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十六
章十六。憶向天階問紫芝
夜間,初七猛然驚醒,坐了起來下意識的握上右手邊的唐刀。唐刀?忘川?
初七有些疑惑的打量着握在手裏的忘川,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忘川完好的躺在他的手掌之中。初七起身,沖床上下地。走出小小的暗房,這是他在流月城休息的地方。
初七下意識的将自己的身形隐匿了起來。在暗處看着祭司們一絲不茍的做着他們每天都要做的任務,往來的城民們向着神農大神的雕像靠攏,虔誠的祈禱着。流月城內完全沒有變化,沒有一點兒的變化。
初七按耐下心中的急切心情,踏着流月城特有的石磚地面,有些急迫卻又小心翼翼的走向流月城最高的地方。
然而,初七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正在之前從沒有進入過的沉思之間穿梭。初七雖然意識到這件事極為蹊跷,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步伐越發急速。仿若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牽扯着,向着沉思之間最高的平臺走去。
似是出乎意料,卻又仿若在意料中。
沈夜的背影逆着光,嵌入初七的視線之中。那麽近,卻又那麽遠。
初七放慢腳步,眼睛中瞬間迸發出可以燃盡乾坤的熾熱。
初七一如曾經無數次安靜的走到沈夜身前,握慣唐刀的手,已經不受控制的在細微的顫抖。作為一個優秀的殺手,初七犯了最不應該犯的低級錯誤。這種狀态既不能擊殺對手,也會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沈夜仿若感知到了初七的失誤,輕輕的嘆息震動着初七的耳膜。初七連身體都有些不受控制得顫抖了起來。
“初七……”沈夜的聲音一如初七記憶深處那般低沉,“你還是來了。”
“……”
沈夜緩緩的回過身,眼神并沒有焦距仿若看不見初七,僅全憑着感覺面對着初七所站的方位——那是初七習慣所站的方位。
初七一瞬間平靜了下來,小心翼翼的又向着沈夜走了幾步,伸出慣用唐刀的手想要觸碰沈夜的面容。眼神中閃出隐忍着的苦痛,過了片刻又無力的将手收回。
“初七,你若是怨恨本座,也是正常……你終是沒有做回謝衣至龍兵嶼,以你的偃術造福世人。你……當是怨恨于我吧。”沈夜合上了沒有焦距的眼睛,再次說出的話也失了語調的起伏,“本作最後命你殺了風琊,你卻并沒有完成本作的命令,你又當如何?”
“主人……”初七聽了這句話,單膝伏于地面,低下頭說不出任何言語。
“風琊于心魔砺罂洞開古鏡之時潛回流月城,如今多半以修成魔。若不除去,必将禍害人間,屆時龍兵嶼族人恐會被其誅殺。這是你的疏忽,本座要你親自解決。以風琊的本性,多半匿于北疆上空。”沈夜的說完這些,身形開始漸漸淡隐,“如川逝水,往日種種皆不可追。若能再見,又将是何種光景?初七,好好的活下去。活着,總有希望……”
“阿夜……”初七站了起來,不顧一切的欲将身形淺淡将至虛無的沈夜抱于懷中,終是撲了一空。幻影消于虛無,什麽都沒有留下。空無的黑色,将一襲黑衣的初七包裹其中,背影蕭瑟單薄。
初七猛然驚醒坐起身來,石屋內的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一片漆黑。初七有些茫然,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處于現實還是夢境之中。
獨自一人生活在塵世游蕩的初七,看遍無數的悲歡離合,卻始終堪不破自己對于沈夜的癡迷執着。
三千大世界所有一切皆如微塵,一瞬而逝。曾經庇佑一方族人的神農大神亦已在萬萬年見化為微塵。曾經的流月城、星羅岩也在在廣闊蒼茫的天地中消失,甚至連遺跡都無法被保留。滄海化為桑田,盛衰輪轉亘古不變之理。
初七有些疲憊的摘下自己的面具,時間已然過去百年,初七的面龐卻一如往昔。即便是容易生出皺紋的眼角,也未曾爬上一絲褶皺,仿若時間在他的身上停止了一般。然而初七的眼神卻透出濃郁的疲憊,不是年輕時候的摸樣,也不是作為殺手時的摸樣。
