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腕,少女渾身遽然發抖,哇的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春林初盛
一別經年。
左鈞直撩衣下車,踏上郢京土地的那一剎,忽生感慨萬千,纏綿心頭,卻又無可言說。
自去年九月離京,到今日歸來,整整半年。
離去時,黃葉紛飛。
歸來兮,柳絮如棉。
東門入城。一路上,貢院大街、三絕書局,朝天門、瓊玉海、繁樓……
桃花依舊笑春風,人,卻不在了。
去歲臘月,她燒傷結痂,空蟬姑姑用藥水蝕去她周身醜陋傷疤,令肌膚重生。身心之創,雖淩遲莫能相拟。
正月,在她咬牙苦忍之際,一個驚人的消息傳至天姥城:
韓奉死了!
左鈞直想象過無數種韓奉倒臺的可能性:太學生伏闕上書,禦史臺、翰林院等清流黨聚衆讨伐,策亂不成、反遭三大營清剿……
卻從沒想過是這樣一個直截了當的結局:韓奉稱府中出現祥瑞,邀皇帝入府一觀,皇帝孤身赴約,僅攜武英殿最後一名、也是當下唯一一名侍讀少年括羽相随。韓奉以武力脅迫皇帝退位,卻被括羽一掌擊殺。括羽挾韓禪為質,以一人之力護得皇帝周全。随即總督京營戎政葉葵率領五軍營趕到,秋風掃落葉般一舉肅清韓奉府兵亂黨。
皇帝歸位,列舉韓奉十大罪狀,連誅十族。餘衆黨羽,連根拔起,論罪有差。
右相既除,左相告病辭官。皇帝首肯。随後,廢丞相,立內閣,擢禮部侍郎姜離為內閣首輔大學士,特侍皇帝左右,參預機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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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鐵腕,自此方顯。雷厲風行,滌塵除穢,此前依附韓奉的諸多迂頑老臣,見勢紛紛告老還鄉。八英分散各衙,此時與有為新臣聯袂而起,據要害之位。朝政氣象,頓時為之一新,剛健厚樸,簡明輕快,不複此前尾大不掉之狀。
這三個月接連發生的事情令她目不暇接。
回京的路上,淮河以北天寒地凍,水路不通,只得走旱道。逆旅處處,驿亭個個,凡有人語處,俱言這朝政之風雲巨變。
她元氣未複,肺腑受損,途中又生風寒。走走停停,及至郢京,已是陽春三月,時至清明。
越發覺得世味年來薄似紗。
羁旅中,幾番夜聽春雨,朝折杏花。閑暇處,習練草書、默誦異國文字以作消遣,獨自窗下讀諸集、品清茗,也讓她做出十二分的情致來。
素衣染塵,撣去便罷。
其實,只要忘了劉徽,一切都好。
到了家中,翛翛見她消瘦蒼白,不由得握着她手好一陣心疼,痛罵那行人之職不是人做的活兒。爹爹雖未多言,卻将她緊緊抱了許久。長生歡喜地跳來跳去,整只狗身都扒在了她身上,粗糙的舌頭添得她臉上新生的細嫩肌膚火辣辣地疼。
她從海上回到天姥城就托人給爹爹和翛翛報了平安,只字未提險些遇難身亡之事。
總之她已經平安歸來,過去的事情就随風而散罷。
死亡邊上走過,劉徽已然離去,她竟有了萬事不萦于心的感覺。仿佛世間事俱為蛛網,一拂便落,除了身邊親人,再沒有什麽能令她真正挂懷。
早有地方官将她的事跡報上朝廷去。館中體諒她病體初愈,長途跋涉艱辛勞累,放了她兩個月長假,讓她安心養身。
左鈞直心中緊繃的弦一朝松懈,竟變得無比嗜睡。許是此前曼陀羅和坐孥草服多了,她愈睡愈想睡,終日昏昏無力。翛翛憂心,請了郎中來看,卻說是過于疲憊緊張,虛耗精元,多睡靜養,是自然之理。
一日午後入眠,竟又昏昏沉沉一睡不醒。隐隐約約感到額上溫熱,一聲聲帶着擔心和焦灼的呼喚響起在耳邊。
姐姐……姐姐……
那尾音帶着無比熟悉的柔軟依戀,遷延在悠長歲月裏。
又是夢麽?
