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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載言,道:“左賢侄,是我。”

門內靜了一下:“淩大人請進,恕載言不能親迎。”

淩岱泯推開大門,誰知眼前一花,一個龐然大物大吼一聲迎面猛撲而來。

“長生!”

淩岱泯驚出一身冷汗,才見到剛才撲上來的是一只站起來約有一人高的黑面白毛大狗,千鈞一發之際被一個穿着白色粗布衣裳的少年拽了回去,現在正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蹲在地上吃那個少年手中的食物,模樣溫馴乖巧,和它兇悍的體型全然不相稱。少年的手掌白皙小巧,還不及那狗舌頭的一半大。淩岱泯暗暗咋舌,總覺得那狗一口要連着少年的手一起吞下去。

左載言端坐在院中一輛帶輪子的椅子上,冬日稀薄陽光自他背後灑下,陰翳中的面容溫雅靜漠,眼角淺淺細紋,似風霜磋磨後的瀚海古玉。

“鈞直,去給淩大人倒水。”他歉然道:“淩大人,家貧無茶,還望海涵。”

淩岱泯見這小院中一棵繁茂的大桂樹,幾畦菜地,兩間單房,要說家徒四壁也毫不為過。想他左相之子,竟淪落到如今地步,不由得慨嘆萬千。和左載言寒暄了兩句,見他身邊石桌上筆墨紙硯俱全,紙上字跡雖乏力道,卻已有飄逸風骨。眼神落在筆墨邊的腕帶,吃驚道:“賢侄莫非在練字?”

左載言淺笑道:“終日無事,随便寫寫。”

淩岱泯輕嘆:“賢侄心智堅忍,确非常人所能及,可惜受了這等無妄之災……”

左載言笑笑,卻道:“不知大人今日纡尊前來,所為何事?”

淩岱泯知他不願言及舊事,只得單刀直入道:“我今日前來,乃是有個不情之請。暹羅國國王隆勃刺略遣使臣攜金葉表文入貢謝恩,恰逢執掌暹羅文的譯臣年邁卧病不起,新進的館師又譯業不精,入貢表文至今未能譯作漢文,诰敕亦無法下發。此事已經觸怒了皇上,責令我們翰林院須三日內完成譯文,否則重罰。事情緊急,去南越調人已經來不及,京中暹羅人雖不少,卻不能為我所用。茲事事體雖小,幹系重大。倘是随意找人翻譯,非惟于夷情有失,且于國體有損。我等思前想後,想到賢侄你似乎游歷過南洋之地,說不定懂得這暹羅文。”

淩岱泯身居高位,親自拜訪被黜官施刑的左載言本是與其身份不符。然而他對左載言一直心懷疚意。左載言遭難之後,人人明哲保身,竟沒有一個朝臣敢于施以援手。他雖然十分賞識左載言的才幹,但為了保持中立地位,避免卷入朝廷黨争,也只得遠遠退避。這次翰林院和四夷館有了難處,四處尋訪合适的譯師不得,最後得人指點說左載言或許能夠幫上忙。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親自前來。

左載言雙手交疊在兩膝毛毯上,坐禪般紋絲不動,淡淡道:“載言不懂暹羅文。”

淩岱泯面色微沉:“賢侄,我可是聽說你不僅通南洋文字,還會扶桑、西域番文。”

左載言語調平平:“內子是通曉西域語言,四年前已經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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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岱泯命小厮取來金冊呈給左載言,道:“賢侄,表文我已經帶來。今日已經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日,倘是你還不能譯,皇上降罪事小,讓蕞爾夷國看了笑話,我天朝子民顏面何存?”見左載言雙眉緊鎖,問道:“賢侄有何顧忌?難道是擔心我淩岱泯……”

左載言搖頭苦笑道:“淩大人待載言恩重,載言怎會有疑。”又躊躇了會兒,方喚道:“鈞直過來,把這暹羅表文譯了。”

淩岱泯吃驚地轉過頭去,只見方才給他端了水的少年揉了揉大狗的頸毛,從牆角站起來,一臉的警疑。左載言點點頭,少年方過來接了表文,掃了一眼之後在石桌上展開白紙,也不打草稿,竟是一揮而就。

淩岱泯見少年字跡俊秀端麗,文法恢弘大氣,端的不輸翰林院中拟表老手,不由得大奇道:“賢侄,你這僮仆不僅會番語,還寫得一手好文章啊!”