一張年輕英俊的面龐上,卻有着一雙衰老疲憊的眼睛,總會讓人看着好奇的想一探究竟繼而一番唏噓。然而已經很久沒有看過初七的眼睛,包括他自己。他總是帶着那個木質的面具,仿若只要帶着面具,他還是那個被沈夜信任的殺手,還可以為沈夜解決一些麻煩。
即便是知道這樣做不過是自欺而已。亦如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進了深水裏,手裏卻死死的抓着一根葦草。明知道抓着的葦草無法救自己的性命,也不願将手松開。
然而,幸運的是初七還活着,不會被水溺死。只要活着,總是有希望的。
初七環視了一周漆黑的石屋,驀然發覺由紅玉和襄鈴找回的古鏡靜靜地漂浮在自己的上方。初七将手上的木質面具放于身體的一側,将手伸出,鏡子有了靈性一般而又乖乖的落回他的手中。
初七猛然驚覺鏡子中隐藏更深的地方,有沈夜的靈力。雖然靈力隐藏之深難以察覺,卻是确實存在的。
初七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靈力緩緩注入鏡子中,果不其然的引出了深埋在鏡中沈夜的靈力。兩股靈力相互交融,使得鏡子發出微弱的翠綠色光亮。是一種生命的顏色,看起來并不恐怖,反而很是可愛。
被注入鏡中的初七的靈力越多,鏡子深處沈夜的靈力也被引出的越多。沈夜與初七的靈力通過這面古鏡源源不斷的相交融,翠綠的光芒也越發明亮,将初七包裹于其中。
置身于光芒中的初七,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暖。
這種溫暖就像是小謝衣剛拜沈夜為師之後,在寒冷的夜裏将小謝衣凍醒,小謝衣對着師尊撒嬌,被沈夜抱于懷裏的溫度。這種溫暖,滿滿的都是沈夜的味道。
這是幾百年中,初七第一次覺得沈夜依然存在于世,同他在一起。突然之間,初七注入鏡中的靈力連同沈夜的靈力全部消失一空。光芒瞬間消失,石屋內又是一片漆黑。
初七覺得自己再次被推回了冰窖之中。初七再次嘗試将自己的靈力注入古鏡,古鏡亦沒有任何反應。
初七對着鏡子呆愣了片刻,嘆了口氣。将鏡子放下,重新戴上面具,站了起來,走出漆黑的石屋。
夜色正濃,屋外被融融月光籠罩着的樹木,看起來陰森森的頗為詭異。一陣涼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有如鬼魅在四周潛伏低嚎。加上石屋頂的石獸投下的黑影,更是讓人看着覺得毛骨悚然。
初七走出石屋,惶惶然覺得剛剛所發生的一切皆是夢幻中的泡影。然而,又一陣冷風吹過,初七猛然清醒了過來,方才發覺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初七回過神後,忽然聽到空中傳來一聲鷹啼,轉瞬間已飛向遠方。初七當下朝着百裏屠蘇的海東青飛去的方向跟去。
在一處開闊的高地,果不其然看到了阿翔正停在百裏屠蘇的肩上休息。借着月色,初七發覺百裏屠蘇臉色有些蒼白,不知是因為身體的緣故,還是月光的緣故。然而百裏屠蘇與幾天前在白帝城初遇時相比,确實憔悴了許多。初七暗想是因為在天墉城少恭的變故導致,當下想隐去身形回到石屋之中。
百裏屠蘇與他是同一類人,心裏即使難過悲苦,也不會在人前顯露出來。只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舔舐自己心裏的傷口,靜靜地等待傷口愈合。
然而每個人的心裏難免有些傷口卻是永遠不會愈合的。
而即使那明知道那些傷口永遠不會愈合又能如何?他們也會清醒的看着那些傷口流出鮮血,一滴一滴落下。
百裏屠蘇轉過頭,看向初七隐藏身形的地方問道:“初七?”阿翔又啼叫了一聲,繼而撲騰了兩下翅膀,飛到一旁的樹上落下。
初七聽到百裏屠蘇的聲音,猶豫了片刻,繼而從一顆高大的樹幹後走了出來,走到百裏屠蘇的旁邊,見百裏屠蘇沒有起身的意思當即也直接坐在了地上。
過了良久,兩人皆沒有開口說話,陣陣涼風在林間吹過,只聽得樹葉被吹得響聲,到顯得更加的安靜。
又過了片刻,初七擡起頭看着已經移至頭頂上空的月亮,臉上露出了一種迷茫的神色。即便是帶着木質面具,這一瞬間的情緒,也能被人窺得一二。
百裏屠蘇終于開口說話,問道:“你……想到了什麽事情嗎?”