左鈞直掙紮着起身睜眼,夜色幽光中,是秀挺的眉清湛的眼,蒙了一層憂色,定定地看着她。
她撐着床鋪,亦定定地望着他。
夢耶?非耶?她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面前人又幻化為虛。
“姐姐……”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一時間心潮疊湧而起。左鈞直嗚咽一聲,捏住面前少年的雙肩狠命搖晃,“死常勝!臭常勝!我還以為你也再不回來了!”
少年的聲音被搖得支離破碎:“我……我才不會……丢下……姐姐!”
左鈞直使勁搖了兩下,倒把自己搖得眼冒金星,才發現自己久睡不動不食,整個人都虛乏了。
常勝小心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憂心忡忡道:“聽說姐姐受傷了,還疼不疼?”
左鈞直搖搖頭,“都好了……我就是困……”
常勝忙道:“那我不說話了,姐姐繼續睡。”
左鈞直看着他,似乎又清瘦了一些,長大了些,可那眉宇間的稚氣猶在,依舊是乖巧得讓人心疼。輕嘆一聲,她道:“常勝,我好想你。”
如墨筆描過的修長眉毛輕輕動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竟是有些羞澀,嘴角卻彎起一個可愛的弧度。
他聲音低低的,一字一字,緩慢,認真,而歡喜,像是在訴說一個久貯心中的秘密:“姐姐,我也好想你。”
左鈞直心中有些異樣,睡意卻不依不饒襲了過來,她捂嘴打了個呵欠躺倒在床上,“常勝,我後面還有好長的時間休息……你要來找我。”
常勝“嗯”了一聲。
左鈞直睡了會,心想這孩子真是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一睜眼,卻見常勝靠着她的床沿坐在地上,目光熠熠地看着她。
她蹙了眉,“你怎麽不走?”
常勝搖搖頭。
“不用回宮?”
常勝把下巴擱在床邊,笑嘻嘻地盯着她不放,“我也有挺長的時間休息。”
“那你也要回宮呀!”
“不回。”
真是幹脆利落!左鈞直氣呼呼道:“回去!”
“不回。”
“回!”
“不。”
“……”左鈞直扶額。這孩子的無賴勁兒又犯了!
“那你就在這兒坐着吧!”氣哼哼撂下一句狠話,左鈞直裹了被子,翻身朝裏睡。
半晌無聲。
左鈞直卻睡不着了,翻回來一看,小樣兒還在床邊挂着,目光熠熠。見她回頭看他,眼神兒還小火苗般亮了亮。
左鈞直哀嘆,拉着被子挪進床裏,騰出半個床來。
“上來!”
常勝歡欣鼓舞,剛要爬上去,被左鈞直揮手止住:“外衣脫了!——一身的灰!怎麽還是改不了愛坐在地上的毛病?鞋襪也都脫掉!”
常勝乖乖聽話,仍是歡欣鼓舞地鑽進被子,星星眼一閃一閃望着左鈞直。
左鈞直拿了個大靠枕放在兩人中間,惡狠狠道:“老老實實睡覺!”說罷便背朝着他睡了。
快要睡着時,卻聽到常勝輕輕問了一句:“姐姐……你還同別人……這樣睡過麽?”
她困乏無比,迷迷糊糊應道:“有啊……”
脖子後面的呼吸沒了。
“唔,媽媽剛走的時候,我很害怕……所以夜夜都要拉着爹爹的手才能睡着……”
脖子上又吹起了暖暖小風。她仿佛還聽見了兩聲小老鼠般的吱吱笑聲。
天光如瀉。左鈞直一覺醒來,不知為何竟是神清氣爽、渾身舒暢。一擡眼便見到常勝穿戴整齊,笑意盈盈地坐在對面床頭。
“姐姐醒啦?”
