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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左鈞直心中一松,軟軟地靠上了磚牆。

好俊的小太監。天朝傳續數百年,貴族大多容貌不凡,只是,連內侍也要找這麽好看的麽?

這小太監秀眉如墨,雙目晶瑩,稚氣未脫的笑意暖如春陽。蓮華燈已是熠熠,亦有明嚴珠玉在側,竟都沒掩了他的朗秀淨澈去。他帶着外面清新濕潤的水澤氣息進來,倒仿佛一下子天開雲霁,彩徹區明。

小太監含笑撣袖向明嚴施禮,明嚴卻蹙眉冷哼道:“常勝,你怎的這樣一副鬼樣子?又被鸾兒帶出去胡混了?”

這小太監竟然叫常勝……

叫常勝……

常勝……

左鈞直想起長生,若非明嚴還在,她差點就要笑出聲來,趕緊低垂了頭恭立一邊。

被喚作常勝的小太監笑嘻嘻道:“哪敢!奴才有要事禀報,只是……”眼色投向左鈞直,明嚴會意,看了左鈞直一眼後便命她退下。

左鈞直如釋重負,謝恩施禮後飛一般地逃出了文淵閣。

☆、青衣常勝

左鈞直出了文淵閣,外面天色已經大黑,本來就已經殘缺的月亮被绉紗似的雲霧遮得一片朦胧,星子也都藏起來了。左鈞直忽想起離上回見到明嚴,正好整整一年,這可真不是什麽黃道吉日。

孤身一人走在路上,琢磨着方才的事情,左鈞直百思不得其解。

明嚴登基不到兩月,政務纏身,為何會在近夜時分孤身赴文淵閣?他若是來看經文也便罷了,為何又上了藏着冷僻書籍的夾層?

北齊殘餘逃往關外,投靠了女真人。女帝忙于休養生息,沒有揮師北上斬盡殺絕。北齊複國之心不可能沒有,只怕國中還難免一戰。扶桑雪齋的野心,交趾安南王室的禍亂……明嚴所憂并非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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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鈞直忽而腦中靈光一閃,攘外必先安內。女帝不過四十有餘,早早傳位給剛過弱冠之齡的明嚴,與雲中君偕隐,難道真如退位诏書中所言是龍體欠安?難道就不擔心年紀輕輕的明嚴鎮不住朝政?

事實上朝中确有不安跡象。左鈞直入了四夷館,對朝政之事日益熟悉,耳聞目睹的俱是關于新帝舊臣之間博弈之事。許多老臣對新帝倚老賣老,左相一直中規中矩也便罷了,右相韓奉卻愈發嚣張,甚至對新帝的诏令當堂駁斥,拒不執行。而新帝也竟然妥協了。朝臣多言新帝仁懦,韓奉的風頭一時無倆。

左鈞直忽然覺得想明白了明嚴為何手握了韓奉罪證而一直按兵不動。

潛龍在淵,他不過是在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

要動韓奉,确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韓奉黨朋的勢力遍及朝野,盤根錯節,他便是以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

要動我?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敢全盤推倒麽?

左鈞直仰頭深吸了一口淡漠清冷的空氣,胸中隐隐有一線潮水遙遙而來,她竟然不想退卻。

“姐姐!”

街道岑寂,這一聲清亮的呼喚突然響起在耳邊,左鈞直遽然而驚,捂住了心口。一擡頭,前邊街角矮牆上坐着一個青色人影,見她望了過來,便蹭地跳下地,笑盈盈道:“姐姐,你不記得我啦?”

竟然是之前那個小太監,衣服都沒換,朱紅穗子的牙牌茄袋,玉箸刀兒在青玉石縧環上顫悠悠地晃着。

“你是……”左鈞直竭力想着自己何時多了這樣一個弟弟,小太監微撅了嘴,失落道:“姐姐給我帶過藥,便把我忘了。”

竟然是那個小孩!左鈞直驚喜不已,那夜他鼻青臉腫的,都看不出來長什麽樣子。如今他個頭高了些,但還是矮她大半個頭。左鈞直抿着笑問道:“你叫常勝?”