初七回過頭,看着百裏屠蘇搖了搖頭,說道:“只是……有些想家了。一個人在外漂泊久了,總會想家,想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再看一看。或是……在故鄉化作一抔黃土。再或者即使化為了黃土,也希望四面吹過的風能把自己送回故土。”
百裏屠蘇聽了這話,低下頭。在他脖子上已然重新戴着一條點綴着羽毛的頸環,百裏屠蘇的心底,始終也在想念那個回不去家。如果不然,又怎麽會在幼時進入環境時所見到的一草一木皆與烏蒙靈谷外的紅葉湖一模一樣?
半晌,百裏屠蘇方才低聲說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風琊也會在流月城?”
初七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糾正道:“流月城以毀,當下他又如何能在流月城?他會在也回不到流月城,不過卻極有可能藏身在流月城位置相近的北疆上空。況且……即便是百年前流月城也不為世人了解,更何況是現在?那裏的确很安全,很适合藏身療傷。”
百裏屠蘇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明天就動身去北疆。”
初七卻突然問道:“你也想家了?”
百裏屠蘇聽着初七突然提出的這個問題感到有些詫異,卻也點了點頭。
初七卻微微勾起嘴角,繼續問道:“這麽說來,你睡不着覺到這裏來是因為想家?”
百裏屠蘇卻搖了搖頭。
百裏屠蘇這一搖頭的舉動,卻是在初七的意料之中。初七再次問道:“既然如此,你在這裏又想了些什麽?”
百裏屠蘇微微低下頭,看着地面上自己一個人微弱的影子,說道:“做了一個夢。之後便睡不着,繼而起來散散步。”
“夢中所見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初七又想到了自己所作之夢,心裏再次湧出那悲涼的感覺,揮之不去。
百裏屠蘇沉默片刻,眼神依舊有些迷蒙,似是耽于夢境,喃喃問道:“若是夢境之中的情景會真實發生,未免……”
初七等了半晌,百裏屠蘇依舊沒有将這句話說完。
人的夢境太過于玄妙。夢裏夢到的有些事情是曾經發生過無法忘卻的,這是一種因為懷念而做出的夢,是大多數人經常做的一種夢。某些人夢到的事情卻恰恰相反,是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這種夢是少數預知之夢。另外還有一些是由于本人太過于希望發生的事情而在夢裏發生了,這種夢便是一個美夢。相反由于本人絕對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在夢裏發生了,就成了噩夢。
然而大多數人卻總是很容易将預言夢與美夢和噩夢相混淆。因為太過于擔心自己做的噩夢是預言夢而處處小心,反而促成了噩夢的成真……
百裏屠蘇的夢自然不是噩夢。因為他經歷了太多的“噩夢”,瑾娘曾為他預言的大兇之命也未曾将他擊倒。故而百裏屠蘇的夢是個美夢,是一個極其美好的夢……
夢裏,是百裏屠蘇的家鄉,是兒時一般美好的家鄉。
然而居住在烏蒙靈谷的人卻不是他所熟知的,這個“烏蒙靈霧”沒有小婵,沒有艾彩,沒有風三水、鳳一淼,也沒有韓休寧。但是居住在“烏蒙靈谷”所有的陌生人的臉上都挂有微笑,卻是與那些他兒時所熟知的親人一樣。