他蹭地下地,去房中炭爐上取了銅水壺,往水盆裏倒了熱水,将臉巾擰得半幹遞給她。雖已是三月回暖,她體弱畏寒,翛翛仍是在她房中放了炭爐。卻不知常勝是何時起了床又打了水進來。
“姐姐洗臉!”
左鈞直還想賴床,卻被常勝熱氣騰騰的臉巾招呼上了。
“姐姐今天不許懶了。再睡就要發黴啦。”
左鈞直任他拿臉巾給她擦了眼睛、鼻子、臉頰,惬意道:“真是帝王般的享受啊!你天天也是這樣伺候皇上的?”
常勝嘟哝道,“我才不用伺候皇上……”
左鈞直奇道:“诶?你不是皇上身邊的……”
常勝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我住武英殿,皇上住熙澤宮,遠着哪。”
左鈞直詫異,忽聽院中翛翛喚道:“鈞直,起床吃點東西!昨兒晚上就沒吃呢。”
左鈞直應了聲,看向常勝:“哼哼,你怎麽辦?”
常勝看了看天,一碧如洗,春和景明,眼珠兒轉了轉,道:“我先溜出去。晚上來看翛翛娘。”
左鈞直吃了早點,順便揣了兩個饅頭。翛翛奇怪地看着她:“今天氣色怎麽好了這麽多?還這麽能吃?”
左鈞直忽然有些心虛,心想常勝雖然是個小太監,在她屋裏睡一夜終究是不像話,總不能說是見到他心情好了許多,便含糊道:“今天天氣好,想出去見見之前的朋友……我可以帶着長生麽?”
翛翛笑了:“去吧去吧,你爹爹怕你悶壞了,早想讓你出去遛遛長生了。”
左鈞直牽了長生,出了門果然見着常勝靠在牆邊的一棵大樹上。
半年不見,長高了許多,倒是和她平齊了。
他微閉着眼,像是有些疲憊,臉上是大病初愈之後的蒼白。
左鈞直心中一跳,之前在房中光線不好,沒看出來。這孩子是怎麽了?
常勝覺察到她過來,睜眼直身,神色又如以往。“姐姐還給我帶了吃的。……喂,長生,素的也要和我搶!”渾然忘了長生吃素的習慣也是他調/教出來的……
左鈞直這時心底清明,只覺得他聲音似乎也變了些,不如之前清越明亮。燦爛陽光之下,恍然見他唇上細細一層淺色絨毛,不由得大吃一驚:“常勝你……你……”
常勝咬了口饅頭,愕然道:“我怎麽了?”
左鈞直指着他的鼻下:“你你你!你這是長的什麽?”
常勝伸手摸了一把,悒悒道:“唔,長得真快……”
左鈞直青筋直暴:“你怎麽會長胡子!還會變聲!”
作者有話要說:試寫~~~為毛每次寫這倆人就覺得無比艱辛把握不了度呢……
☆、茶館風雲(一)
常勝一口又咬掉三分之一的饅頭,理所當然道:“二哥說我長大了麽……男人不都這樣。”望着左鈞直一臉被雷劈了的神色,猛然醒悟,一塊饅頭生生卡在嗓子眼兒裏,頓時大咳起來。左鈞直下意識想去幫他順氣,手觸到他背時又像被燙着似的縮了回去。
常勝泛白的臉上咳出了些血色,“姐姐……咳咳……莫非這一年你都……當我是……咳咳……那個……?”
左鈞直臉色驟變,“你不是?你不是的話那夜怎的穿一身小黃門的衣服?”
常勝扶了樹,有些虛弱道:“那日随郡主出宮,郡主吩咐讓扮的,回來也沒來得及換。”
“既不是小黃門,卻又是皇上親随,那只能是翊衛咯?”