小太監笑得眉眼兒彎彎,點頭道:“是呀!”

“別人還欺負你嗎?”

常勝搖頭:“不了,上次姐姐說如果別人再打我,我就打回去。我聽了姐姐的話,後來他們真就不欺負我啦。”

“你那時剛剛進宮嗎?為什麽要進宮呢?”

常勝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秀氣的臉上現出傷感,“爹爹去世了……”

左鈞直忙道:“對不起!”她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小聲道:“我不知道……你別難過。”她想他小小年紀失去了親人,定是不得已淨身入宮,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大的創傷!他當時舉目無親,被人欺負,敏感而警惕,不敢說話也是自然。他現在能快活起來,她也為他高興。他叫她姐姐的時候,語調糯軟,滿是依戀之意,她覺得心裏軟綿綿的,仿佛這孩子和她相熟了許久,乖巧柔弱的模樣讓她疼愛不已。

常勝半仰起頭:“姐姐要回家嗎?我陪姐姐走吧。”

“你住在宮外?”

常勝搖頭道:“不是,我住在武英殿。”

左鈞直詫異問道:“那你怎麽能随便出宮呢?”

常勝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十分自然地說:“因為皇上喜歡我啊。”仿佛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左鈞直想起方才明嚴雖然責備了他,語氣中卻帶着寵溺,确實是超出了一般的皇帝和內侍的關系。轉念一想,他這樣聰明讨喜,想讓人不喜歡都難。左鈞直輕聲道:“方才謝謝你幫我解圍。”

常勝問道:“姐姐很怕皇上?”

左鈞直苦笑:“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他手裏,能不怕麽?”

常勝安慰似的緊了緊她的手指,“姐姐,皇上其實很好的。”

左鈞直心中嘆道,你年紀小,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自然是不明白。不過你什麽都不知道,就這樣開開心心的,才是最好呢。

常勝又問:“那姐姐以後還會來文淵閣麽?”

左鈞直遺憾地小聲說:“我是混進去的,今天已經被皇上發現了,以後哪還敢去?”

常勝想了想,道:“那要不這樣,以後姐姐想看什麽書就告訴我,我帶出來給姐姐看。”

左鈞直疑惑地“啊”了一聲,“文淵閣的書,是不許外借的呀!”要不然編寫《太平淵鑒》時,淩岱泯和爹爹他們也不用常駐在文淵閣了。

常勝認真道:“我能借,姐姐放心吧。”左鈞直看他的模樣不像是在說假話,想到他剛入宮時就在文淵閣侍奉,又這麽得皇帝的寵愛,想必有這個特權,比如皇帝在宮中要看什麽書了,遣他去文淵閣拿取。沒想到能另辟蹊徑,左鈞直快活地搖搖他的胳膊,“看來我真是撿到寶了!”

常勝嘻嘻笑着,又纏着她說些別的話。左鈞直怕勾起他過去不快樂的回憶,便半句不提舊事,常勝似乎也心照不宣地不問她這兩年去哪裏了,更不問她姓甚名誰,家中有些什麽人。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常勝竟對她最熟悉的四海風物、傳奇故事十分感興趣,左鈞直得了這樣一個知音,更是講得眉飛色舞,不知不覺便到了家門口,渾然不覺得路程遙遠。

常勝擡頭看看她家的大門,戀戀不舍道:“那,姐姐,我回去啦,以後我會來找你的。”

左鈞直笑道:“好呀!”

