣的東西。
那麽此刻呆在洋館之中的但丁等待的答案也就十分明确。
那是但丁相信織田擁有的另一樣東西。他的心靈。
織田作之助給兩支手.槍都換好彈夾,上膛,解開保險。
他射穿了洋館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