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真是一間破爛的舞廳, 吊燈歪斜,牆紙剝離,長長垂地的窗簾朽爛不堪, 地上滿是灰塵。
巴黎的軍官俱樂部裏的舞廳雖然沒有這麽大, 但裝潢實在是要好得多。
怎麽會有人在這裏舉辦舞會呢?
說起來,是不是只有自己和另一個人已經到了來着?
他茫然地朝四周看去,覺得自己不太想朝另一位賓客提問。
一直盯着破爛的裝修看似乎不太禮貌, 他只好擡頭朝屋頂看去。
天花板說不定有三層樓那麽高, 憑目測很難确定具體的高度, 吊燈熄着, 只憑窗戶透入的光實在是看不太清楚。
最高處幾乎是幽暗的,仿佛把周邊的光線吸收了一般的幽暗。凝視着那個方向過久, 會産生目光連帶着念頭一起被吸收的錯覺。
眩暈。頭昏眼花。
他剛才在想什麽?
可能是從遠處傳來的東西折斷, 碎裂以及一些奇怪的難以辨別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在顱內震蕩着, 他卻做不出任何反應。
正下午的變成暖色了的陽光照在手掌上——
不對, 為什麽他的手上拿着槍呢?
手.槍從他的手掌中自然地滑落,掉到地板上, 他卻沒聽到有東西撞擊地面的聲音。
怎麽回事——
思考和視線一起滑落。
他昏了過去。
-------------------------------------
紀德頭痛欲裂地從地板上起來,帶着灼燒感的熱氣從四面八方襲到身上。
疲憊不堪。眼前的東西似乎産生了色差。
砰——
等等, 誰開的槍。
紀德下意識地向自己的手.槍摸去,卻摸了個空。
還沒等他從混亂中清醒過來,舞廳的栎木大門被一腳踹開。
來者是一個手持雙槍的赤銅色頭發的男人。
終于, 在不知道神志混沌了多久之後,安德烈·紀德的大腦恢複了清明。
“作之助——”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然而不知為何更多的話卻從腦中消失了。
正當他遲疑着不知所措時, 從身後大約十米的地方, 響起了一個讓他立刻全身僵硬的聲音。
“織田作, 你來了。”從說話者的語氣來看是真的對織田的‘到來’十分滿意。
織田作之助幾乎是立刻将槍口垂下,回答道:“嗯,我來了。”
紀德順着織田的視線回頭看去——一個少年半盤腿坐在地板上,身前放着的正是他的手.槍。
和那雙靛青色的眸子對視的一瞬間,幾個小時的記憶在紀德的大腦裏全部複蘇。
就好像是在夢裏被蛇咬了一口,醒來後在腿上也發現了傷口一樣的體驗。
紀德覺得那種精神上被完全‘壓倒’了的感受在現在又一次複活,他渾身的骨骼、肌肉都不再聽從大腦的支配,血管中流過的液體似乎不再是血液,而是別的什麽冰冷的東西。
他站立不動地看着織田作之助從面前走過,到但丁面前才停下。
“你受傷了。”織田不變的語調中卻能聽出責備之意。
但丁的小腿上簡單綁着的紗布早已被鮮血浸透,但從少年的表情上卻看不出他有受槍傷和失血困擾。
“算是入場券的費用?”但丁微偏了偏頭,不在意地說道:“我心裏有數。”
織田注視了少年片刻,半跪下來,把槍放在地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止血帶,紮在少年的小腿上,全程背對着紀德且沒有回頭。
舞廳裏沉默着。
過了一會兒,紀德才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殺死了我的部下嗎?”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怎樣的答案。
織田從地上站起來,手上除了自己的槍以外還拿着紀德的兩把。
“可能吧。我打碎了幾個肩胛和幾個膝蓋,如果止血不及時大概已經死了。”他說着,朝紀德走過來。
織田作之助把紀德的□□遞回給紀德。
“我鄭重地思考過了,決定拒絕成為你們的送葬人。”織田的眼睛裏曾經燃燒着的冰冷的怒火消失了,“不要把自己的命運随便托付給別人。”他的語氣仿佛是在說‘請自己完成工作’一樣。
紀德不懷疑眼前的這個男人話的真實性。