左鈞直有些心灰意冷。想起劉徽曾同她說:習武之人,從呼吸、步伐、神态上都能看出來。常勝會武。可我試了他幾次,竟摸不出他的深淺。劉徽還告誡她,常勝到底是皇帝身邊的人,不要和他走太近。
一趟行人之行,讓她覺得一切都變了。人心之莫測,澆滅了她的一腔熱意。
她一直視常勝是不同的。
可是原來他也沒有什麽不同。他只不過,還是皇上安插在她身邊的一個眼線。
“腰牌拿來。”左鈞直平平伸手,冷冷道。
常勝怔怔看着她,右手剩下的三分之一個饅頭換到左手,摸出一個玄絡牙牌放入她手中。
天朝宮禁牙牌字號,公、侯、伯以勳字,驸馬都尉以親字,文官以文字,武宮以武字,教坊官以樂字,入內官以官字。左鈞直入文淵閣,亦有腰牌,上面便是“文”字號。
可這塊牙牌卻十分特別,勳、親、文、武、樂、官一字不沾,以九疊篆文刻寫着一個“羽”字。
此前韋小鐘曾說,翊衛中,暗衛之間互證身份,不會提及“翊”字,而是去其偏旁,以“羽”相代。
左鈞直自嘲般的一笑,将牙牌拍回他手中,話語涼到了骨子裏:“好,好一個常勝,原來連你也是騙我的。”
說罷,拽着長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快步走着,眼中湧起淚意。
仿佛這一條路,越走越是孤獨,便向永寂。
袖子突然一緊。
“姐姐?”
聲音惶然而又無辜,正好似訓誡長生之後,長生那惶恐不安的嗚嗚聲。胸口頓生酸軟,卻馬上狠掐了自己一下。次次上當,焉能次次不知警醒!
心上起火,狠勁甩開。
手腕卻又被握住。
“姐姐,我沒有騙你!”
她用力抽手,那握着她細腕的手卻像鐵石一般,既未掐得她疼,又讓她萬萬脫離不開來。左鈞直氣極,反身蠻橫地推了他一把,他背撞在身後的石牆上,悶哼了一聲,臉色頓時煞白,額上沁出細密汗珠,竟像是有一瞬間喘不過氣來。
饒是左鈞直尚怒火中燒,見到他這幅模樣,也是大大吃了一驚,顫聲問道:“常勝……你怎麽了?”
他仍是握着她的手腕未放,仿佛一放,她就會走了似的。
緩了幾口氣,他方道:“姐姐,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左鈞直紅着眼咬唇看着他,只見他模樣清秀如畫,眼神淨湛無雜,沒有一絲一毫她看不透的東西。“四年前姐姐從文淵閣裏走了,給我留了藥,我便總覺得,姐姐還會再回來。那兩年裏,我天天晚上都會去文淵閣。”
“皇上早早便有除掉韓奉的打算,我也是這計劃的一部分。那天韓三小姐邀鸾郡主去府上做客,我扮了小黃門随同。晚上回來已經很晚,便直接去了文淵閣,沒想到真的又見到了姐姐你。皇上刁難姐姐,我也沒想別的,就那樣闖了進去。後來的事情,姐姐都知道了。”
他喘了一下,輕輕放下她手,黯然道:“我對姐姐,并未說過一句假話。”
左鈞直喉中哽得發疼,“你是沒說假話,可是你也瞞了我許多。——韓奉府中,地下,是不是你?”
他凝眉,慢慢道:“倘是我說是,你是不是就不願意理我了?”
左鈞直哽咽道:“你要是騙我,我肯定不理你。”
常勝默然垂首,良久,點了一下頭。
左鈞直後退了一步,咬牙道:“常勝,你還說沒騙我,你騙得我好苦!”