夢裏的百裏屠蘇走在石子鋪的小道上,村子裏的居民也會向他打招呼問好,好似與他十分的熟悉。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卻又好似有意識的往一個他應該去的地方走去。然而這并不是兒時回家的小路回家的方向。
烏蒙靈霧的祭祀場與女娲神像也被修葺一新,房屋與農田皆有人在打理,看起來好不熱鬧,卻也極為溫馨。
百裏屠蘇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一個這樣的夢,夢裏的故鄉又再次恢複了生機,這真的很美好。
因為兒時貪玩而結識了歐陽少恭,繼而發生的一連串的事情完全改變了他原本應該生活的軌跡。本應該痛恨的歐陽少恭,卻在忘卻了許多往事的情況下,在相随的路上被吸引而不知。
若是一直與歐陽少恭相伴在一起,之後的事情也不會這般讓人痛苦不堪。
安陸一別去尋找仙芝,卻是死生相搏的開端。
或許更早,在韓休寧将焚寂中太子長琴的另一半魂魄封印在他體內之時,就注定了要同歐陽少恭生死相殺。從那一刻起,他不再是韓雲溪;從那一刻起,他與歐陽少恭共享着太子長琴的魂魄;從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始終與歐陽少恭相連。
何必要去尋找虛無缥缈的死而複生的丹藥,逆天而為終是禍患。天為何?并非是天皇伏羲所定下的種種戒條,不過是自然之道罷了。只是這個道理,百裏屠蘇當日并不明白。
天色漸明漸亮,初七站起了身,稍稍活動了下因久坐而有些麻木的雙腿,說道:“天色漸明,該回去了。免得他們發現你并不在石屋而擔心。”
初七回過身,見百裏屠蘇依舊坐在原地,不動聲色的說道:“昨日我也夢到了主人。夢裏他說‘活着,總有希望’。雖然與你們結識的時日不多,但我可以料想到少恭也是希望你能活下去的。”
百裏屠蘇聽了這些話,表情有些僵硬,終是沒有答話。沉默的站起了身,換回阿翔,向着石屋的方向走去。
初七看着百裏屠蘇背影說道:“我是第七個肉傀儡,所以叫做初七。在這之前,他們叫我謝衣。”
或許真的是因為他們兩個很像——一個不在是韓雲溪的百裏屠蘇,一個不再是謝衣的初七。
百裏屠蘇與初七剛走到石屋附近,朝陽已經升起。穿過林間樹葉将塵世照亮,野花野草顏色鮮豔可愛,林間鳥鳴聲聲入耳。早起的方蘭生站在石屋外一處平地,視線不住的在四周掃過。
在看到歸來的百裏屠蘇時,立刻走向前問答:“一大早木頭臉你又跑去哪裏了?見你不在屋裏,我還以為你着了這裏是狐貍精啊女鬼啊什麽的道。”
百裏屠蘇搖了搖頭,答道:“若是準備好的,及早動身趕去北疆。”
方蘭生有些不解的問道:“北疆?去那裏做什麽?我聽說北疆終年積雪,很冷的。”
“北疆并非終年積雪,只是冬季漫長而寒冷。也是風琊最可能藏身的地方。”
“既然如此,的确應該及早動身。”紅玉同襄鈴走出石屋時恰好聽到了初七說的話,“當下這個季節,應當不需要準備棉衣。”
襄鈴連忙接話道:“襄鈴不怕冷。襄鈴想快點解決了這個大壞蛋,然後去紫榕林看看榕爺爺。已經過去十年了,榕爺爺也應該恢複了。”
百裏屠蘇聽到襄鈴的話,有些惶然。十年,的确可以改變很多。烏蒙靈谷或許也已經恢複了生機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