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下午太陽最烈, 氣溫最高的時候已經過去,洋館內的濕熱黏膩卻沒有減少多少。
安德烈·紀德陷入了混亂。
一開始聽到但丁提起亞西拜阿德和蘇格拉底的時候,他知道對方指的是會有自己的友人、上級受自己牽連。
對話如此奇怪以至于紀德下意識忽略了但丁是如何知道的如此之多。
自己的過去。
将死者不必糾結這些, 他想着,甚至覺得死之前最後平靜地談論一次過去也不錯。
然而緊接着那個少年‘嘲笑’了他的願景, 并作出‘預言’,說自己絕不可能在此解脫。
預言。
以人之身發出的非人之言。顯現的‘奇跡’。不需要的‘奇跡’。
他很想開口嘲笑回去,說你不過是個假先知,但他身上的血卻像是驟降了十度。
安德烈·紀德抽出□□準備朝面前的少年開槍。
對準頭顱,對準眉心,然後扣動扳機——
子彈會從但丁的額頭鑽入,後腦勺飛出。
沒有血, 也沒有腦漿。子彈像是穿過虛空一樣。
紀德第一次不想相信「窄門」傳來的畫面。
現實中他的食指反射性地想要按下扳機, 但又随即立刻松開。
他移開了槍口。
在一段長到令人忘記時間的沉默後,少年幹淨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你能看見未來,為什麽不願意相信我也能看見呢?”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 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 進去的人也多*——你手染這麽多罪惡, 走上歧途怎麽可能得到想要的結局呢?”
那聲音在舞廳內回蕩着。那聲音從耳後滲入骨骼。那聲音在眼前炸開。
但丁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自己的面前, 距離不足半米。
少年比紀德要矮得多,腿上的傷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開始流血, 在地上留下了幾個血腳印,額前和臉側的鬈發濕噠噠地黏在臉上。
然而, 那雙眼睛投來的目光比睡眠和死亡更加使人無力。
似乎是有一片雲經過, 短暫的, 窗框在少年的額角投下交織的陰影。
但丁微攤開手掌, 仿佛教堂彩繪玻璃上的聖像,他的臉模糊了,只有聲音變得更加清晰。
“除了愁苦、困窘和悲哀以外,地上再沒有其他的事物存在。”
紀德停止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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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枝看着面前臉色驚人地蒼白,瞳孔放大的男人,心情微妙。
他從扶他進來的那個士兵離開并關門之後就從系統兌換了氣體類LSD**釋放和讓自身暫時免疫的道具。
嗯,濃度不高,但勝在難以察覺。
而且在持續超過兩個小時的釋放後,紀德顯然已經毫無自覺地處于‘上頭’的狀态。
雖然不至于産生嚴重幻覺,但他的大腦活動肯定受到了相當的影響,不然不會連兩人之間的距離都發生錯判。
赤枝一邊這麽想着,一邊用特殊的停頓、語調說話加重紀德恍惚的程度。
“沒有麥穗不被鮮血玷污。”他忍不住随口又diss了一下紀德。
倒不是他有多讨厭對方,而是他想了很久之後還是覺得不先把對方的信念擊碎,根本沒可能讓紀德看到另一種選擇。
我要先毀去他那自欺欺人的‘希望’,讓他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在他以為死神将要溫柔地替他剪斷生與死之鎖鏈的時候,讓他又一次失望,不得不繼續痛苦地茍延殘喘。赤枝想着。
這個人,我無法讓他的心靈從苦痛中解脫,那麽——
“忏悔吧。”但丁的話語聲既空靈又莊嚴,他看着面前渴死如求甘霖的男人,殘酷地說出判決,“忏悔你手上所沾的一切血,忏悔你犯下的一切罪,在最終審判來臨之前一直忏悔。”
紀德沒有發出聲音,但他放空的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說明他聽見了但丁說的話。
流下的汗滴。微微顫抖着的身軀。
曾經這血肉皮囊有如銅牆鐵壁,現在卻在但丁的利舌下鏽蝕。
“你将到期而死。在那之前,你需贖你的罪,不得逃避。”
只能将苦痛之鞭抽到別的地方去,把無限的痛苦轉化為有限的痛苦。
這是赤枝從文豪紀德身上得到的靈感,不管怎麽樣,忏悔就完事了。
當然,要是忏悔的時候能學習前輩聖奧古斯丁寫本《忏悔錄》什麽的就更好了。
赤枝看着紀德的影子随着太陽位置的變化逐漸彎曲,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對方也沒有突然攻擊性增加暴起傷人,而是依舊神情恍惚,于是放心大膽地把領子下面的定位器拿出來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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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年輕的黑手黨幹部坐在校長室的椅子上,和上次不同的裝束讓他看起來既陰沉又吓人。
“你問哪個為什麽?是為什麽我和但丁會合作插手mimic的事,還是為什麽我們能做到讓你每次都正好來遲一步?”伊拉斯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十指交叉疊在颌下,“還是一些你應該去問但丁的為什麽?”