常勝只道左鈞直又要抽身離開,霍地起身緊緊抱住她,又急又快地說:“當時那般兇險,我哪敢多言!我怕打草驚蛇,誤了皇上大事,便用扶桑人的化屍水将庫中守衛屍身化去。那等殘忍,我不想讓姐姐看到……姐姐,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只是不要不理我……”說到後面,已近央求,像是個無助的孩童。
左鈞直的心中其實早已經軟了。他舍命救她。他與她,倒是心有靈犀,知道利用韓奉和扶桑人之間的勾心鬥角來掩護自己。自己那天能從雪齋手下逃過一劫,又何嘗不是他的緣故?
也罷,就算他是皇帝派來的人,他對自己也是真的好。更何況自己光明磊落,皇帝要監視,那便監視罷。
長嘆了口氣,問道:“對我為什麽這麽好?”
常勝覺察出她的語氣軟了些,松開手,看着她的眼睛認認真真道:“我初來京中,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姐姐是第一個對我好的。”
左鈞直心中又是一嘆,這孩子,約莫和她一樣,又是一個只要覺得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死心塌地的人啊。
“姐姐……還怪我麽?”他怯怯然的,試探着問道。
左鈞直搖搖頭,“不怪了。”
“真的?”他掩藏不住語調中的欣喜,卻又想要更多的确信。
左鈞直笑了下,“真的。”
常勝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一點一點明朗起來,忽的将她攔腰一抱,舉起來轉了個圈兒。左鈞直驚得使勁兒按着他的雙肩,急道:“快放開我!難道就沒人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
常勝無辜道:“可你是姐姐啊!”不情願地将她放了下來。輕拿輕放,仿佛舉着她絲毫不費力氣,剛才那點虛弱早丢到九霄雲外去了。以往左鈞直只把他視作一個孩子,又是個小太監,這般嬉鬧親密自然是渾不在意,但此時不同往日。常勝抱着她的腰,她竟莫名有些臉紅,暗罵自己心思不正。常勝仍當她是姐姐,自己卻想着男女之情,反是她多想了。
常勝含笑道:“姐姐,你臉紅的模樣真好看。”
從小到大,還是第一回有人說她好看。左鈞直心底蜜了一蜜,卻板起臉道:“和誰學得這麽油嘴滑舌!饅頭吃完!”
春城無處不飛花。
一路上桃紅李白,綠柳細如絲,暖柔春風裏花香彌漫,熏得人都醉了。
左鈞直大嘆不該昏昏沉沉睡那麽久,錯過了大好春光,長生卻四下裏盯着其他的狗兒,春意蕩漾,媚眼紛飛。
唔,長生的春天也來了呢……
唔,一樹梨花壓海棠……
左鈞直黑着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尴尬地別過臉站到一邊。
常勝佯驚道:“啊呀,那只狗兒不見了!”
左鈞直一把将他拽過來,憤然道:“要有道德!”
兩個人并一只大狗蹓蹓達達到了湧金口。依舊是熱鬧非凡,剃頭的、鬻畫賣字的、補鍋的、吹糖人的、玩雜技的、耍猴的、蔔卦算命的、弈棋殘局求解的、當街乞讨的……千奇百怪、僧道雜集。
又見青幌招展的泰豐源。
算下來已經四年沒回來過了,左鈞直想起最後一次在泰豐源說書,被捕,心中五味陳雜,潮水般一陣陣翻湧起來。
自己那個心愛的書匣兒,丢在了這裏,也不知道後來去哪兒了,怕是被當時亂糟糟的人潮給踩碎了罷。
看着常勝有些口幹的模樣兒,左鈞直道:“走,咱進去喝碗茶!”
長生自然也跟了進去。
雖不似她在的時候那般人山人海,樓上樓下的茶客卻也不少。只是樓上的雅間撤去,俱換作了普通茶座,看來何老板是不大敢再做貴人的生意了。書場上一如原樣,一桌,一扇,一驚堂木,一個山羊胡子的灰袍說書人抑揚頓挫,講得正酣暢。
找了張空桌子,左鈞直和常勝面對面各坐了一邊。
長生躊躇了一下。
常勝摸出一錠銀子,“老板,熟牛肉有麽?來五斤!”