常勝執意要讓左鈞直進了門他再走。左鈞直關了大門,忽想問問他什麽時候來。她時常要在四夷館當值,怕他找不到她,家中又有大狗,傷了他就不好了。然而再開門時,街上已經沒了常勝的蹤影。左鈞直心嘆這小孩真是神出鬼沒的,自己也忘了問怎麽去找他,只能等他來了。

自從翛翛搬了進來照顧左載言的起居,左鈞直便有更多的時間呆在四夷館。她有時在館中當值或者看書晚歸,左載言和翛翛也習以為常。左鈞直在四夷館名義上是學習番語的譯字生,實際上做的是專司翻譯和番文起草的通事職務。她入館後低調小心,從來埋首行路,低頭做事,不多說一句話。除了上頭幾個得過淩岱泯囑咐的管事的官員,幾乎沒有幾個中土通事認識她。

天朝以中土大國自居,自恃國力強盛、文化繁榮,将四方外國呼為“四夷”,視為附屬之國,“夷”乃野蠻落後之意,帶着蔑視的味道。左鈞直因為媽媽是西域人,不似其他人有着根深蒂固的華夷觀念,來了四夷館兩三個月,倒和裏面擔任教職的十多個番國使者打成了一片。在幾個番使的介紹下,她結識了西洋傳教士馬西泰,大感相見恨晚,拜了馬西泰為師學習西洋文字喇提諾語和天文地理。

一日夜晚回家,發現門縫底下塞了一個油紙包,裏面放的正是她上次沒看完的《淳化閣鴻雁錄》,才知道常勝來過又走了,心中喜悅,又覺得歉疚。

入了四夷館後事務繁雜,又花了許多時間在新學西語和讀書上,寫文的時間就少了許多。從去年年底《□賦》結文後開始寫第三本至今已經有小半年時間,才将将寫了三分之一。劉徽一直沒有催文,左鈞直幹脆由了自己性子,文思大發的時候寫上一段,其餘時間便束之高閣。

春日又至,翛翛在院中播下的花種次第發芽抽枝,滿牆綠意盎然,紅黃白紫繁花累累。左鈞直休沐之日懶睡後披着一頭亂發去院中洗漱,看見燦爛陽光灑落庭中,父親攬着翛翛低語,翛翛細細聆聽,含笑提筆落紙,高大威猛的長生半閉着眼嗅上牆邊鵝黃的迎春……胸中忽然灌滿幸福和歡欣,是自媽媽去世之後再未體會過的感覺。忽然覺得人間至美,純然就是情感的牽絆,與外物完全無關。如今土階茅茨,匪雕匪飾,她卻從不曾懷念過過去曾經居住過的瑤臺瓊榭、華美宮殿。她甚至覺得,現在的日子,比過去華服美食的時候還要滿足和快樂。她小時候挑剔衣裳、飲食,不是軟的床不睡,不是尊貴的人不願意接近。為此爹爹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她的手心,教訓她不可囿于浮華外物,須得觀照內心。現在她才漸漸真正領會了爹爹的意思。

只可惜,媽媽一直沒有懂爹爹啊……

☆、藍田日暖

這日因又有南洋番使攜貢物來觐,左鈞直忙完,已是戌時過半。想着還有些馬西泰布置的天文功課沒做完,便随便吃了點幹糧,匆匆出館準備去翰林院查書。誰知一出門,便被一個小厮叫住,說是劉爺讓她去繁樓相見。左鈞直識得那小厮是繁樓常随劉歆左右的人,答應劉徽的第三本書拖了這麽久,心中也過意不去,只得随那小厮上了馬車。

車中放着一套簇新的淺菊藍色白領細布袍子,頭帶、鞋襪都是恰好相配的顏色。小厮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惑,在車外說道:“劉爺不喜小先生穿官家的衣服,讓小先生換了衣服再過去。”劉徽并未向其他人說過她的女子身份,便是時常與她接觸的劉歆、柳三生知道她是女子,在外也都是以小先生稱呼,這讓她覺得自在。左鈞直心想看來劉徽已經知曉她入了四夷館,但似乎并不太高興。她覺得今天大約正好可以和他講一講自己的想法。