那少年忽的擡頭,雙眸清湛,“淩大人,這是我爹爹。”

淩岱泯頓時尴尬不已,依稀想起左載言确乎有一個兒子,當時陷罪,便與此子有關。他見這少年衣着粗簡、模樣平凡,渾然沒在意,只道是左載言殘疾後找來照顧他的仆人。這時細細打量,才覺得這少年清淡無華的眉眼中确實蘊着一股靈秀之氣。

“賢侄,難道說通曉多國文字的,乃是令郎?”

左載言不願左鈞直多招事端,卻不料淩岱泯竟起了興趣,刨根問底地細究。淩岱泯是他在朝中少有的敬服且尊重的大儒,不願欺騙,只得勉強一一應答。淩岱泯惜才如命,聽左載言說左鈞直未入科舉,便起了攬才之心。“賢侄,令郎天資如此俊秀,不若入四夷館習字譯書?凡考試優秀者可授予官銜,或任譯官,或留館任教,或入翰林院。朝廷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以令郎之才,青雲直上指日可待。四夷館薪俸不低,令郎去了,你們父子倆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左載言十分幹脆地打斷道:“多謝淩大人關心,鈞直不去。”

“賢侄昔日在翰林院,對四夷館多少是曉得的。四夷館歷來雖不受重視,然而天下一統,雲中君多次出訪海外之後,如今俨然已有萬國來朝之勢,四夷館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眼下四夷館僅轄鞑靼、西番、女直等八館,精通翻譯的館師大多是重新起用的前朝舊員,年深齒邁,景逼桑榆,難當重任。賢侄孫年紀輕輕便通曉數國語言,正好大展身手,未來前途無量。”淩岱泯從令郎改口稱賢侄孫,顯然是又親近一步。但他苦口婆心相勸,左載言只是搖頭。淩岱泯只以為左載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又開解道:“四夷館是講究術業專攻的地方,極少牽涉朝中黨争。”

左載言嘆了口氣,終于下定決心道:“淩大人,鈞直是個女孩。”

淩岱泯頓時啞口無言,瞪大了眼睛望向左鈞直。左鈞直不習慣被人這般打量,瞅着紅日行将西斜,垂首收拾了筆墨紙硯回房去了。淩岱泯心中暗暗稱奇:這孩子竟是越往細了看,越覺得別有洞天。一看平平無奇,二看靈秀內蘊,三看竟覺得眉目細致生動,別有一段風流态度。

淩岱泯兀自吃驚失言,左載言輕咳了聲,道:“淩大人,我左載言是無德無能之輩,此生已無進身之志,惟願鈞直一生平順。舐犢之私,望大人體諒。”

淩岱泯遺憾不已,點頭嘆道:“也只有你能教出這般孩子出來。賢侄不能為朝廷所用,實乃國之大憾,國之大憾哪!”

展眼又是年關,京中處處張燈結彩,挂起錦繡龍旗。太子将在元旦登基為新帝,正取一元複始、萬象更新之意。

除夕這日複又天降瑞雪,入暮時分,街道上一個個大紅燈籠都明豔豔地亮了起來,将漫天飛雪都照出一派紅彤彤的喜慶色彩。

左鈞直背着一個褡裢,左手大蔥、豬肉,右手一袋白面匆匆進了院子,抖落一身雪片,高聲道:“爹爹,我回來啦!”