彌勒佛似的老板老何忙不疊地跑過來,笑得十分誇張:“有!馬上!”轉身向小二喊道:“熟牛肉五斤!送大碗茶兩碗——”
長生方得狗嬌娘,又有大肉吃,毫不猶豫地坐到了常勝身邊。黑臉兒舒暢得意,蓬松大尾巴在常勝身上拂來拂去。
左鈞直哼道:“大尾巴狼。沒良心!也不看是誰把你抱回來的!”
長生吐出舌頭,哈哈兩聲,屁股卻不挪窩兒。
大碗茶奉上,左鈞直抿了兩口,老味兒頓時勾起更多回憶來。這時清清楚楚聽見場上說書人一拍驚堂木,拿腔拿調道:
“……所謂自古英雄出少年,卻說那括羽,十四五年紀,生得是濃眉大眼、英武昂藏,端的是威風凜凜、一表人才!……”
常勝剛含在口中的一口茶撲地噴了一地。
左鈞直擔憂問道:“你怎麽了?”
“呃……茶好苦……”
左鈞直又喝了口,奇道:“一點都不苦啊?”
“可能是……沒喝慣。”常勝放下茶碗,懇求道:“姐姐,要不咱們換一家?”
左鈞直笑道:“定是你在宮裏貢茶喝多了。這裏也有好茶,給你單點就是。我聽着那說書先生像是在講韓奉謀反被刺的事兒,恰好想聽一聽呢。”
“……還不如聽我給你講……”
左鈞直啐了聲,“呸!剛才路上聽了你說了些,明明是說書人好幾個章回才說得清楚的事兒,偏生你一兩句話輕描淡寫就帶過了。”說着就要給他點上好茶葉,常勝郁郁,叫了壺白水來慢斟細酌。
作者有話要說:好咯,應手帕君的要求讓把男主小虐了一把……俺的水準也就到這裏鳥,以後再不改鳥……
今天主要素修文,木有神馬進度== 明天把這章再略修一下,就可以往前推鳥~~~
捂臉說一句,“常勝佯驚道:‘啊呀,那只狗兒不見了!’”這句能看懂麽?
因為長生太大只了……汗,遁走~~
☆、空白章
閱文請跳過。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更文寫的是輕松的東西。寫着寫着,突然看到一條微博:
項瑤,我們親愛的熊頓,已于今天17:25分離開。感謝這麽長時間以來大家對她的支持與關愛。願她在天堂還像以前一樣快樂,安好。
第一反應是:今天是愚人節麽!
第二反應是:熊頓被盜號了麽!
翻去看置頂,才發現是真的。
完全不能接受。
去年年底,對前老板忍無可忍,辭職。壓抑許久的胃病發作,然後就開始了漫長的痛苦。
期間是看到熊頓的漫畫,才覺得振奮了許多。
相比于她的痛苦,我的恐怕真的不算什麽。
可是她的微博都是那麽的輕描淡寫。
每天只會固定去刷少數幾個人的微博。
熊頓的就是一個。
可是以後再也不會更新了。戛然停留在那一刻。
還能說什麽呢?我已經不會煽情了。
這一章的空白用來紀念你。支持着我這一年走過,帶來悲慘世界這麽多的歡笑。
世界會永遠記住你。
☆、茶館風雲(二)
“……我朝天子英明神武,文韬武略,聲色不動而除巨惡,信難能也!有此剛明之主,乃是我朝子民之福!……”
左鈞直贊賞點頭,“一聽便知是個在書場上混跡多年的老先生,這種朝政風雲,非是人人敢講,稍有不慎之言,便要掉腦袋。這位先生上來先将皇上誇贊一番,着實老到!”