去到了繁樓,卻找不着劉徽。那小厮在四夷館外等了左鈞直一兩個時辰,亦不知劉徽去了哪裏。問了幾個座主,方知劉徽在天玑樓。這天玑樓是繁樓七座中最幽谧的一個,左鈞直也從未問津過。她只想快些見過了劉徽回去,便直奔天玑樓。

天玑樓中裝飾精美,不是富麗堂皇的招搖,卻都是最上好的材質。其中幾乎見不到人,比起另外幾座的熱鬧來,完全又是另一幅景象。左鈞直正好奇時,見到彩廊中走出幾個侍女服飾的女子,不由得大喜。近前一看,竟都是極美貌的姑娘,較另幾座的花魁猶有過之。左鈞直暗自驚奇,既是這般美貌,為何在這天玑樓中不過是侍女?左鈞直唱了一喏,禮貌道:“幾位姐姐,請問劉爺身在何處?”

幾名女子面面相觑,一個年長些的綠衣女子遲疑道:“在翡閣,只是現在……”卻不再說了。

那翡閣就在前面幾步之外。左鈞直看了一眼緊閉的閣門,道:“劉爺這麽早便就寝了?”當然這就寝,并非是入睡的意思。

綠衣女子搖頭道:“不是,劉爺說若非他有命,誰也不得入閣。”

左鈞直笑道:“我正是奉他命而來。”

翡閣隔音甚好,左鈞直在閣門口聽了下,也沒聽出什麽聲兒來,索性伸手一推——

門開了。身後劉歆飛奔而來,喊道:“小先生,別進……”她恍若未聞,一雙眼睛直勾勾定在了閣中劉徽的身上。

劉徽胸前衣襟大敞,墨黑的長發散落下來,竟是十分媚惑。他被一個妖豔男子緊緊摟在懷中,那男子的手探入他襟內,而他手執一根銀筷,筷尖正指着她,面上閃過複雜神色。左鈞直僵立門口,劉徽手中的筷子猛擲了出來,落到她的腳邊。

“滾出去!”

左鈞直慌忙抽身,忽聽見一聲不懷好意的命令:“慢着!”

左鈞直這才注意到閣中劉徽對面還坐着兩個男子,身邊圍着的,膝上抱着的俱是姣美娈童和昳麗少年。而那兩個男子,一個中年,一個青年,讓她如被大槌猛擊,頭中嗡嗡作響。

是韓奉父子。這兩個人固然不認識她,她卻見到過他們多次。

剛才說話的,正是韓奉。

劉徽從身後男子懷中掙脫出來,攏了攏衣襟,給韓奉斟了一杯酒,漫不經心道:“一個不知事的雛兒,誤闖了閣子驚擾了大人,我自會重罰他。”

韓奉上下打量了左鈞直一番,笑道:“你竟養這種賠本貨色,拿得出手麽?”

劉徽向左鈞直冷喝道:“還傻站在這裏作甚?礙着大人的眼了,沒聽到麽!”

韓奉伸手攔住,饒有深意地看了劉徽一眼,柔聲向左鈞直道:“過來,來爺身邊。”

左鈞直無助地看了劉徽一眼,慢慢向韓奉走去。劉徽垂着眼,仿佛沒看見,握着酒杯的手上,卻骨節棱起。韓奉将這一切收入眼中,伸手握住了左鈞直的手。左鈞直手掌下意識地猛縮,卻被韓奉緊緊攥住,包在手心。

韓奉面目中正肅和,有一把美髯,然而此時在左鈞直眼中,都是如此的猙獰猥瑣。韓奉眼睛眯起,嘆道:“好小好軟的手,我倒是看走眼了,劉徽你果然品味不俗。”