長生興沖沖地搖着大尾巴虎撲了過來,兩只肉爪子搭着左鈞直的肩,親熱地舔了下她的臉。左鈞直叫道:“長生!說過多少次了不許舔臉!”長生做人不成,委屈地四腳落地,做回了狗。左鈞直嘻嘻笑着把白面擱在它背上,拍拍它的頭道:“乖長生,好長生,等會有好吃的給你!”長生興奮地低吼一聲,馱着白面兩個狼蹿進了廚房。

左載言搖着輪椅出了房間,臉色有些冷,“今天又去了四夷館?”

“爹爹你別出來呀,雪大着呢。”左鈞直忙将肉食和褡裢放在石桌上,推着父親進屋。“太子登基之典和正旦大朝會合并,無舊例可循,禮部、鴻胪寺、太常寺、光祿寺這些個官署都忙壞了,諸國使人入賀儀禮都要重新拟過。今日演練時又出了些差池,淩大人便又着人讓我過去了。”左鈞直又是揉肩、又是捶背地讨好着父親,賴嬌道:“爹爹不要生氣嘛,鈞直有分寸,淩大人也有分寸。鈞直就是給四夷館幫幫忙,連個譯字生都算不上。再說了,譯字生不過就是庠生,并無出身,就算有人深究女子身份,大不了趕出去,定不了什麽罪行。”

那日淩岱泯走後,反複看左鈞直翻譯過來的暹羅表文,越看越是喜歡,想着左鈞直反正是當做男兒來養,腦子裏冒出了個大膽的想法。後來為了籌備登基大典和正旦大朝會,夷文堆積如山,不得已又去找左鈞直。他得知左鈞直嗜書如命,便索性繞過了左載言,與左鈞直直陳利弊,左鈞直思慮良久,果然同意以編外譯字生的身份暫時入館譯文。

左載言道:“我知道你就是眼饞翰林院和四夷館收藏的那些典籍。”

左鈞直蹲在左載言腿前,懇切道:“爹爹,鈞直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會像以前那樣好出風頭,不知收斂。”

左載言輕輕一嘆,“鈞直,你想做什麽,喜歡做什麽,爹爹從來不會攔着。但在朝中,你一定要萬分小心,三思而後行。”

左鈞直見父親終于應允了她去四夷館譯字,歡喜得爬進父親懷中好一陣撒嬌親昵。左載言笑着将她推開,責道:“你明年就及笄了,別家這麽大的女子都要嫁人生子,你怎的還像個孩子一樣不像話?”

左鈞直撅着嘴,橡皮糖似的又粘過來抱着父親的胳膊搖,任性道:“鈞直不嫁人,鈞直一直陪着爹爹。”

左載言道:“胡說!”

左鈞直癟癟嘴,妥協道:“那就找個入贅的,反正鈞直不和爹爹分開。”

左載言笑道:“真是傻孩子,入贅了孩子都得随你姓,如今哪有正經人家的男子願意入贅?”

左鈞直抱怨道:“爹你今天很啰嗦啊,我包餃子去了,你看長生都可憐巴巴守那兒好久啦。”

年底第二本《□賦》印出後再度大賣,算下來的分紅竟有千餘兩白銀,左鈞直瞬間覺得自己成了小富婆,不但養得起爹爹,連長生都養得起了。白天去了趟四夷館,因是除夕,還得了不少銀錢賞賜。左鈞直喜滋滋地買了不少年貨和新衣被回來,包了百十個餃子,又炒了幾盤小菜,打定主意要和爹爹吃頓闊綽的年夜飯。

左鈞直自己換了件荼白小襖,燒了兩大盆炭火把屋子裏烤得暖融融的,又連哄帶勸地給左載言換了件嶄新的月白色厚棉袍。換完後左看右看,笑嘻嘻道:“難怪大家都說我長得比爹爹差遠了,再怎麽學爹爹穿,也不如爹爹三分好看。還是翛翛說得對,爹爹穿白色總讓人覺得難以接近,還是月白色更親切些。”