兩個人的位置和上一次正好相反。
“是為什麽你們要讓所有人覺得織田作會去解決mimic?”太宰治問出的話超出了另一個人的預計。
伊拉斯谟收起了那副游刃有餘的表情,有些感慨地說道:“你總是帶給我驚喜。”
“我們的确花了大力氣讓織田君建立對mimic的仇恨,以确保在最後一幕到來之前事情在某些人眼中沒有脫軌。在這一點上,我和但丁有各自的想法,不過都同意不要過于打草驚蛇。”他的語氣相當坦陳,“我需要橫濱繼續安定下去,而但丁執着于掃平織田君未來寫作路上的一切障礙,物理上的或者心理上的都是。”
所以是織田作這些天的行蹤被當成了幌子,他們借此暗地裏做其他的準備嗎?太宰思考着。
等等!如果是這樣,那豈不是——
“織田作一開始就被盯上了。所以但丁找上你來幫忙。你會答應,是不是因為敵人會拿孩子們威脅織田作?”聯系織田作和mimic首領異能力相同這一點,這次事件最後的迷霧也在太宰面前散去。
至于但丁怎麽知道,又怎麽做到這些事,實際上是最無關緊要的部分。
一旦理解了關鍵,太宰治的大腦就迅速篩選起各種可能,無數的信息從他的腦內一閃而過,然而随着他思考的深入,他的臉色變得越發差起來。
他似乎想說什麽,但嘴唇阻止了牙齒,牙齒阻止了舌頭。
并不算太難的答案。排除了作為幹擾項的但丁和伊拉斯谟後,從動機、信息差和完成手法不可或缺的一些特殊條件來看,人選根本就只有一個,他之前沒想到對方完全是因為燈下黑。
他的老師,森鷗外。
就在這個時候,伊拉斯谟還笑着插了一句話:“剛才忘了說了,現在補充一下。那天我在氣象觀測所救下了坂口安吾哦,我記得那天去過現場的人除了港口黑手黨的以外,還有一支穿着全黑色裝備的訓練有素的部隊。”
最後一片拼圖補全。
“安吾,他是從異能特務科潛入到港口黑手黨的特工,然後又被森先生派到歐洲潛入mimic。”太宰治用微弱的聲音将這句話說出口,雙眼沒有看向伊拉斯谟。
随即,他又用稍大一點的聲音說道:“三面間諜,坂口安吾。”
校長看着坐在對面的少年像是在評估着,回憶着什麽的表情,等到了第三句話。
“算了,他還活着就行。下次再找他算賬。”太宰治的聲音回到了常規音量,轉而問起別的事,“既然你們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的內幕,然後借那個人的計劃做自己的事,想必一定知道結果如何吧。”
這次他甚至懶得提森鷗外的名字。
“這麽相信我倒是沒有必要。”伊拉斯谟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他今天應該在和異能特務科談判,我不确定你現在去港口黑手黨大樓能不能遇上他。”
“這最後一面也不一定還要見。”雖然這麽說着,太宰治臉上浮現的表情卻是難以捉摸的,像是在算計人的那一種。
“随便你,只不過我先表明态度——我可不希望港口黑手黨已經到手的異能開業許可證飛了。你要是願意接手後繼續給學校提供資金,我也不介意港口黑手黨換個首領。”校長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上一句話說完就朝門口走去的太宰治的背影,說出真假難辨的話。
“不必了。沒興趣。”從被猛得甩上的門縫裏溜進來的是對方幹脆利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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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作之助在書店謊稱自己是「鈴木柳吉」雇傭的偵探,拿到了那張畫有紅×的地圖。
紅×的位置應該在橫濱西部的山麓地帶,但具體在那裏恐怕要到那裏才看得出來。
織田聽着店長描述闖入人員的特征,在心裏和mimic的士兵進行進一步比較。
完全一致。
他突然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店長:“請問在那幾個人闖入之前,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披肩黑色卷發,靛青色眼睛的少年來這裏買「鈴木柳吉」的新書,身高的話這麽高。”他比了一下一米五左右的高度。
“啊?這麽多客人我怎麽記得——等等,好像是有這麽個人來着。”店長露出想起了什麽的表情,“因為他目标特別明确,拿了書就去結賬,我稍微有點印象。”
“然後呢?”
“然後就走了呀。不然還能怎麽樣?”店長覺得眼前這個木讷的男人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語氣都變得不善起來,“你最好問的是和這個事情有關的問題,不然就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了。”
織田其實想問的是但丁有沒有突然消失之類的異常現象,但就店長的回答來看,直到但丁離開書店還都一切正常。
也就是說不能排除少年被mimic綁架了的可能。
他無心再問下去,草草結束了問答,從書店離開。
織田沒有直接上車,而是朝着學校的方向一邊思考一邊行走,當他沿着大街往回走了兩百米左右後,他的目光突然被右手邊小巷地上的一片深色的濕痕吸引了。
他走了過去,蹲下用手指輕輕地撚起一撮泥土。
那是即使不用放到鼻子下面也能聞到的血液的腥氣。
織田的身體凝固了幾秒,然後他緊握着雙拳站了起來。
不用再猶豫了,就現在吧。
織田作之助開車回洋食店的二樓一趟拿走了放在那裏的備用武器,直接朝地圖上的目的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