劉徽面色大變,韓奉又對左鈞直道:“人言繁樓中環肥燕瘦,莺莺燕燕,在爺看來都是些庸脂俗粉,倒是你們的劉徽劉公子,是朵真正的好花兒。我等想邀劉公子風流一夜,劉公子竟推辭說這事誰都做不得主,當由天定,抛筷為準。現在筷子沒了,天上掉下來你這麽個小人兒,不若你來定罷?你若定了劉公子,那就是劉公子,你若不定劉公子,那就你來代替罷。”韓奉将左鈞直真當了繁樓小倌兒,口無忌諱。

劉徽忽然擡頭,面無表情道:“大人既開了金口讓劉某作陪,劉某作陪便是。”

韓奉摩挲着左鈞直的手,興味十足道:“沒想到你家劉公子這麽心疼你,本大人愈發想嘗嘗你到底有什麽銷魂滋味兒了。”

左鈞直這時神智已經清醒過來,強忍惡心道:“劉爺說得不錯,是需得天定。大人可能忘了,今日是皇室殇日。三十七年前的今日,皇室除太上皇及兩名親弟之外,全族被屠,大楚數十名忠臣被誅殺十族。太上皇雖未将此日定為國殇日,卻要求所有官員在今日不得冶游行樂。”

韓奉聽得臉色漸漸變了,狠狠摔手将左鈞直向外一推,切齒道:“小賤種知道得倒挺多,真該割了你的舌頭!”左鈞直被推得摔倒在地,劉歆快步入閣一把拉起她,大聲道:“謹遵大人吩咐,小的這就去照辦!雛兒擅闖妄言,按照繁樓規矩,正當剜眼割舌,逐出繁樓!”

“不必了!”韓奉擡手止住,冷哼道:“你們商賈之人油嘴滑舌詭計多端,想來你們也不會當真下手。小賤種給我留着,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劉歆将左鈞直帶了出去,見她面如死水,歉道:“這事要怪都怪我,韓相突然點名讓劉爺作陪,劉爺去後知道事情不妙,匆忙讓我去阻你找他。是我不小心,竟和你錯過……”他恨得直扇自己耳光,左鈞直忙攔了他道:“反正也沒發生什麽,你不必自責。麻煩你告訴劉爺,我回家了。”劉歆留她不得,要用馬車送她回去亦被她拒絕,只說想獨自走走,從繁樓回家的路她已經走得熟了,不會有事兒。劉歆拗不過她,只得随了她意。

這個世界,遠比她想象的要黑暗和龌龊。

她在翰林院四夷館的這幾個月,也漸漸對兩年多前她和爹爹受害一事有了個清晰的了解。與其說是她和爹爹的逆反之行招致了災禍,不如說是因為“左”這個姓給他們帶來了災難。韓奉想要打壓左家,總要尋一個軟肋。她和爹爹再循規蹈矩,也會被加諸罪名。

韓奉本是個極有魄力的官員,女帝拿下江山,離不開他的汗馬功勞。韓家并非江北左家那樣的世家,韓奉能夠平步青雲坐上右相之位,全靠他青壯年時的開拓功績。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逐漸開始野心膨脹,不甘于與左相平分秋色,甚至不甘于屈居一人之下。

倘不是這一件件事情經歷過來,她不敢相信朝廷上那個果斷威嚴的右相,竟欺上瞞下、濫用職權、裏通外國、有謀反之心。更不敢相信他年過半百,竟重龍陽之癖,甚至做出父子聚麀這種違背倫常的事情來。看來傳說中他豢養童男煉制純陽來益壽延年的傳說,并非空穴來風。

還是她太善良了。人世間真實的惡,比她所能夠領悟的要深刻千百倍。她以為她窺見了全貌,其實不過一斑。

太幼稚呵……

而想到劉徽,她更是心亂如麻。她見到了他作為男子最不願別人知曉的恥辱的一面,她誤打誤撞的闖入逼得他屈從于韓奉的淫威。她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劉徽,也許劉徽也不願意再見到她。