左載言道:“你何時開始在乎這些外表的東西了?”左鈞直涎着臉道:“爹爹還這麽年輕,不如再給鈞直找個媽媽罷。”左載言沉下臉:“你也跟着別人瞎胡鬧。”

左鈞直麻利地上了菜,給左載言系了腕帶,套上勺子,道:“媽媽愛熱鬧,她一定也不想看到爹爹每日孤孤單單的。”說着拍拍長生的頭,“長生,你也覺得是這樣吧?”長生放下口中啃得正歡的肉兔,嗚嗚兩聲,大約是表示贊同。

左載言搖頭道:“莫要再提。我這個樣子,對誰都是累贅。”

左鈞直嘻嘻一笑,“爹爹也胡說。爹爹要是多出去逛逛,不知有多少女子當寶貝呢!”盛了一大碗水餃給父親,看着他的面色識趣地換了話題:

“我今天認識了一個太常寺協律郎,竟然就是八英之一的段昶!一丁點的官架子也沒有。”

“段昶之父是欽天監監正,為人也是十分和氣,在朝中口碑很好。”

左鈞直捂嘴笑道:“小段大人說和我一見如故,見我喜歡書,說可以幫我光明正大進文淵閣看書呢。”

左載言皺皺眉,“文淵閣是太子和朝中重臣常去閱書之處,你去那裏,萬一遇上……”

左鈞直吐吐舌頭,她哪敢告訴父親自己早就混進文淵閣好多次了。“反正太子成婚後就搬出文華殿入主東宮了,待登基為帝,那便更忙,哪裏會常去文淵閣?”她突然想起上次與太子噩夢般的相遇,小心髒還是不由得抖了一下。那事兒過去了七八個月沒有後話,希望太子國務纏身,已然淡忘。但當時沙榮供出來的那些人,至今也未聽說遭遇懲處,不免令她覺得蹊跷,有時候會懷疑那日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父女二人外加長生這頓年夜飯吃得十分圓滿,左鈞直收拾了桌子,突然聽到大門咚咚咚地響了起來。

☆、燭影搖紅

這麽晚了,又是大年夜,誰會來敲門?左鈞直牽着長生,大聲問道:“誰?”

門外女子帶着氣喘的聲音響起:“我,翛翛。”

左鈞直滿腹疑惑地拉開門,但見翛翛一襲黑色大衣風帽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美豔臉龐,微微泛着潮紅。身後拖着三個碩大的箱奁,看起來頗有分量,她拖得十分吃力。左鈞直奇道:“你這是……”

翛翛不語,将三個箱奁抱進了門檻,挽了個包袱徑直走向燈火通明的房中。左鈞直闩了門,趕緊跟了過去。

翛翛在左載言面前站定,盯着他的眼睛道:“劉爺把我趕出來了,我無家可歸。”

左載言避開她亮如秋水的雙目,平淡道:“既是如此,你且在鈞直那裏宿上幾夜罷,待開過年,讓鈞直陪你去物色合适的住處。”

翛翛追着他的眼睛,斬釘截鐵道:“左載言,我也三十歲了。你且給我一句話,娶我不娶。只要你說不娶,我立馬就走,從此以後,再不出現在你眼前。”

屋中氣氛頓時凝結成冰。大風卷着雪片從敞開的大門刮進來,撲在臨門的翛翛身上,黑色披風獵獵揚起,露出裏面一抹耀眼的紅。翛翛站在左載言身前,擋去了大半的風,站得筆直,不顫。

左鈞直拉着長生過去掩了門,便要從門縫鑽出去。翛翛盯着左載言沒有回頭,卻似乎腦後長了眼睛,冷聲道:“鈞直留下來,做個見證。你願不願意你爹娶我,也說句話罷。”