能解放‘幽靈’的人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在那一刻,并不是失望填于胸臆,而是一種‘果然如此’從後脊攀升到枕骨。
紀德主動地向但丁看去,發現做出了預言的少年也正看着他。
“陷入絕望之中了嗎?”但丁不帶感情的聲音響起。
本來應該是的。本來應該在激怒中朝着少年開槍來逼迫織田作之助和他決鬥的。
子彈從虛空中穿過的畫面重新浮現在腦海裏。
以及“你将到期而死。在那之前,你需贖你的罪,不得逃避。”的聲音在耳畔回響。
紀德明白了一點。他再也無法朝着那個少年舉槍了。
在他能想出一個貼切的回答之前,在場的另一個成年男人開始了令人驚訝的自白。
“曾經,我是一個殺手。對于奪取他人的性命不會産生半點動搖,僅僅是按下扳機而已。”織田作之助似乎有些不習慣開口表露自己的內心,然而作為一個現役作家,他很快整理好了語言,“如果你遇到的是那個時候的我,想必我不會有半分猶豫吧。”
“然後你停止了殺人。”接上話的是但丁,“因為你看到了一本。”
“‘殺手為什麽不再殺人了’,我從那本未完的中提前得到了一個結局和一個疑問。”織田自然而然地說下去,“想要知道為什麽殺手不再殺人。究竟是為何呢?我思考着,最後決定由自己來書寫這個結局,找到那個答案。”
就這樣更換了生活的方式。
紀德聽出了織田的言外之意。
自己過去是個英雄。
作為軍人殺死的敵人恐怕只會比織田更多。
然後是作為叛徒,作為‘灰色幽靈’殺死的人。
他看着面前沒有放下槍支,站在但丁身前的織田作之助,有一瞬間升起的敘述自己過去的欲望悄然消失了。
最後紀德說出口的是:“我向同伴發誓要作為軍人死去。”他沒有說不可能選擇其他道路。
他沒有想到的是織田作又接着開始說話。
“想要寫出那個結局,和确實開始書寫,持有的心境全不相同。書寫人生的手不能再奪取生命,在書寫之前,我這麽想着。”織田說着,目光卻從朝向紀德轉向坐在地上的但丁,“開始寫作後,我很久都沒有想起這一點,直到mimic來到橫濱。”
“想要複仇。想要令殺死友人之人以血償還。殺意從腦內誕生,握槍的手不會有半分顫抖。”
那麽為什麽現在改變主意了呢?
紀德看着毫無感情波動地敘述着自己心路歷程的織田,無法問出自己的疑問。
坐在地板上安靜地聽着的少年向上伸手握住了織田作之助的手腕。
“其限制來自于自身,如果別人加以限制,它也會死亡;如果它不給自己加以限制,那麽它就只有屈從于外界的限制。”突然地,織田的話轉到了似乎毫不相幹的地方,“這是我給我的第一篇寫結局時你對我說的話。那個時候,你是想着我不願意殺人的決定說的吧。”
年少的詩人和年長的作家對視着。
織田作之助能從對方的雙眼中讀到坦然和一絲欣慰。
“是這樣沒錯。”但丁肯定了織田的猜測,“你不當被過去束縛了未來,不管是正向還是反向的。”
織田反握住了但丁的手腕,又轉頭看向紀德。
他不知道但丁在他來之前對紀德說了什麽,但走進舞廳看到但丁的坐姿似乎是一直注視着紀德的方向後,他或多或少明白了一部分自己應該做的事。
“港口黑手黨的部隊即将到來,你想要死,還是別的,再想一次。”
說完,織田作之助開槍擊碎舞廳的玻璃,把受傷後行動不便的但丁抱起,直接從窗戶處離開了這座洋館。
而身後沒有任何人跟來的跡象。
-------------------------------------
“你要開車帶我去哪兒?”在織田作之助上手抱人之後就陷入沉默的赤枝在意識到汽車似乎一時半會停不下來後只好開口提問。
“醫院。你腿上的槍傷需要在你回到你的時代前處理。”織田給出了超出赤枝意料的答案。
因為這個馬甲即将下線而沒考慮過這一點的赤枝不禁有些語塞。
“你不問我點什麽嗎?”他最後小心翼翼地問道。
仿佛是之前在洋館裏已經把今天的說話份額用完了一樣,駕駛座上的男人過了很久也沒有說任何話。
直到赤枝等到認為自己不會得到回複了之後又過了一會兒,前座才傳來織田的回答。
“我會一直寫作,一直寫下去的。”
那甚至不是一個問題,然而,織田作之助從車內後視鏡中看到那個少年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驚愕至極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