“……皇上看似在朝政之事上步步讓權,實則始終牢牢控制着禁衛軍和天下內庫。尋常百姓都知道,一軍一糧,江山之本。軍權這邊,親軍統領指揮使秦征、總督京營戎政葉葵,俱是太上皇之舊部,內庫亦是為雲中君所執掌,這等鐵桶江山,豈可撼動?然而那韓奉老賊利欲熏心,一手遮天尚不滿足,野心驅使之下,竟欲與北齊、女真、扶桑等外敵勾結,意圖謀反!”
“皇上明察秋毫,卻能隐忍克制。天子策,謀定而後動,非常人所能及也。八英入朝,新科取士,翊衛暗藏,吏員調動,不知不覺間,天網已布!”
“要說皇上的親信,非八英莫屬。八英個個文武全才,品貌不凡,一舉一動,俱為朝上民間所矚目。然而誰都未料到,最終擊殺韓奉的,竟是之前名不見經傳的第九位侍讀生——括羽!”
“那括羽能入侍讀班,身世自然非同一般。在座的諸位怕是許多尚不知曉,括羽便是穿雲箭羅晉羅大将軍的義子!羅大将軍過世之後,括羽被太上皇從南越接入郢京,入宮侍讀。”
“今年的正旦大朝會上,括羽作為鸾郡主親随正式現身于衆朝臣面前。鸾郡主諸位都是熟悉的,秉承皇室美貌,天姿國色,無人能及。郡主同括羽站在一塊兒,那真是郎才女貌,美人英雄啊!……”
左鈞直聽得津津有味:“……美人英雄……皇家向來便有這個傳統。早先太上皇與靖海王,可不就是如此!”一偏頭見到常勝眉毛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塊兒,好笑道:“不是喝的白水麽?還苦?”
“……正月十八,韓奉稱天降瑞象,府生醴泉,邀請皇上去府中一觀。這日正是葉老夫人的五十壽辰,翊衛總指揮使葉輕告假在家。向來皇上出宮,葉大人都是寸步不離左右,不知為皇上擋去多少刺殺。照理說葉大人不在皇上身邊,皇上本一般不會輕易外出。然而皇後娘娘快要誕下麟兒,皇上聽聞瑞兆,龍心大悅,便應了韓奉邀請。入府時,除了身邊随行侍從,只帶了括羽一人。”
場中茶客一時間議論紛紛,有人高聲道:“皇上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又有人說:“括羽既是羅大将軍的養子,必然是絕技在身,也頂的上一個葉大人了吧!”
說書人捋着山羊須,不緊不慢道:“說的不錯!但是皇上帶着括羽赴韓奉府上,輕裝簡從,可沒有帶任何兵器。葉大人家傳秋葉劍法威震天下,馬上有槍,步下有劍;羅晉羅大将軍箭法超群,故而有‘穿雲箭’之名。凡習武者,多恃兵刃方可制禦強敵,然而那日括羽錦衣玉帶,赤手空拳,分明就是真陪着皇上去看瑞象的!”
底下有人笑道:“那是藝高人膽大!”紛紛猜測起括羽用的該是何種武器,左鈞直聽了下,似乎還是認為那腰上玉帶是軟劍的人居多。常勝百無聊賴,盤腿坐在凳子上用筷子夾着牛肉勾引長生。
說書人見衆茶客的興味已經被勾起,講得愈發賣力。
“……皇上和括羽随韓奉父子入得後花園,只見假山怪石,卻無醴泉。皇上面有愠色,質問韓奉。韓奉得勢,兇相畢露:‘除掉你這無能庸君,自然天下醴泉遍生,河晏海清!’皇上冷面呵斥:‘韓奉!朕與母皇敬你是立國勳臣,對你禮讓有加,你竟如此出言犯上,好大膽子!’韓奉一擊掌,但聞四面铠甲锵锵,兵戈擾攘,千百府兵急速而出,将皇上和括羽重重圍住!”