左鈞直掩了另一半門,慢吞吞走到邊側的椅子坐下,長生蹲在她腳邊。“反正我不會分床給她,爹爹你看着辦罷。”她語調中帶着賭氣,眉眼卻有笑意。翛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左載言面色如水,一言不發。忽然轉了椅子背過身去,正對着牆上的一幅畫像。畫像上女子膚色如雪,豐美容色中隐約透着熱情無忌,身着藏式璎珞五色彩衣,手拈雪白夜蓮花,莖蔓沿腕臂至耳,綠葉繁盛。畫面右下,有兩行蠅頭小字,卻是藏文。

這畫像翛翛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筆觸和她那幅《寒江孤蓑圖》截然不同,她卻能認出來是左載言的手筆。那筆法沒有了昔日的孤傲清高,有的都是深沉情意。只是此畫已成絕響。終其一生,左載言再也不可能為其他的女子畫像了。

翛翛的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越沉越深,直至冰谷最低。她忽然覺得胸口窒悶得難受,在這屋中無法呼吸。她猛然轉身,沖了出去。

她并不是沒有設想過他會拒絕她,卻沒想過是以這樣一種無聲而殘酷的方式。苦水灌滿胸臆,從未這樣羞恥難堪過。打開大門,雪粒打着旋兒飛騰漫天,茫茫然看不清方向,一如她的心境。她麻木失神,伸手去拎那箱奁。虎口在箱角突出的木茬上拉了道口子,鮮血直流,她也渾然不覺得疼。

“翛翛,我娶。”

她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緩緩轉身,踩着厚雪一步一步向亮光處走去。她走得很慢,仿佛是在極力穩住自己搖晃的步履。

她像是在笑,又像是要哭,喉中幹澀哽咽。

“你說什麽?我沒有聽見。”

左載言這次沒有避開她,目光掃過她尚在滴血的手背,似是極輕地嘆了口氣,溫聲道:“翛翛,我左載言,想要娶你為妻。”

翛翛掩口哭了一聲。他沒有說“願意”,他說了“想”。

一個“想”字,是他對她的體諒,作為男人攬了這一場嫁娶的責任。

縱然他手足俱殘,縱然他兩袖清風,但她從來沒有比此時更确信無疑過:眼前這個溫和寡淡的男人,會從此刻開始,護她一輩子。

十六年相思,她何曾愛錯?十六年苦守,她何曾等錯?

翛翛大喜又大悲,千情萬緒在胸中激湧成潮,跪坐在地伏在左載言膝上哭得一塌糊塗。她感覺到左載言笨拙地試圖幫她把被淚水粘在臉上的發絲撥開卻屢屢不成,低笑道:“你是欺負我手腳不便麽?墀真說過,不許我娶比她難看的女子,你可不能再哭了。”翛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忙拉着袖子擦了兩把臉站起來。頭一次見到左載言露了笑意,清俊無雙,癡癡看着說不出話來。忽聽旁邊左鈞直笑道:“我爹爹是很俊,你以後慢慢兒看也不遲啊!”

翛翛大窘,作勢要打左鈞直,左鈞直躲在長生後面,吃吃笑道:“喜服都穿過來了,你不求我做個主婚人,難道還指望長生麽?”

翛翛赧然脫了披風,底下果然是一襲大紅喜服。她解了包袱,拿出一對紅燭和一套男子喜服在左載言面前跪下,舉服齊眉,局促不安道:

“翛翛繡了這衣服十年了,本只想做個念想,沒想到今夜竟然成真……衣服是比着你十八歲時的身量裁的,可能……有些短了。”

左載言換了喜服,果然除了手足略短之外,處處合身。花紋繁複精致,針腳細細密密。他輕撫飄逸衣帶和連理絲絡,笑道:“真好,可惜我不能站着娶你了。”

高樓之上,衣帶飄舉,有匪君子,風神如玉。

翛翛抑着淚水使勁搖頭:“只要是你,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左鈞直主持了自己父親和翛翛的婚禮,大約女兒為父親主婚,這也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這夜她抱着長生爬上院牆看了許久的雪,父親房中燭影搖紅,她心中有些失落,卻也為父親和翛翛喜悅。與劉徽相識的這兩年,繁樓變得沒有那麽可惡,她也重新認識了翛翛,對這個癡心執着的女子由讨厭逐漸變成了喜歡。她想翛翛是值得爹爹的,別說她十六年的癡情守望,爹爹傷殘後的不離不棄,更重要的是她懂得爹爹,甚至比媽媽還懂得爹爹。她可以和爹爹詩歌唱和,可以琴劍相随,這一些,作為西域人的媽媽是做不到的。

然而說到底,還是劉徽說得對,只要是爹爹愛的人,是誰又有什麽關系?