左鈞直覺得自己像只縮頭烏龜一樣……她難過于自己的怯懦,更痛恨自己的無力。

越往南走,燈火越稀。左鈞直茫然望望漆黑的天空,才想起今夜初一無月。幾條巷子裏阒寂無人,伸手不見五指,左鈞直袖着夜明珠,像個燈籠一樣向前移動。

一團帶着煙火氣味的什麽東西順着風飄了過來,糊在左鈞直臉上。左鈞直伸手一摸,手指上黑兮兮的一片,原來是灰燼。拐過街角,遙遙望見前面十字路口火光隐隐,

一個女子跪坐地上,面前生起一小堆火,她将一張張黃裱紙錢投入火中,黑色的煙燼如蝴蝶一般,漫天飛舞。

這場景如此詭異,左鈞直一時不敢再走,屏住氣息躲在牆邊。女子的低微的聲音随風飄入耳中。

“……玉郎,整整三年了,我雖日思夜想,你卻漸漸不入我夢。到底是生死茫茫,渺然緣盡了麽?”

“……玉郎,最後頭的人,我動不了。但是你放心,自會有人代我動手。”

“……玉郎,害你的人,天理國法難容,可是我等不及。今夜是最後一顆人頭,我拿他的血來祭奠你的魂靈。”

“……玉郎,我在你墳前發過的誓言已經完成。我塵世浪跡十數年,遇到你方覺得是歸宿。可是你就這樣抛下我走了,我又失了方向。你若聽得見我的聲音,便告訴我……”

女子聲音低婉凄切,聽得左鈞直心中傷恻。東吳傳說陰間有郵差來往陽世,夜中在十字路口焚燒紙錢可以達致亡靈。這女子必是死了愛侶,思念難忘,才會夜深人靜時來此。然而聽到她說道“人頭”“血祭”,又讓左鈞直覺得毛骨悚然。女子不說話了,一陣窸窣輕響後,夜風中飄來濃濃的血腥味,左鈞直吓得魂不守舍,這女子說的拿人頭祭奠魂靈,莫非是真的!左鈞直心如鼓擂,呼吸頓時粗重起來,想要拔腿就跑,雙腿卻如灌了重鉛。她哆嗦着探頭向那女子望了一眼,只見火光映照之下,那女子低垂的側臉輪廓優美如畫,遠山黛眉之下是細長妩靜的狐貍眼,鼻若懸膽,唇形動人。左鈞直頓時有些失神,倒也沒那麽怕了。這樣絕色的女子,從來沒有見過。看她模樣清瘦動人,手無寸鐵,怎麽會殺人呢?

那女子慢慢向左鈞直轉過頭來。看到她的另半張臉,左鈞直失控地驚叫了半聲,緊緊捂住了嘴。

☆、滄海月明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半張臉傾國傾城,半張臉卻猙獰如鬼。她站起身來,左手拎着的人頭還在滴血。陣陣陰風從背後吹起她慘白的素服,煙燼飛舞……

左鈞直魂飛魄散,軟着腿轉身就要逃,卻覺得背後像被什麽東西拽住,半步也前進不得!

“好不容易挑了個僻靜的地方,還是被打擾……”

“你聽了多久了?你都看到了?……”

女子聲音越來越近,腳下卻沒有半點聲音,仿佛是飄了過來。

“……我是殺了你呢?還是讓你全部都忘記呢?……”

左鈞直哭叫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為什麽她總碰到這種事情?今天這日子陰氣太重麽?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咦,你袖子裏是什麽東西?……”

身後一松,左鈞直随着慣性重重地撲倒在地。袖中的夜明珠卻“哧溜”飛出去了。

這是她唯一的媽媽的東西!左鈞直再也顧不上那麽多,爬起來去搶。那女子倏然後退三尺,形同鬼魅。她擎着夜明珠細細察看,忽然格格大笑起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滄海月明珠,總算是讓我給找到了!”

左鈞直懇求道:“這是我媽媽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求你還給我!”