衆人一片抽氣聲,說書人猛一拍驚堂木:“然而吾皇處變不驚,雖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冷喝道:‘韓奉,你這是要反麽!’韓奉猖狂大笑:‘只要你一死,再除掉你那宮中未出世的小孽種和親王一家輕而易舉!明氏皇族從此絕後,你那母皇和雲中君能耐再大,又能如何!但我一聲令下,北面北齊、女真、東面扶桑、南面交趾,必将大兵壓境,什麽靖海王、晏江侯,以及其故舊麾下鐵衣十八騎、蕭山五虎……俱老矣!羅晉已死,你這天下,還有什麽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将!這江山,你們明氏坐得太久,早該換人了!’皇上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韓奉仰天長笑:‘誰來誅我!’說時遲、那時快,括羽身形一閃,風馳電掣,已至韓奉身前,無人看清楚他如何出手,韓奉雙目圓睜倒地,胸口一個小洞,血泉趵突,已經一命嗚呼!韓禪目瞪口呆,瞬間被括羽拿住脖頸。”
說書人說的這一段,繪聲繪色,語速快而緊張,如千軍萬馬鐵蹄奔騰,又似暴雨敲窗湍流落瀑,直聽得人心潮起伏、手心出汗。滿場鴉雀無聲,連小二倒茶的手,也懸在了半空。
唯獨常勝和長生玩“拍拍誰手快”玩得正在興頭上。常勝伸出一手,手心朝下,長生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壓上去。常勝飛快抽手,壓在長生的爪子上。長生不甘示弱,如法炮制。如此愈來愈快,愈來愈快,但見人手與白爪一色,衣袖與狗毛齊飛。
“四方軍士方有動作,括羽面如寒冰,壓在韓禪喉頭上的二指一錯,韓禪立即殺豬似的大叫起來:‘住手!’括羽反剪韓禪雙手,利落一擰,便聞咔嚓兩聲、怪叫一聲,韓禪雙肩脫臼。括羽将韓禪推給皇上,人如白鶴掠起,西面箭士但見眼前一花,手中空空。括羽落回場中時,手上已握一柄勁弓,背背兩箙白羽利箭。”
底下頓時議論紛紛,“原來是用箭的!”“可不是,畢竟是穿雲箭羅大将軍的養子!箭法定然絕妙!”“看看人家的名字!”“好厲害的功夫!”……
“括羽拈箭張弓,朝天一箭,聲如鶴唳鷹鳴,嘯絕長空,五色煙火剎然爆出。皇上挾着韓禪,厲聲道:‘韓奉謀反,朕早已了然!十二親衛、三大營将以此箭為令,剿殺韓府!不出片刻,此地将夷為平地!爾等繳械不殺!”
“韓禪貪生怕死,其下卻有江湖門客素有野心,便欲不顧韓禪死活,奪取皇上性命。然而那人一足剛擡,括羽利矢如電,射穿了那人的喉嚨。這時後方又有亡命之徒,括羽耳聽八方,人未動,目不轉,反手張弓,又是一箭斃命!古來只聞反彈琵琶,未見反射弓箭者!這一箭既出,人盡駭然!”
場下聽到此處,已是群情激湧。後面說書人又将京軍來援、括羽浴血護主的經過一一敘來,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聽者手舞足蹈,仿佛那激鬥中的人不是括羽和京軍,而是自己。
“列位看官可能就要問了,那括羽年紀輕輕,除了箭法,武功也是奇高,亂軍中滅殺韓府豢養的一十三名頂尖高手,為何有如此之能?”吊足了茶客胃口,那說書人方狀似神秘、得意兮兮道:“傳說括羽天資奇崛、慧根不凡,竟為素不近外人的雲中君相中,破天荒收為入室弟子。是以括羽入宮凡四年,外人甚少得見。骁勇悍辣,八英俱呼之為‘野狼括羽’。……”
左鈞直亦聽得興奮不已,敲了敲桌子,問道:“常勝,你既是翊衛,定是見過括羽的,你覺得他如何?”
常勝仍和長生嬉耍,頭也未回,不屑道:“括羽哪有他們說的那麽厲害,最後還不是差點被炸死,身受重傷在床上躺了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