她現在漸漸開始懂得這樣一個所謂“愛”是怎麽一回事。劉徽曾說她寫風月,不懂風月。其實她寫了這麽多的情愛,又何曾真正明白過情愛呢?

元月初一,女帝诏告天下,退位為太上皇;太子明嚴登基為帝,年號弘啓,立太子妃沈慈為皇後。

段昶言出必行。登基大典諸事塵埃落定後,果然為左鈞直讨來了一個自由進出文淵閣的令牌。左鈞直歡喜若狂,嚴密準備了一番之後,挑了個黃道吉日洗手焚香,穿了件蓼藍色皁緣襕衫,用藍絲縧束了腰,黑色儒巾在頭上戴得妥帖,兩條軟帶從腦後垂下,扮了個乖巧幹淨的小文生,便直打宮城東南的文華殿而去。

文華殿是明嚴踐祚之前攝事之地,與西邊武英殿相對。殿後文淵閣,為女帝親自下诏興建,作為皇家藏書樓。閣中按照經史子集四部,集藏有歷朝歷代數萬卷珍本秘籍,包括許多孤本和手稿。當時為了編纂《太平淵鑒》,淩岱泯和左載言等編纂官不得不時常出入文淵閣查閱典籍,左鈞直便是借着這個便利,幾番混入閣中閱書。

穿過文華門,繞過文華殿和主敬殿,便到了文淵閣。兩邊山牆青磚樸淨,綠水繞閣松柏列植。綠琉璃瓦歇山頂,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門窗,三冷色琉璃浮波游龍,閣頂和梁柱上青綠二色的水錦紋和水雲帶流暢如風,簡潔素雅卻處處彰顯天家莊重肅穆的氣勢。

一切都還是與她兩年前最後一次見到時一模一樣。左鈞直心中翻湧如潮,指甲掐着掌心強迫自己不要喜形于色,示過令牌便徑直進了文淵閣。

高亢明爽,清嚴邃密。《禦制文淵閣銘序》所言的這八個字形容文淵閣,真是再恰切不過。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寓意,文淵閣分上下兩層,上層為一大通間,下層隔斷為六大開間。其中一層主要放置儒家經典,為皇帝講經筵之處。左鈞直看到《太平淵鑒》已經小有所成,提綱挈領用青赤白黑四色絹面包被,已經足足放了三四十架。聽爹爹說《太平淵鑒》卷帙浩繁,待大功告成,大約得有三萬六千冊,得放一百多架。但她知道這其中已經佚失許多。爹爹當時竭力保全的一些北齊史籍、詩文詞曲,都已經被刮掠一空。

時間如巨流浩浩湯湯,許多前人智慧本該萬世流傳,卻如風中之燭,熒熒一現則滅。爹爹和她,都是挽留光亮、點亮新燈的人,點燈之人,不會怕被燒了手。

“文之時義大矣哉!以經世,以載道,以立言,以牖民,自開辟以至于今,所謂天之未喪斯文也。”

左鈞直站在這浩如煙海的千萬書秩之前,身似琉璃,心如菩提,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四夷之策

躲進小樓成一統。左鈞直在文淵閣中最喜歡的地方是暗層。原來這文淵閣用的是“明二暗三”這種俗稱“偷工造”的建造方法,重檐二層之間的腰部,還有一個夾層。這夾層光線極弱,僅用來藏書。許多冷僻書籍、獨一無二的舊拓本、手稿等便收藏于此。左鈞直要看的,恰恰就是這些。

她沒有直接去取書,而是去牆角數了幾塊青磚,輕輕抽出一塊,取出袖中夜明珠向其中照去。

裏面空無一物。

左鈞直淺笑了下。那個又倔又硬的小孩,後來肯定還是來過了,取走了她放在裏面的傷藥。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還有沒有被人欺負?還在不在宮裏面?