女子聞言看向她,“你媽媽留給你的?你媽媽是白度母夫人?”

左鈞直仿佛看到一線生機,喜道:“是啊,你認識我媽媽?”

女子道:“不認識!這滄海月明珠,乃是烏斯藏的至寶。相傳烏斯藏原為滄海,後來化作高原。這珠子吸取千萬年日月精華,能無光自明。烏斯藏贊善王之妹墀真公主降生之日,此珠現于世間。烏斯藏教衆相信此珠為觀音之淚,墀真公主為白度母轉世。後來墀真公主嫁與高昌國王為後,民間仍呼之曰白度母夫人。我尋了她十多年,就為了這顆珠子,沒想到已經到了你的手裏。”

左鈞直心道,我從小玩這珠子,除了夜晚照明十分好用,也沒覺得它有多“至寶”,你費這麽大力氣去找這珠子,難道只是放家裏做燈麽?左鈞直這般想着,問了出來。

女子橫了她一眼,道:“我爹的眼睛盲了,需要這珠子做藥引。”

左鈞直忖着這女子是好人還是壞人,觀她言語氣度,絕非凡俗之輩,對逝去夫君情深意重,對父親一片孝心。然而她行事又如此妖詭,正如她的模樣一般,亦正亦邪。倘她是好人,她自然願意把珠子給她去給她父親治眼疾,只是她若是壞人,那豈不就是助纣為虐了麽?

女子揚揚手中珠子,光華炫目,“既然你是白度母夫人和左載言的孩子,我留你性命。我從不觊觎他人之物,若非父親有疾,我絕不會強拿你的珠子。日後我定當送等價寶物到你家中致謝。但你今天看到的東西,我還是希望你忘掉,就當是做了一場夢。”說着自懷中掏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丸藥給左鈞直。

“忘憂,忘了今日之事罷。”

左鈞直大駭。她聽說過忘憂這種藥,乃是天下大亂時江湖邪教所用的一種迷藥,會令人失去記憶。後來武林豪傑群起而攻之,邪教和這藥都已經銷聲匿跡數十年,這女子怎麽會有!

左鈞直哪裏肯吃這東西。縱然這日的記憶再痛苦,她也絕不願意忘記。這畢竟是她的小世界中的一重山河,更何況……她不想忘記劉徽對她的好。

被逼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之前劉徽待她的種種忽然浮上心頭。

從第一次見到劉徽,劉徽就在吓唬她、恐吓她、欺負她,可又何嘗不是在幫助她、點撥她,保護她。

他讓她以為他要逼良為娼。

他說寫一本書只給二兩銀子,然後馬上給了她一百兩銀子,讓她給他寫一輩子書。

他對她從來是惡言惡語,可無形中幫她解了好多圍,還打開了她對翛翛的心結。

他逼她看繁樓風月,教她寫世情、摹衆生百态。

他送她長生。

他送過她很多衣服。

她受了驚吓,他也會“惡狠狠”地關心她,她初次來月事,竟是他最先知道,還沖了紅糖水給她喝……

為了保全她,他竟會願意……

……

原來劉徽對她,真的是很好。可她讨厭了他那麽久。

若不是韓奉點出“你家劉公子這麽心疼你”,恐怕直到今天,她也只會以為劉徽不過是以欺負她和調戲她為樂。

如果她忘了今日之事,她還是會繼續疏遠劉徽吧……

藥被那女子捏着她的下巴喂到嘴裏,苦澀的味道頓時彌漫口腔。左鈞直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劉爺——”她虛弱地喊了一聲。

面前寒光乍現,女子猙獰的面目退卻,左鈞直慌忙把嘴裏的藥吐出來,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竟然真的是劉徽!他手執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卓然屹立。

“劉爺!”左鈞直驚喜不已地迎上前去,卻被他長袖帶風甩出的一道勁力推得連連後退了幾步。

“到馬旁邊去!”劉徽沒有回頭,明珠光輝之下,左鈞直看見他的頭發用一根純白的帶子随意系了起來,想來是匆匆趕來的。“你就不能讓爺省點心?”