那個小孩,雖然一開始對她滿懷敵意,甚至伸手掐了她的脖子,但她總覺得他是個聰明的好孩子,讓她願意去親近——愛惜書的人,不會有壞心。

左鈞直是惜書之人,知道藏書之處最忌燈火,所以随身會帶一顆夜明珠。當年媽媽的遺物中,那些人只許她取一樣留作紀念,她沒有拿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物,只拿了那顆珠子。那個晚上,小孩提着小油燈在夾層中找書,她把書架推向他,滿架的書砸下去,在他臉上劃了好幾道血口子。左鈞直後來才想起那油燈會把書燒起來,後心冒了冷汗,才發現那燈早在書掉下來時就被那孩子摁滅了,小小手指上卻燙出了燎泡。她那時滿心愧疚,卻不知該如何說,強拉着那孩子的手學着媽媽的樣子輕輕吹了兩下,同他說她會帶燙傷藥和金創膏來給他,就放在牆角的那個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洞裏。

一晃兩年多過去,也許那孩子早就不記得她了罷。

左鈞直窩在牆角,一本《淳化閣鴻雁錄》看到入迷,隐隐約約覺得有什麽不對,書墨清香被一種并不陌生的雍雅香味沖淡……目光一斜,身側一尺開外一雙金線雲頭皁靴映入眼簾,雲龍海水紋膝襕令她腦中轟的一片空白,慌忙反身撲倒在地,額頭擦上冰涼地板,叫了聲:“皇上!”

她心中惶恐至極,也不知明嚴在她身邊站了多久了。

“你是何人?”

左鈞直一愣,他認識她,他也應當很清楚即便當時她沒有認出他,現在他一開口,她怎麽也能聽出聲音來。不知這年輕天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左鈞直硬着頭皮答道:“禀陛下,小人名叫左鈞直……”

“哪兩個字?”

左鈞直忐忑不安,這皇帝明明就對自己了若指掌,為何還要明知故問?略一思量,答道:“大鈞播物的鈞,君明臣直的直。”

明嚴哈哈大笑:“好一個大鈞播物,君明臣直,你以為扣上這一頂帽子,朕就不會治你擅闖文淵閣之罪?”

左鈞直道:“小人乃是四夷館的譯字生,翻譯遇到難處,前來查閱史料。小人鬥膽以為,小人并無擅闖之罪。”

明嚴俯身抽出她手中的《淳化閣鴻雁錄》,道:“朕還真看不出,這本書和你的譯務有何幹系。”

左鈞直道:“崇光十年冬月,高麗臣子崔溥渡海返家奔喪,遭遇風暴,漂流十數日至我國東吳臨海縣界。此後一路随運河北上,取道東北,歷時半年有餘返回故國。崔溥回國後著《漂海錄》一書,敘寫這段經歷供高麗王參考。臣奉命翻譯此書,然崔溥論及當時北方政制、地志、民俗時,多處語焉不詳,臣不得已從時人記錄中尋找參考。《淳化閣鴻雁錄》為當時東北山海關守臣,淳化閣主人劉毓的書信集,恰有多處可為《漂海錄》之印證。”

左鈞直娓娓而言,有理有據。明嚴想要雞蛋裏挑骨頭,卻也難以下手。靜了半晌,明嚴命道:“起來。”

左鈞直不敢不從,站起身來盯着自己的腳尖,等候他發落。

“擡頭。”

左鈞直把頭埋得更低:“小人不敢。”她名不正言不順,連臣子都不敢自稱,小心翼翼,只怕被明嚴抓住把柄。若說有什麽硬傷,那只能是她的女子身份。但既然明嚴裝作不認識她,這一關大約也是可以糊弄過去的。

她滿心裏都琢磨着如何盡快脫身,冷不丁靛藍封面的書卷作一筒抵上她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頭扳了起來。

她下意識地渙散了目光。人說明嚴容色惑人,她當時光看他背影便恍了神,哪裏還敢直視他?然而驚鴻一瞥中仍是看到了那張臉,着實是好看的過分。她幼時在外游歷,見過許多出色男子,她自覺還是爹爹最好。後來認識了劉徽,看到過八英,都是難得的好皮囊。然而單就容貌,不可否認還是明嚴勝出。想來前有女帝,後有明嚴,那些朝臣們每日上朝,都會別有賞心悅目之感。也難怪國中科考入舉的風氣更濃,都是為了争睹聖上姿容……想想自己,左鈞直多少有些嘆惋。不過此時,被明嚴這樣盯着,她倒是慶幸自己模樣一般了。

“小小年紀,倒是能辯。你既身在四夷館,倒是說說朕這四夷之策,當如何來定?”

左鈞直倏然瞪大了眼,四夷之策,四夷之策!這是她小小一個左鈞直,所能妄言的麽!那書頂得她咽喉生疼,明嚴根本就沒給她回避的餘地。

左鈞直閉了眼,想起那《太平淵鑒》,女帝揮毫題曰:……開萬世之太平。太平,太平,繞着這個總綱,終究是不會錯。她咬咬牙:“與遠迩相安于無事,以共享太平之道。”

“哦?如今北有女真之患,南有交趾之亂,東有扶桑眈眈相向,西有回、藏土司歸流未定。你且說朕該如何共享太平?”明嚴鳳眸輕挑,語鋒逼人。左鈞直如何聽不出他話語中的譏諷之意。

那日從繁樓回來後,她拐彎抹角地問父親:太子在朝中口碑如何?

父親告訴她:人皆言太子雖不茍言笑,但為人較女帝仁厚和順,沉斂穩重。

可是她見明嚴兩次,兩次都和“仁厚和順”萬萬沾不上邊,反而感覺他性深阻若城府,手段隐忍,心機深沉。

左鈞直心頭一動,女帝縱橫捭阖,聖功煊赫,如中天之日,輝蓋一切,反襯得明嚴的光芒黯淡了。但這樣一個人,豈會甘于做一個守成之君?

絕無可能。

她不會看錯,他眼中有風雲之色,他胸中,莫非是……開疆之志?

左鈞直狠心道:“海外蠻夷之國,有為患于中國者,不可不讨;不為中國患者,不可辄自興兵。”

“怎講?”

“古人有言,地廣非久安之計,民勞乃易亂之源。前朝炀帝妄興師旅,征讨琉球,殺害夷人,焚其宮室,俘虜男女數千人。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虛名,自弊中土,載諸史冊,為後世所譏。”

下巴上的書卷一松。明嚴鳳目幽渺似海,深不可測,若有所思地将“左鈞直”三個字輕念了一遍。左鈞直心中茫然,見他淨潔如瓷的右手擡起來,五指修長漂亮,竟是緩緩向她伸出。無名指上有一枚金色指環,纏繞着皎潔透明的細絲,宛如日月交輝。那日的血腥記憶猛然竄入腦海,左鈞直渾身一哆嗦,向後退了兩步,後背撞上青磚牆。

外面大約是天黑了,夾層中本來光線不好,現在更是幽暗,仿佛空氣中彌漫着濃濃霧氛。明嚴周身的莫測氣息令左鈞直覺得透不過氣來。他的手指将要觸上她的那一剎,一個清澈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寧靜——

“原來陛下在這裏,讓奴才好找!”

循聲望去,一個青衣白靴的小太監擎着明亮的蓮華燈快步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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