左鈞直彎起嘴角笑了。他越兇她,她越開心。只是他竟然會武,這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劉徽平日間總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樣,左鈞直就從未見他好好站着或者坐着過。她自幼受的是“站如松,坐如鐘”的嚴謹家教,自然在一開始十分看不慣劉徽這種輕浮模樣。然而此時,他面色冷然,身軀剛直挺拔,周身竟隐有威儀。左鈞直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感覺,劉徽慣常的輕薄儀态之下,似乎藏着許多秘密。這種感覺讓她莫名有些惶然,卻又更生好奇。

女子冷嗤道:“劉爺?哼,原來你就是劉徽。來得正好,淮河多少清白女子被賣進了你的繁樓,遭了你的蹂躏!今日我便為她們除你這一害!”

劉徽昂首道:“近幾年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半面妝想必就是閣下了罷?原來也不過是個帶着假面欺負弱小的無能之輩!”

左鈞直見劉徽不但不辯解,反而還激怒那女子,不由得急道:“這位姐姐,那些女子是被劉爺好心收留,她們大多自願留下來做了清倌兒,并沒有被逼賣身!”她聽說過半面妝,知道她嫉惡如仇,武藝極高,能夠隔空取人首級,而見過她真面目之人,鮮有能活下來的。劉徽本與此事無關,只要她知道他是好人,當不會殺他。

那女子哼了一聲,“開青樓便是開青樓,說得倒像是做善事一樣!”她以白帕包了明珠放到一側,雙袖一振,左鈞直只聽到嗤嗤的細碎破風之聲,劉徽長劍寒芒似滿天星彗,铛铛裆一片細微金屬相撞的聲音。

那女子始終在劉徽三尺之外,足下步伐詭谲多變。左鈞直心道不妙,不知道那半面妝用的是什麽旁門左道的兵器,竟然看都看不見,這樣劉徽也未免太吃虧了。

然而漸漸她發現自己的擔心有些多餘。連她這個不懂武的人都能看出,劉徽的劍法不是一般的精妙。他劍挽繁花,将周身護得密不透風。半面妝攻勢連連,金石之音密集如雨,卻沾不上劉徽半片衣角。

半面妝贊道:“好劍法!”

劉徽道:“彼此彼此。”長劍陡然激起一道潋滟劍氣,如虹貫日。他合身欺上,疾如驚鴻。半面妝清叱一聲,纖細腰肢生生向後折下,長袖如水向外飛出。這一瞬,明明是極厲害的兩個招式,左鈞直卻覺得比那昆曲《牡丹亭》中柳夢梅和杜麗娘兩個角兒對戲還要驚豔。同一時間只聽到“嚓”“哧”兩道金石布帛破裂之聲,劉徽背後頓時出現一道自左肩上到右腰下的又細又長的血口子,鮮血瞬間就染透了白錦衣背,也不知被劃了多深。而半面妝的半張面具也被劍氣劃破掉落在地,現出另半張臉的真面目來。左鈞直見到,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眉目倒是極好的,只是眼至額角,有一大片朱砂色,奪目嚣張,宛似赤焰紅蓮!一時說不清是絕美還是奇醜,只令人覺得妖詭無比。

半面妝怔了一下,厲聲怒叱道:“惡賊!今日定要取你性命!”說着雙手疾揮,飛出數道透着暗藍色的銀芒。

左鈞直暗叫不好。剛才劉徽分明是手下留情,不然那劍鋒向下幾寸,劃斷的就不是她的面具了。半面妝想必是個惜容之人,臉上天生朱砂記,便用面具相遮。劉徽犯了她這個大忌諱,便惹得她惱羞成怒,要下狠手。那銀芒的藍色如此瑰麗,莫不是淬了毒的!

劉徽不知為何,竟有一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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